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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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章:该忘的没忘,该记得的,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马太太脱了袜子,坐在躺椅里,老伍帮她揉脚丫子。她不停在咒骂:“这帮刁民,尤其那个万当光,以前刚搬来的时候,挺老实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坏!刁民!”

“算了,都是邻居,脸皮撕破了不好,”老伍劝她,“这么多房客,他们要是合起伙来,你就是穆桂英也斗不过他们的,得过且过吧。”

“这帮刁民,我绝不会认输的!把老娘惹急了,天天涨房租,没钱就给老娘胖子翻身——滚蛋!”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有人喊:“猫偷吃鱼啦!谁家的鱼啊?”

“要死了!”马太太骇然,“我的鱼……”

她趿上拖鞋就奔出门去。

灶披间里,地上躺着一条腌制的大青鱼,鱼嘴上还穿着一根绳子,大花猫早就逃得无影无踪。马太太捡起来一看,鱼肚子被啃掉大半,气得她直转悠,看见角落里的猫窝,上去一脚就给踹翻了。猫窝里几只还没有断奶的小奶猫,吓得缩成一团,喵喵乱叫。

马太太揪起一只小奶猫,咬牙切齿:“敢偷吃老娘的鱼?老娘要吃了你的小猫!”

她把小猫高高举起,欲摔的样子——

“马太太,摔不得啊!”万太太赶过来,不幸撞在枪口上。马太太现在是逮谁骂谁:“看看你们家的猫,它干的好事!”

“我们家的猫?”万太太莫名其妙。

“它偷吃了我的鱼!”

“怎么是我们家的猫啊?阿花是吃百家饭的,它偷吃鱼,是因为它刚刚养了一窝小猫,*不够。再说了,要没有猫,这十八号里的耗子还不得成精啊?”

马太太气鼓鼓地,雌老虎要咬人了!

大家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

陆太太说:“马太太,消消气!老房子,少不得阿花的。”

菜头说:“你看这小猫,刚生下来没几天,眼睛还睁不开呢,真要把它给摔死,作孽啊!”

仲自清说:“马太太,侬干脆把好事做到底,这条鱼就全部给阿花吃吧!”

马太太眼珠子瞪起来:“你说什么?”

“猫是招财的,你待它好点,阿花会给你招财的!”

“还招财?别把鬼招来就不错了!”:

菜根说:“上次人家送我一块金华火腿,给它叼了去,我也没把它怎么样……”

“干什么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是不是?”马太太撑着脖子叫起来,“老伍!你下来,帮我主持公道!”

老伍正嗑瓜子呢,心想女人真他妈烦,一边不耐烦地起身出门。

他前脚走,两个人后脚就溜了进来,是万斤粮和万尺布。兄妹俩的目标,就是立在墙角的那条中正式步枪。

男孩对枪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万斤粮搬起沉甸甸的步枪,爱不释手。

“哥,让我摸摸。”万尺布凑上来。

“别乱碰。”

兄妹俩的小手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无意中摸到了扳机……

方浜路上,一支巡逻队刚好经过。就听附近传来“砰!”一声枪响,伪警察如临大敌,卸下步枪,摆出战斗姿势。还是日本宪兵经验丰富,指着最近一条弄堂,“那里!那里!”的叫唤,他们冲进了外滩里。

老伍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就见房门大开,兄妹俩早跑得没影了。那条步枪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枚弹壳。再看窗玻璃,被子弹打碎了。

“要死了!谁动了我的枪!”老伍惊呼。

天井里聚了不少人,不少是外面的邻居,跑来看热闹。

“哪儿打枪?”

“楼上……”有人指着被打碎的玻璃窗。

伪警察和日本宪兵闯了进来。“谁打枪?”警察喝问,“站出来!”

马太太吓得不敢吱声。

老伍下楼来,背着步枪,一脸尴尬。

“咦!老伍,怎么是你?”警察当然认得他。

“唉……唉……都怪我,不小心走火了……”老伍低声下气。

警察想袒护他,对日本宪兵说:“太君,没事的,不小心的,走火了。”

鬼子兵可没这么好糊弄,瞪着老伍责问:“你的,不在外面执勤,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嗯?”

“我……”老伍一时语塞。马太太忙道:“太君,我病了,他的,来看看我……”

“你的、他的,你们的,什么关系?”

马太太没话了,咋说呀?说是我相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起哄,喊了声“是伊姘头!”

