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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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一章:地下工作,地球上最糟的工作

在七十六号的血腥手段下,中储券完败法币,法币被迫往国统区回流。重庆政府那边不堪压力,物价飞涨,这还情有可原,可怪就怪在,在中储券一统市场的江浙沪一带,中储券的币值没稳定多久,就像坐了电梯一样开始往下走了。

钞票一贬值,保值的金子银子就开始涨价。对老百姓来说,家里就算有金子,顶多是几件金首饰而已,能够进行流通的只有银子。

想想也是啊,中储券是啥?*啊!老百姓对它没信心,不敢多留现金,有钞票就赶紧换东西,就连伪政府里那些大员,也赶紧换黄金,其他有门路的就换商品,囤货。普通百姓兑不起金子,也囤不起货,就只有换银元了。

银行鳞次栉比的外滩,倒卖银元的黄牛成群结队,市民络绎不绝,查验银元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

老郑每天收了诊金,交给谢桂枝,让她马上坐黄包车去外滩换银元。结果到了九江路一打听,今天的行情是四百五。她有点犹豫,又去法租界的拉都路(今襄阳南路),那边也有银元贩子扎堆的地儿,本以为那里会便宜点,没想到要四百六,最贵要四百七。于是再折回九江路,没想到这边已经涨到四百八了。谢桂枝拿不定主意,毕竟钱不是她的。回来跟老郑一说,后者摇头叹道:

“你看吧,明儿肯定四百九。”

天色已晚,黄牛们也该收摊了。

算了,人家谢小姐也是好心,想帮自己省点。

郑二白的预测并不准,因为第二天涨破五百了。

自从吃了那顿“大米宴”后,仲自清忽然想开了,钞票天天在贬值,不如对自己好点!于是三天两头去“老半斋”打牙祭,菜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一碗盛得满满的大米饭。这天他点了两菜一汤,等吃完付钞票的时候,发现不对头——米饭涨价了!也就一顿饭的工夫,账房把牌子取下来,把原来的价格擦去,用毛笔填上了新的价钱。

摸钱的时候,老仲心疼啊。以后再来,他吸取教训,点完单立刻把钞票付掉,否则这顿饭吃得不踏实。

马太太嘴巴馋了,想吃油条,就跑到菜头、菜根夫妇的摊位前,买了两根刚炸好的热油条,还没往嘴里送呢,眼珠子就瞪大了——

油条,应该是长的呀,怎么缩短了?成麻花了!

菜根如实相告,钞票在贬值,面粉在涨价,油也在涨价,我的油条要是跟着涨价,街坊四邻的也不见得乐意,只好给油条瘦瘦身、减减肥。

马太太生气,油条不要了,要葱油饼!

这是……葱油饼?

应该加个字,葱油饼干!

要是拿绳子一串,往胸前一挂,能当挂坠了。

对她的怪话连篇,菜头表示不满:“马太太,您要是嫌小,可以不吃啊。我告诉你,没准儿明天的比这还要小!”

马太太发怒了,掼下钞票,把沥油架上的油条、葱油饼还有油墩子,统统拿走。

抢购、囤货、兑银元,对在城隍庙开贳器店的陆书寒来说,意义都不大。这也难怪,他这儿卖的都是冥品,死人用的,谁吃饱了撑的抢购一大堆冥钞锡箔,纸头扎的纸人纸屋堆在家里,天天看着,多丧气!

不过,陆书寒的店里可有一件宝贝,堪称“镇店之宝”。

一口楠木棺材。

楠木,俗称金丝楠木,据说千年不腐。皇上死了,躺的都是楠木棺材。

没想到,有人居然打它的主意。不是别人,是仲自清。

“仲先生……”陆书寒上下打量他,“您身体还硬朗,岁数也不大,就对这东西感兴趣?”

仲自清说:“我也是未雨绸缪。现在物价飞涨,大家都在囤东西,我就一个人,要是囤点吃的什么,像奶粉、罐头啊,时间一长也怕坏掉……”

陆书寒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囤吃的、囤用的,从没见过囤棺材的。

仲自清不高兴了,我这怎么是“囤”呢?我要是买个十口八口的棺材,那才叫囤呢!

陆书寒开价一百万。他再三强调,这可是楠木,金丝楠木。千年不腐,千年啊!