“谁在胡说八道!”马太太气急败坏,“看老娘不撕烂他的臭嘴!”

“姑奶奶!”老伍恨不得给她跪下,“你别吵吵了……”

“八嘎!”

对支那警察的低效率,还有吃里扒外、阳奉阴违,等等,日本宪兵老早就看不惯了。他上来“乒乓”两记耳光,打得老伍眼冒金星,命令两名伪警察:“带回去,审讯的干活!”

伪警察无奈,只好把老伍的步枪给缴了械,人押走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好,还有吹口哨的。

“你们这群杀千刀的!这是要把老娘往绝路上逼啊!”马太太顿足捶胸地嚎哭。自始至终,郑二白夫妇只在边上看热闹,一声不响,格外低调。

家里藏了一颗“*”,不能不低调啊!

林妹妹扒开人群,找到他们,附耳说了两个字“醒了”。

秦克真的苏醒了。郑二白摸摸他额头,吁了口气:“烧退了,这药还真灵!一分价钿一分货啊!”

现在老郑喜欢时不时地秀上一句沪语。

秦克望着郑二白,那种眼神,难以形容,挺复杂。

“别看了,是郑医生救了你。”林妹妹说罢,又把杵在门口不肯进来的关壹红给拽了进来,往前一推,说:“还有郑太太,她给你输了不少血呢,你们俩是一个血型。”

四目相对。

关壹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咬了半天嘴唇,只发出“哎……哎……”的音节,算是打招呼。

秦克慢慢直起身来……

老郑警惕的目光。

秦克伸出手来……

老郑时刻防备着,谨防他们来个“忘情的拥抱”。 没想到秦克抓住了郑二白的手,轻微地握着,扭脸望着关壹红,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

“谢谢大哥,谢谢大嫂。”

静场。

足足半分钟。

还是林妹妹打破了静场,她并未察觉夫妇俩的异常,劈头就问:“喂,你是不是这个?”她伸出四指,在秦克眼前晃了晃。

秦克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

“太好了!我老家也在苏北,我一猜就猜出来了,你们是打鬼子的!”林妹妹兴奋。

“不好意思,你刚才叫我什么?”郑二白抠了抠耳朵眼。

“大哥。”秦克说。

郑二白指指关壹红。

“大嫂。”

“你……不认得我们?”

秦克“啊?”了一声,一脸茫然。郑二白摸摸他的头,摸到后脑勺有个肿块,秦克“哎哟”一声,疼痛的表情。

那是范太太操花瓶砸的。

“脑袋受过伤……”老郑对媳妇低语,“失忆……”

“失忆?”

“就是想不起来了,把我们全给忘了。”

“忘了!”

“大哥,大嫂……”秦克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就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是两年前跟着部队到苏北抗日根据地的,之前我一直在陕北,有一次敌人空袭,一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我的脑袋被一块飞起来的石头砸了一下,还好没事,不过打那以后,很多记忆就开始模糊了,包括我是怎么到的陕北,我都想不起来了……”

关壹红难以置信。

“如果,你们见过我,认识我,请一定告诉我,我是谁,我以前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很想知道。”

夫妇俩面面相觑。

关壹红嘴巴动了动,要说什么,老郑赶紧把媳妇往身后一拽,对秦克说:“我们不认识你,从前不认识,现在刚认识!我们之所以救你,就因为你是这个——”

老郑竖起四根手指头,接着说:“你们打鬼子,大家都是中国人,焉有不救的道理?”

说完了,老郑就把媳妇拽下楼,到诊所里。

“你干什么!”关壹红奋力挣脱,“我有话要问他。”

郑二白说:“他现在还是伤员,身子虚弱着呢,你就别刺激他了。”

“失忆?鬼才信呢!”

“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就是想问他几句话!”

“人家把话说得门儿清了,他是新四军,从苏北根据地来,来上海是执行任务的,不是来找你叙旧情的!”

关壹红伤心落泪。

“你看你看,掉什么眼泪?我这不好好的?”

“人家又没哭你!”

“那你哭他?哭他是陈世美,把你秦香莲给甩了?”

“你才秦香莲呢!”

关壹红越想越委屈,索性大哭起来。以前只要媳妇一甩泪弹,老郑就投降。今儿不同,因为她哭的是另一个男人!