仲自清心想,要是捱不到千年,才三百年就朽了烂了呢?我总不能每年从棺材里爬出来检查检查吧?

陆书寒不跟他啰嗦,一口价,爱买不买。要是等两天,没准就一百五十万了。

仲自清四顾无人,掏出一个面口袋,里面装满一匝匝中储券,先付一半,剩下每月付十万。陆书寒诧异,买棺材还分期付款?仲自清解释,我家里就巴掌大的地儿,那么大口棺材,叫我往哪儿放?总不能每天晚上睡在棺材里吧?

“那我可亏大了,应该加收一笔仓储费!”

这几十万中储券,得赶紧去备货,或兑换银元,总之不能留在手上,免得贬值。

仲先生,你的麻烦解决了,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老郑亲自去九江路兑银元了,顺便去四国银行找小舅子,想问问他,这中储券一路贬值,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关壹红现在更关心的,是家里住的伤员,确切地说,是他的失忆症。

关壹红问秦克:“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林,林怀敏。”秦克报的是良民证上的名字。

“那是组织上给你的掩护身份,你原来叫什么?”

秦克苦笑:“郑太太,你就不要勉为其难了,我真的想不起来。”

“好,我告诉你,你姓秦,叫秦克。”

“秦?克?”

秦克仿佛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关壹红接着说:“你是上海人,是汉源剧社的演员,你们剧社在兰心大戏院里演出过福尔摩斯探案,还有莎士比亚的戏,你都是主角,你演过福尔摩斯,还演过哈姆雷特和罗密欧。”

“哦……”秦克显得难以置信,“我居然是演员!”

关壹红拿出那把*:“你怎么会有一把木头枪?因为这是舞台上的道具,你演福尔摩斯用的!”

“郑太太,”秦克只好这样说,“谢谢你给我的回忆,但我好像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你就别逼我了!”

“秦克!”

关壹红眼里泛起泪花,“我告诉你,不管你的失忆症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要帮你治好,包括你的枪伤,我会让你回忆起来以前所有的一切。”

秦克默然了片刻,岔开话题问:“对了,寻人启事已经连着刊登五六天了,怎么还没动静?”

“什么动静?”

“对方看到以后,如果愿意跟我接头,会在《时事新报》上登一个饭局的通知。”

“这样啊……”关壹红心里暗暗叫苦。

老伍出事后,巡警老孙就顶替他,成了这一带的片警。这一阵天干物燥,万竹街一场大火,烧掉民宅近百间,火烧连营似的可惨了。于是各个片区展开火险排查,老孙挨家挨户走,来到了十八号,马太太一看见他,就拽住他说个没完,打听老伍的情况,托老孙想想法子,通通路子,只要事情能解决,一定给多少好处云云。

老孙敷衍了几句,走进亭子间,《中央周报》的编辑部,看见东一摞西一摞的报纸,有新的也有旧的。他操着官腔对仲自清说:“我看下来,整个十八号,数这儿隐患最大!这么多易燃物,万一溅着半点火星子,那可是不得了!”

马太太在边上也说:“就是嘛。我嘴皮子快磨破了,他就是不听,个老顽固。”

仲自清说:“我又不抽烟,哪儿来的火星子?”

“不抽烟就没有火星子啦?”老孙说,“你不抽,别人抽,万一在你这儿,烟屁股没掐灭……”

仲自清知道顶撞这号人对自己没好处,忙说:“晓得,晓得,我现在就清理!”就埋头整理起来。

离开亭子间,老孙转身上了几格楼梯,走进郑二白的家,听说这儿来了个新面孔,老孙要查看良民证。

秦克半躺着,虚弱,却淡定。

老孙客气地用上海话问:“林先生,听说侬跟郑太太是亲眷?”

秦克操着一口苏北话回答:“其实我爹娘跟关先生(指关肆国)远开八只脚,只好算一门远亲,托关先生的福,帮我在江苏省农民银行谋了个职位,管管印钞厂。”

“侬格枪伤是哪能回事体啦?”

“印钞厂在泰州的兴化,后来打仗了,省政府主席韩德勤拍拍屁股跑路了,工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一个人,印出来的钞票早就被抢光了,就剩下几台机器,我成了看仓库的,我一直不敢走,因为没接到通知。后来有人来抢,也不知道是土匪还是游击队,我肩膀上中了一枪……要没有表妹,还有表姐夫,我这条小命就交代了……讲来讲去,还是上海好,上海医生技术好,上海邻居心肠好,地方也好。”

秦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老孙把良民证还给他:“林先生,侬慢慢养伤。”

老孙前脚走,仲自清就来了,他把房门一关,鬼鬼祟祟地凑上来,对着莫名其妙的秦克,一脸的神秘:“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姓秦?叫秦克!”

就在刚才,仲自清整理报纸,居然翻出一张数年前的旧报纸,上面有秦克的通缉令。

秦克警惕地望着他。

“秦先生侬放心,我的《中央周报》虽然名字响,其实就是份八卦小报,我从来不问政治,但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们共产党在抗日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一直比国民党要坚决,就冲这点,我支持你们!你放心养你的伤,我不会来打搅你的!”

当着秦克的面,仲自清把印有通缉令的旧报纸撕碎。

秦克暗暗松了口气,问了一句:“你们这种小报,还登通缉令?”

“那没法子,警察局规定的。”

秦克道了声谢,又说:“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我想买这两天的《时事新报》。”

“《时事新报》停刊了,你还不知道呀?”

关壹红兴冲冲从外头回来,刚给秦克买了条鱼,很新鲜的,中段做一碗熏鱼、鱼头放汤。没想到秦克没躺着,一直坐着,看见她劈头就问:“《时事新报》停刊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关壹红见他手里攥着一张《中央周报》,就知道完了,他知道了。只好说:“我、我不是怕你着急吗?”

“可我现在更着急!你把这么重要的寻人启事登在一张八卦小报上,他们能看见吗?”秦克咳嗽起来。

关壹红说:“你不知道,现在几家大报都被*的人控制了,上面发的新闻统统是经过审查的,不是鬼话就是屁话,老百姓不爱看,宁愿看八卦报,起码上面的事情还有一半是真的……”

秦克气得说不出话来,伤口一阵剧痛,鲜血慢慢渗出纱布。

“唉呀,出血了!弄不好伤口崩了!”关壹红惊呼着,赶紧扶他躺下,一边安慰说,“你着什么急?大家一起想办法嘛。你要的报纸停刊了,我换一家报纸,也是权宜之计。”

“我也知道,这不能怪你。所以我让仲先生帮我重新登寻人启事,登最大的版面……”秦克喘了口气又道,“洋旗报停刊,这么大的事他们不会不知道,或许跟我一样正在焦急。”

位于公共租界的山西路北段,有“盆汤弄”之称,所谓盆汤,就是澡堂、浴池。路的两边,鳞次栉比,一家挨一家,其中也包括土耳其浴室、芬兰浴这类提供按摩女的*场所。不少客人洗完澡,享受完异性按摩,舒服过了,就出来找地方喝茶。

许老吉就在山西路上开了一家“老虎灶”,就是一家简易的茶馆,兼卖热水。来的都是熟客,嗑瓜子、侃大山、看报纸,还有的到隔壁“大壶春”买一客生煎带进来吃。

跟秦克预料的一样,几家洋旗报遭袭被迫停刊,他全知道,也想到了,苏北来人可能会另择一家报纸。可上海滩报纸那么多,他怎么确保我能看到?我又不是卖报的。

那时候没有“废报纸回收”,客人临走,就把看过的报纸随手一扔。虽然不经营报纸,这里却有五花八门的报纸充斥,全英文的《字林西报》也有。老虎灶的伙计叫阿来,这天他就看到一张《中央周报》,整整一个版面的寻人启事,格外醒目。启事的内容是寻找失散的兄弟,跟约定的一字不差。

阿来喜出望外。

《中央周报》编辑部很快收到一封“读者来信”,夹着一张两张壹佰元钞票,要求尽快刊登一份启事:

“东山国中三年级同学会,兹初定本月十七号假座福州路杏花楼小酌,诸位同学上午十一点钟务必到齐……”

看到这份启事,秦克长长地松了口气。

对方很急切,想跟自己接头。

“就你这样子,还能赴饭局?”关壹红摇头。这不是饭局。秦克告诉她,“东山中学”代表山东路,上午十一点钟,福州路、山东路路口,朝东第三根电线杆下见面。

“就你这身子骨,下床都困难,还想跑那么远,站在街上等人?身为你的主治医生,我不允许!”老郑板面孔。

秦克说:“他们不知道我的情况。还有几天时间,争取尽快恢复……”

老郑说:“就算给你一个礼拜,你也顶多只能下床而已,出门?想也别想!”