老郑气得直晃脑袋:“我费劲巴活,把他从死神手里给拽回来,人家起码说了声谢谢,可你呢?迫不及待就想跟老情人幽会了?别忘了他身上还有碗大个伤口,没力气跟你幽会!”

关壹红哭骂:“郑二白,怎么在你眼里都是男盗女娼?”

“人家有任务在身,不想认你。你倒好,腆着脸往上凑,真不害臊!”

关壹红怒了:“郑二白,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什么叫‘我巴不得’?人家就是把你给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林妹妹跑下楼来,“我说你们别吵了,他跟我要衣服!”

秦克要自己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早就成了一件“血衣”,被关壹红洗净了、晒干了,透着一股清香。

秦克摸了半天,一脸焦急。

“你找什么?”老郑问。

“我衣服里缝了两根金条,怎么不见了?”

郑二白掏出一根,“是这个吧?”秦克忙接过来,“还有一根呢?”

“在你身体里呢!”林妹妹说。见秦克不明白,就拿出配尼西林的药盒给他看。

“喏,买药了,要不你的烧能退得这么快?”

秦克一着急,伤口一阵疼痛,说不出话来。

老郑严肃地说:“要没有这点金子,你的小命早没了。到底是金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关壹红插着手,在边上一言不发,忽然迸出一句:“这事儿你怎么没忘?”

秦克无语,又躺了下去。

“他忘的是三年前的事,不是最近。”老郑替他道。

“我问他呢,没问你!”

“林妹妹!林妹妹!”外面有人叫。

林妹妹推开窗户一看,楼下站个男的,那张脸一看就是*焚身。

“在家呢?我这就上来!”

“哎,别别别!”林妹妹叫唤,“你等着,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夫妇俩躲在窗户后望着,目睹林妹妹下楼,跟男的说了两句,然后挎着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秦克勉强直起身子,问:“怎么了?”

郑二白说:“林小姐是流莺,专门在家里接生意的。”

秦克皱了皱眉头:“看来我不能留在这儿……”

“你想上哪儿去?”关壹红问他,见秦克答不上来,继续问,“你带着伤,少说一个月才能恢复,就算你有地方住,谁来照顾你?谁来掩护你?”

老郑觉得媳妇有话要说,就问:“那你想怎么样?”

“搬到十八号去。”

老郑差点没蹦起来。

关壹红说:“就说是你的乡下亲戚,被土匪打了一枪,来上海治伤的。”

“开玩笑!我在外滩里住了快十年,从没跟人提过我有什么乡下的亲戚,突然间冒出一个,还住到家里来,肯定会有人起疑心!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条弄堂本来就是流言蜚语的集散地……”

老郑说的在理,关壹红想了想说:“那就说是我的亲戚。”

“你们家是开银行的,哪儿来的乡下穷亲戚?”

“这有什么?谁家里没有几门穷亲戚?俗话说,龙袍还有三个洞呢。”

“那是扎玉带用的!”

眼看夫妇俩起了纷争,秦克不知所措地说:“大哥,大嫂,你们的好意,我都领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老郑对他嚷嚷,“我现在保护的不单是你,也是我们自个儿!万一你被抓住了,一动刑就把我们给招了,害我们夫妻跟你一块完蛋!”

一个艳阳天,菜头、陆太太、万太太,三个女人抱着自家的被头,上了晒台,准备去晾晒。就见晒台上,上面下面,都已经插满了竹竿,几乎都是空的,只晾了两条大裤衩、一套睡衣裤,在风中摇曳。下面支了一张躺椅,马太太舒舒服服的躺着,面前支个小桌,一壶碧螺春,一包香榧子,吧嗒,吧嗒,正剥肉吃呢。

三个女人诧异了。

“马太太,你这是——”

马太太睁开眼睛看了她们一眼:“太阳好,晾被头是吧?哼哼,今儿晒台我包了,明天你们赶早吧。”

三个女人一听都气坏了。菜头想上前争辩,被陆太太和万太太拽住。

“马太太,这是晒台,是公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万太太说。

马太太冷笑一声:“笑话!区区一个晒台,外滩里十八号,整栋房子都是老娘的。”

“你一个人,插那么多空竹竿,你这又是何苦呢?”

“因为老娘最近不大开心。所以我想告诉你们,只要老娘不开心,大家都别想开心。”

菜头拉着陆太太和万太太下楼去了。

马太太吃着香榧子,拉开嗓门继续道:“你们这些房客,一个个都是蜡烛——不点不亮!以前当面敬着我,背地里议论我、骂我、算计我;现在倒好,一个个赤膊上阵,连面具都懒得戴了。态度一个比一个恶劣,还不就是因为老伍。你们搞搞清楚,老伍他完了,要不了多久,还会有老六老七老八……不是我吹牛皮,找个穿‘三尺半’(即制服)的男人罩着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哼哼……”

她回头看看,没人了,闭目养神,嘴里哼起沪剧《杨乃武和小白菜》来。

“堂堂舞弊维原判,我要翻供有啥用?

我的妻子押牢狱,初生儿子拜托侬,

到临刑之日祭祭我,买棺成殓把我送葬……”

这是沪剧名角邵滨孙的唱段,唱着唱着,马太太就觉得不对,这台词有点晦气!刚想改口唱石筱英演的“淑英告状”那段,刚起了头,忽然“天黑”了——

不是天黑,是一条被头从天而降,把她裹在下面。

万太太和菜头还有陆太太,三个女人举起各自的竹拍子,照着被头,噼哩啪啦一顿乱拍,那叫一个鬼哭狼嚎……

听见晒台上“翻了天”,郑二白忙奔上来,只见躺椅侧翻,小桌倾倒,一片狼藉。“行凶者”早就跑得没影了,被头下面传来马太太的哭声。老郑揭开被头,把鼻青脸肿的马太太解救出来。

“郑先生!你看看,你看看啊!他们就这么欺负我个寡妇啊!”

马太太放声大哭。

晚饭时间,十八号天井里,几张桌子拼出一张长条桌。

桌上摆几个小菜。但今天的主角不是菜,而是大米。老郑掏银子,在黑市上买了十斤大米,全煮了。

不是掺了“六谷粉”的户口米,更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暹罗米,是正宗的苏北五常大米,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啊。

众人倾巢而出,大家围坐,端起盛得满满的饭碗,别说吃,光闻一闻就能让人醉了,啥也甭说了,抄起筷子,埋头开吃。

关壹红招呼着:“大家慢慢吃,管饱、管够!”

万先生已经吃完第一碗了,起身去盛第二碗。

“万先生,我帮侬盛!”关壹红伸手,万先生忙道:“不不不,我自己来!”他是想趁这机会活动活动,胃已经有点撑了。

菜根一边吃一边问:“郑先生,今朝啥个好日脚?”

老郑呵呵一笑,瞅了马太太一眼。尽管鼻青脸肿,马太太照样来吃,不吃白不吃啊,不过扒饭的速度比较慢——伤口还疼呢。

陆太太问:“啊是你和郑太太的结婚纪念日啊?”

关壹红笑了:“要是结婚纪念日,肯定跑到外头下馆子去了。”

老郑就说了:“其实也没啥。最近这几天,十八号里有点不团结,闹得不开心,我今天就是想当个和事佬,劝劝几位当事人。你们吃你们的,我说我的,你们要觉得没道理,吃饱了饭,嘴巴一擦,拍拍屁股走人,算我这顿饭白请了。行吧?”

“郑先生,你就说吧。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化不开的疙瘩?大家说是吧?”毛跑跑附和。

大家嘴巴拼命嚼着,头使劲点着。

“就是嘛!”谢桂枝说,“人家郑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吃大米,今天请我们放开肚皮吃,这年头上哪儿找这么大方的男人啊?”

“老郑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仲自清伸出筷子夹了口菜。

老郑走到马太太身后,说:“上海滩这么大,我们这些人,能聚在这个屋檐下,是缘分。尤其在这么个乱世,十八号里,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说句良心话,马太太还是挺照顾大家伙的。外面物价都在涨,房租也在涨,她完全可以大涨我们的房租,付不起的就卷铺盖走人,可她没有这么做。这么长时间了,彼此都习惯了,她也不想把我们都轰走,换一批新房客。对吧?马太太。”

马太太放下碗,点了下头。

老郑又说:“因为老伍的事,马太太挺闹心的,大家就不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好不好?话说回来,老伍穿着那身‘三尺半’, 其实对我们有好处的。万一真摊上点事,在警察局里有个熟人,总比没有的强,大家说是吧?”