“我去!”关壹红说。

秦克摇头。对方没有自己的照片,但知道来人是男的。换成女的,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误会,何况关壹红没有任何接头经验。

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看上了老郑。

看我干什么?老郑心里直嘀咕,我才不会帮你去接头呢,想也甭想!

“谢谢你郑医生!”秦克说。

咦!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其实是关壹红“替”他答应下来的,她一直在冲秦克挤眉弄眼,朝老郑努嘴,意思是让我男人去!

按规定,对方穿灰色长衫,老郑穿一身黑色西装,打一条白色领带,手里拿一份《时事新报》。

鉴于这份报纸已经停刊,就拿一份《中央周报》吧。对方应该心知肚明。

接头暗号很重要。对方先问“仁兄平时天天带伞,怎么今天没带?”,老郑回答“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带伞做什么?”。对方再问“今天的报纸看了吗?有什么新闻?”老郑展开报纸说“都是些小道新闻,一伙强盗洗劫了一家金铺”。

额滴神,暗号这么长啊!

“一定要背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秦克再三叮嘱,“一旦你被他们怀疑是特务,没准会当场把你给打死!搞地下工作,不能有一丝半毫的闪失。”

郑二白汗颜。

黑西服倒是有一套,教堂婚礼时穿过,后来就压箱底了,一股子樟脑丸的味道。白色的领带没有,只有白色的领结一副。

关壹红说你去买一条。

亏你想得出!老郑咋呼起来,领带很贵的!就用一次,亏不亏啊?人家又不给你报销!

关壹红说,谁让你只用一次?买了就是你的,以后可以天天戴。

太荒唐了,我一介中医,穿着西装、扎着领带给病人把脉?李时珍和孙思邈二位医圣、药圣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从画像里狠狠啐我一脸的!

说归说,这件事终归要解决。郑二白脑筋一转,想到一位病家,在他家的衣架上见过好几条领带,其中就有白色的!

这不?正好要上门给他太太做针灸,趁书房里没人,溜进去,顺手牵羊……

那不成了偷?

不,不,不能用这个词儿。这叫借,用完了悄悄放回去就是了。

黑西装配白领带,郑二白准备就绪。

秦克把半块银元交给他,叮嘱道,千万别弄丢了,估计上海滩找不到第二块。

郑二白一看就笑起来:“不就是苏维埃银元吗?”

他捧出一个铁皮饼干箱,里面盛了很多银元,都是最近拿中储券兑的。别人为了保值,只要袁大头。他倒好,五花八门什么银元都要。保值是其次的,收藏倒成了第一。有墨西哥的自由帽鹰洋和天平鹰洋、英国的站洋、法国的坐洋、西班牙的双柱银元、美国的摩根银元……

他拿出一块完整的苏维埃袁大头说:“你看,我也有,品相比你那块要好。”

“行了,快收起来,像个银元贩子!”关壹红数落。

户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不好了,下雨了。

雨天,福州路山东路的路口,第三根电线杆下,果然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子,打着伞,东张西望,显然在等人。

郑二白看看表,离十一点还差五分钟,“来得挺早!”他自言自语,趟着雨水走上前,先站在他左边,男子却视而不见,仍然在张望。老郑又站到他右边,男子还是没反应。

老郑冲他挤眉弄眼,还吹口哨,因为必须对方先开口,才能对暗号。没想到那人莫名其妙看着他。

老郑低声催促:“说话呀!老兄,咋金口难开哪?”

这时候走来一个穿旗袍女子,男子迎上去,两人挽着胳膊走了,女的还问男的:“那人谁呀?你们认识?”男的说:“不认识,屁精!”(同性恋)

老郑听见真切,气得大骂:“你才屁精呢!你们全家都是屁精!”

对方不予理睬,走远了。郑二白气呼呼地回过头来,跟前又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打着伞,神情严肃望着自己。

他就是老虎灶的伙计阿来,许老吉让他来接头的。

这回老郑谨慎了,瞅瞅他,阿来也瞅瞅他,两人对视了足有一分钟,谁也没开口。

终于,阿来先道:“仁兄平时天天带伞,怎么今天没带?”