大家都沉默着,算是默认,马太太则呜咽了一声,委屈的泪水汩汩而下。

关壹红安慰:“好了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对了,还有件事,想跟大家打声招呼。”

谢桂枝心知肚明,故意大声:“说吧,郑太太。”

“是这样的——”关壹红说,“我在乡下有个亲戚,是我的远房表哥,前两天被土匪打了一枪……”

“喔唷!”大家纷纷问:“要紧吗?”“哪能啦?”

关壹红指了指肩膀,“伤在这儿。”

“子弹取出来了吗?”仲自清问。

关壹红点了点头:“连夜送到上海来的,本想找家大医院,可是你们知道的,现在医院里,到处有七十六号的人,还有巡捕房的包打听,查得可严了。尤其是枪伤,没完没了的查,病人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所以托我男人找私人医生给做了手术,留在家里养伤。”

郑二白接着说:“要是我偷偷摸摸,反而引起大家的猜忌,索性先打声招呼,病人搁在我家里,请大伙嘴巴千万带个把门的,不要出去乱说,免得有麻烦。”

毛跑跑站起来大声说:“放心吧,都是自己人,我们不会乱说的!”

万太太说:“大家就当没看见好了!”

马太太也说:“小事体,小事体,阿拉拎得清。”

“那我就谢谢大伙了。”老郑双手抱拳,作了一圈揖。

“饭要凉了,大家多吃点!”关壹红嚷嚷。

众人纷纷起身添饭。正所谓:谈笑间,十斤大米灰飞烟灭。

晚上的方浜路,一个中年妇女蹒跚而来,大包袱背在后头,小包袱手里提着,衣服裤子全破了,像个难民。她站在51号门牌前正在琢磨,当看到“郑氏诊所”的黄旗,兴奋起来……

林妹妹正在拿汤匙喂秦克喝水,一小口一小口。听见楼下有人“啪啪啪”在拍门,她警惕起来。撩开窗帘,推开窗户,探头张望。那女的抬头,两人打个照面。

“郑二白,郑医生,住这儿吗?”妇女一口京腔,又夹杂点东北口音。

林妹妹以为是求诊的,就打发道:“这么晚了,诊所关门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半来。”

妇女问:“他住这儿吗?”

林妹妹指着马路斜对面:“他住对面,外滩里。”

妇女回头朝弄堂口看了一眼说:“大妹子,麻烦你替我跑一趟,把他叫来行不行?我这两条腿呀,已经不知道是谁的了……”说着腿一软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大米宴”结束后,众人饭足饭饱,各自回家。

老郑回家,吃着剩下的一碗冷饭,一边听媳妇猛夸:“这件事,做得巧,做得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么一来,秦……不,我表哥就可以安安心心住这儿养伤了。”

老郑匆匆扒完饭,关了窗户,拉上窗帘,搂住媳妇,色迷迷地说:“今晚可是咱俩的‘最后一夜’。”

关壹红莫名其妙。老郑接着说:“打明儿起,这间屋子就要拉起一道布帘,多住一个人了。良宵苦短,抓紧时间吧……”说着“爪子”就上来了,被关壹红用力拍掉,就跟拍掉一只苍蝇似的。

关壹红圆睁杏眼,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种事!”

外头有人敲门,老郑好不扫兴,去开门,是林妹妹,还以为秦克那边有事,没等他开口问,林妹妹就说:“郑先生,你老家来亲戚了。说是你表姐,打北平来。”

郑二白愣住了。

没错,那女的就是马凤仙。

这倒好,关壹红那“表哥”还没来,郑二白的表姐先来了。

要么不来,要来一起来。这就叫“好事成双”。

十八号里,众人吃饱了饭,睡意尚无,听说“饭主”家来亲戚了,都来凑热闹。

马凤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她如何离开北平的——豹房胡同里住着一位曹军长,以前是宋哲元手下的一个旅长,“七七事变”后宋哲元跑了,姓曹的就投靠了日本人,一下子就发了,家里扩大了好几倍,把她家的房子给占了。说是为了曹军长的安全,隔壁不能住人,要划成“警戒区”,就这么把她给赶了出来。

在上海,这样的例子也不鲜见。像极司菲尔路76号,原来是军阀陈调元的宅院,变身“七十六号”特工机关后,左右打通,面积一下子就扩充了。正应了那句话:一人得道,四邻遭殃。

马太太也来了,问了句实在话:“安家费给没给?”