雨正下着,雨声哗哗。

“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带、带伞做什么?”

老郑看看自己手里撑的伞,赶紧收起来,把伞靠着电线杆立着,以表明自己“真没带伞”,结果淋在雨中。

两人又一番对视。阿来迟迟不说第二句,郑二白急了,想催他,又不敢开口——暗语里没有啊!只好挤眉弄眼。眼瞅阿来没反应,跟雕塑似的,郑二白只好忍着,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继续淋雨。

终于,阿来又问:“今天的报纸看了吗?有什么新闻?”

郑二白低头一看,夹在腋窝下的《中央周报》淋透了雨,变成一团纸糊。他艰难地把“纸糊”展开,说:“都是些小道新闻,一伙强盗洗劫了一家、一家……”

糟糕!忘词了!

一家什么铺?

杂货铺?裁缝铺?水果铺?羊肉铺?铁匠铺?棺材铺?……

他想起秦克的再三叮嘱,不能说错一个字,万一对方怀疑你是特务,说不定就会当场把你打死!

眼看郑二白支支吾吾说不上来,阿来微微一笑,转身要走,不能让他走!老郑一把将他拽住,恳求地说:“大兄弟,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一家什么狗屁铺子!你们的人……不,你们的同志,受了枪伤,躺在我家里,我是替他来接头的!”

阿来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老郑接着说:“没错,我不是吃你们这碗饭的,通融一下吧!”

阿来摇摇头,挣脱了老郑的手,还是要走。

郑二白大怒,“你们这些搞地……”他看看周围,改口道,“你们这些人肯定脑子进水了!什么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你看看现在雨多大!你倒晓得撑伞,我连伞都不敢撑!你也不许撑!”

老郑一把将阿来的伞夺走,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下,伞骨断裂。

阿来狠狠瞪了老郑一眼,手往怀里摸——

完了!要摸枪了!

老郑在想,他要是真的想把我打死,我也不能束手待毙,我……我先把你打个半死,然后拖回外滩里,交给秦克!

阿来掏出的不是枪,而是半块银元——刻有“苏”字的上半块袁大头。

郑二白暗喜,赶紧掏出自己那半块,就在这时“轧啦啦!”天空响起一个炸雷,他手一哆嗦,银元落地,偏偏脚下有一个阴沟水泥盖,银元不偏不倚从空隙里掉了进去……

可怜的老郑趴在地上,把手伸进阴沟,掏了半天,皆是污秽。

完了……完了……我咋这么倒霉啊?

他抬头一看,冷森森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阿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枪掏出来了。

老郑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被人用枪顶住脑袋了,我这个脑袋很吃香啊……

“狗特务!”阿来怒斥。

“我……我不是!”

“你戴的什么领带?”

老郑低头一看,原来领带掉出来了。

“白领带呀!”

你不会是色盲吧?把白色看成了蓝色!

“自己好好看看!”阿来喝道。

老郑仔细一看,领带下半截有个图案,一圈一圈的。他看不懂,就问:“这是啥呀?”

“装!”

郑二白一骨碌爬起来:“我没装!我真的不认识!”

“这叫十六瓣**纹章,日本的国徽!”

老郑当场傻眼。

这条领带是他在龟田副局长家里顺手牵羊的,作为一个日本人,戴印有国徽的领带,很正常,可戴在老郑的脖子上就不那么正常了。

说一千道一万,偷来的东西,不好使!真该听媳妇的话去买一条,回头让秦克报销。

“你是特高课的、还是七十六号的?说!”阿来用枪指着他。

老郑用巴掌狠狠拍着地上的雨水,咆哮:“我要真是特务,我会一个人来吗?你早就被包围了!”

阿来警惕地看看周围,没有异常。

“实话告诉你,这是我从一日本人家里拿的,你们那位同志,他没有黑西装也没有白领带,全靠我自个想办法,还不是图省钱?妈了个蛋,接个头成本都这么高!

“钱不钱的咱先不说,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救人、手术、买药,还替他接头……我他妈容易嘛!”

郑二白越想越委屈,哇啦一声哭了起来。

他满以为对方会一把拉起他,说句“同志,你受委屈了”之类的话,这头就算接上了,抬头一看,阿来早已扬长而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

“我这样回去怎么交差?你还是一枪把我打死算了!”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郑二白回到外滩里,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告诉望眼欲穿的媳妇和秦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接头接上了”;坏消息是“接完又断了”。

“不好意思,我忘词了!”老郑看着秦克,心里说“想不到失忆症也能传染!”

“不会吧?”关壹红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别提了,碰上个死脑筋,不会拐弯,老子就差跪下来给他磕头了!”老郑猛一通牢骚,“说我是替别人来的,伤员躺在我家里,他居然掏出枪来威胁我,我说有种的你开啊,你开一枪试试,老子要皱下眉头就不姓郑!他没种,撒腿就跑了。”

秦克无可奈何,惟有叹息。

“郑二白,你能把整部医书几千个药方都背下来,居然背不出一条接头暗号?你不会故意的吧?”关壹红气不打一处来。

“药方是药方,天天在用,等于是活的,流水不腐你懂吗?可接头暗号,我打出娘胎还是头一回……”说到这儿郑二白不耐烦了,“你脑子清楚,你去啊!”

“我要是男的早去了!”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知道被人拿枪顶着是什么滋味吗?你去试试,早尿裤子了!”

“那是你!”

秦克想劝,就觉得伤口一阵疼痛,说不出话来,只好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心情好不沮丧。唉,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郑二白,我服了他了。

这边在吵,那边阿来返回老虎灶,把“接头遭遇奇葩”的经过跟许老吉说了,这家伙一看就不是搞地下工作的,也许脑子有问题。

许老吉摸着下巴想了想,“莫非咱们的人真的受伤了,躺在他家里?你干嘛不跟踪一下,看看他住哪儿。”

阿来摇头说:“我的任务是接头不是跟踪。万一是个圈套呢?”

许老吉沉思片刻,拿起一张报纸给阿来看,是刚刚复刊的《时事新报》。

这样吧,咱们在新报上重新登条启事,再约一次。

看到《时事新报》上那则“东山中学同学会”的饭局启事,秦克顿时来了精神,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去。

郑二白冷冷地问他:“打算怎么去?爬着去?”

秦克说:“麻烦你去借把轮椅来,你推我去。”

老郑说,搞地下工作,我没啥经验,不过坐着轮椅去接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秦克哑然。

“我去吧!”关壹红说,不等二人反对,又说,“我把头发剪短,穿上黑西服,戴上白领带,这总行了吧?”

接头的人有了,暗号也有了,可那枚银元怎么办?

秦克和郑二白都在想。

这时候毛跑跑来了,手里拿着半枚苏维埃银元,兴冲冲地对关壹红说:“郑太太,弄好了!这银元可硬了,起初想拿斧子劈,又怕劈歪了,一头大一头小,后来拿锯子给锯的……”

“啊!”老郑哀号起来,“我的苏维埃袁大头啊……我成冤大头了……你赔我的银元!”

“郑二白你讲不讲理?是谁把事情搞砸的?是你先忘词,又把银元弄丢了。要说赔,你先赔人家,不是吗?”关壹红义正言辞。

秦克安慰:“郑医生,等我跟他们接上头,我一定赔你,赔你三块……不,五块银元。”

“我不要!我就要我的苏维埃银元,物以稀为贵,稀罕!”

郑二白就像个玩具被摔坏的孩子,耍起无赖来,就差坐在地上哭闹了。

闹了一阵,他对秦克开条件:“你得答应我,只要你跟他们接上头,立马从这儿搬走,我不想折了银元又赔了老婆。”

秦克说我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我答应你。

“说话算数!”郑二白伸出小拇指,执意要跟秦克拉勾。

“郑二白,你真不害臊!”关壹红说。

后面的事情就顺利许多,关壹红女扮男装去接了头,这次来的是许老吉本人,暗号、银元都对上了。关壹红把他领到方浜路诊所,让他跟秦克见了面。

诊所门口摆了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堆中药材,郑二白坐在小板凳上,装模作样在挑拣,其实是望风。

秦克躺在里间,跟许老吉在说话,关壹红没有走,站在外间偷听他们的谈话。

就听许老吉在嘘唏,说“范家烨是叛徒,还有他老婆。这对狗男女,这笔血债先给他们记着”。

秦克告诉许老吉,这次来还有一位女同志,我们坐船,本以为夜间走水路安全,没想到遭遇了鬼子的巡逻艇,朝我们扫射,船老大都死了,我跳水,她应该跟着我跳水。可我游出去一里地,才发现她人没了。中弹、溺水,都有可能……本来组织上安排我们俩做夫妻的,预备长期潜伏……

关壹红竖起耳朵,听得断断续续,没听清楚全部,但“夫妻”俩字听得真真的。她气恼,她妒忌,手指头抠着门帘,抠出洞来。

许老吉的声音说:“要不要另外给你安排一位女同志?”

秦克的声音说:“上海有架备用电台,出了故障,她是来修理的,她这方面的专家,没人能替代他。我先把伤养好再说吧。”

关壹红无意中一使劲,门帘被扯落,连同装门帘的框子,哗啦一声。

“谁?”许老吉警惕地回头。

关壹红不躲了,她走进里间,看了许老吉一眼,然后,朝秦克恶狠狠瞪了一眼。

“姓秦的,我说你的失忆症来得蹊跷,闹了半天,你在苏北有老婆了。”

秦克眨眨眼睛,莫名其妙,看看许老吉。

关壹红指着秦克,勒令许老吉,“反正你们接上头了,你把他搬走,搬你家去,我不想再看见他!”

“郑太太,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许老吉挺尴尬。

来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这个秦克,初来乍到,群众基础倒挺好!有医生为他治伤,有人帮他接头……现在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位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的郑太太,会不会早就认识秦克?

他索性问秦克:“你们是不是认识?”

秦克当然说不认识。

关壹红说我也不想认识你!算我瞎了眼!

许老吉左看右看,越发觉得蹊跷,“小林,”他不知道秦克的真名,“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秦克一着急,伤口又疼了。

郑二白闻声从外面进来,“我说你们怎么了?都接上头了,还闹!”

“你不是想让她们走吗?”关壹红指着秦克,“我帮你轰!”

许老吉心想男不跟女斗,就拉着郑二白的手说:“郑医生,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他指指秦克,“按理说,我应该把他接走……”

“不按理说,你也应该把他接走。”老郑回答。

“可你有所不知,我家那老虎灶,楼上住了个人,自称是做生意的,可我知道,他是巡捕房的包打听。这样的话,我就不方便了……”

“哦!”老郑皱眉头。

“包打听”就是线人,老郑在警察局做过,知道,侦缉队每一名便衣,手里掌握的线人都有一把,提供的情报五花八门,按质论价。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让他把伤养好了再走……”许老吉近乎哀求了。

“不行!”关壹红斩钉截铁,“我们家不欢迎他!”

对媳妇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老郑很诧异。他把关壹红拉到一边嘀咕:“他们家楼上有巡捕房的包打听,我跟这些人打过交道,个个长着狗鼻子,嗅觉可灵了!你这不是把他往老虎嘴里送?万一被巡捕房逮住,一过堂,他扛不住,把我们全招了,你这不是害人害己嘛!”

关壹红脸红红的,脑袋嗡嗡的,这时候要拿个“欧姆龙”血压计给她量一下,肯定高得吓人。

“到底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呀,媳妇!”

“他有老婆了。”关壹红说。

“什么……什么老婆?”老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他在苏北有老婆了。”

老郑终于明白了,简直是喜出望外,要不是许老吉在场,他真想大笑三声:哈!哈!哈!

他扭头对许老吉说:“我媳妇对邻居们说,这是她乡下的表哥来家里养伤,名正言顺,要是人突然不见了,反而会让人生疑。那就这么定了,留下!”

许老吉感动:“郑医生,太谢谢了。我们不会额外增加你们的负担,这期间的费用,我们出。”

“甭跟我提钱,否则我跟你急!新四军是抗日的,老百姓不支持,谁支持?”

老郑显得自己觉悟很高(比姚明还高),说完补充一句:“那苏维埃银元,最好帮我补一块!”

老郑念念不忘自己的银元,在得到许老吉的保证后,连使眼色,意思是你快走吧。

“郑二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关壹红怒。

“郑太太,我过两天再来。”

许老吉脚底抹油,关壹红想追,被老郑一把拦住,语重心长地说:“媳妇啊,咱做事,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

关壹红对准他的腰眼狠狠捣了一拳,喔唷!一声痛叫。

秦克留在外滩里继续养伤,霍正还在来上海的路上,郑二白的“第二职业”:地下工作,仅仅开了个头。地球上最糟糕的工作!这是郑二白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