马凤仙告诉她,安家费是有的,可问题是,华北政府的银行叫“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钞票叫“银联券”;上海这边归*的南京政府管辖,银行叫中央储备银行,钞票叫“中储券”。两边都觉得自己是正统的,对方是山寨的,其实都是汉奸伪政府,五十步笑百步罢了。由于两边货币不通用,再多的银联券也是废纸一堆。

关壹红想起来,就问:“表姐,你怎么不回东北,老家不是还有一百多亩地吗?”

马凤仙无语,看看郑二白,老郑亦无语。

地,早没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占了全东北,就开始移民,叫什么“开拓团”、“屯垦军”,意思就是打仗的时候拿武器,不打仗的时候拿锄头种地。老郑家在完达山那边的西麓平原上,整个屯子有一百多户,被赶走了八十多户,地都成了日本人的,留下来的人就给日本人当佃户,帮他们种地。郑二白他爹是驴脾气,说啥也不肯离开自家的地,解下裤带就在田头一棵树上吊死了,当时小郑还在天津念书……

关壹红惊讶,因为老郑先前说过,他爹妈都是病死的、大哥是车祸死的。

“车祸?屯子里哪儿来的车呀?只有马车。除非马惊了,要不哪能撞死人?”

马凤仙告诉弟媳,郑家兄弟仨,老二老三出去学医,老大叫郑大白,是庄稼人,老实本分。爹死后,他半夜在家里磨斧子,打算砍两个日本人,出这口恶气。拼命喝酒,是那烧酒,想给自个儿壮胆,没成想活活给喝死了,大夫说那叫啥……

“酒精中毒!”老郑一捂脸,呜呜的哭开了。

悲怆的气氛,在十八号里蔓延开来。

晚上,夫妻俩在**躺着,老郑还没缓过来,心情郁闷。关壹红捅捅他,见他没反应,就把身子贴上去,还是没反应。

关壹红问:“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老郑说:“先在弄堂后头帮她租间房。”

关壹红用脚轻轻踢他,就差把手伸他裤裆里去了——那就不是暗示,而是性骚扰了,可怜老郑还稀里糊涂。

“刚才跟我说什么?良宵苦短啊,抓紧时间啊……”

老郑叹了口气:“没心情了。”

“没心情拉倒,睡觉!”

关壹红没好气地转过身去,对准郑二白放了个屁。

当晚,马凤仙在诊所里留宿,躺在那张诊疗**。郑二白打算在弄堂后头先帮她租间房。

楼上的林妹妹听见楼下有动静,因收留了新四军伤员,她现在格外警醒,就下楼去看,见马凤仙居然从橱柜里把那瓶蛇泡酒给抱了出来,倒在搪瓷茶缸里,一个人正喝呢。

这瓶蛇泡酒,本是诊所开张时老钟所赠,后被关壹红开枪打碎,老郑重新又弄了一瓶,迄今快十年了。

林妹妹惊讶道:“你怎么打开喝了?这可是郑医生的宝贝,放柜橱里摆摆样子的。”

马凤仙撇撇嘴道:“有啥大惊小怪的?我跟他什么关系?别说喝他一碗酒,就算我把整瓶酒全给它喝光了,连蛇肉也吃了,临走还把瓶子给砸了,他照样不敢放个屁,你信不?”

她一边说一遍把蛇泡酒放回原处。

林妹妹心想,北方婆娘,少惹为好,转身要走。

“别走啊,大妹子,咱聊聊。”

马凤仙拉起林妹妹的手,对着她上下打量,那目光贼溜溜的,看得林妹妹心里直发毛。

“大妹子,我只管说,你只管听。我要说得不对,你掉头就走,咋样?”

林妹妹挣脱她的手,说:“有话就说吧,没那么多讲究。”

马凤仙就说开了:“大妹子,你这个人啊,心肠好,特善良,人又勤快,钱没少挣。不过呢,这钱挣得有点辛苦,还有点那个……不干净。”

林妹妹的脸居然红了:“那……那又怎么样?”

“不干净就不吉利,弄不好辛辛苦苦攒的这点钱,一夜之间就灰飞烟灭,全没了。”

林妹妹开始觉得这个女人不同寻常,就问:“你是干嘛的?”

“算命测字、占卦看风水、通冥捉小鬼,我都做。”马凤仙把她的“业务范畴”报了一遍。

林妹妹犹豫了下又问:“你能帮我做什么?”

“做法呀。做七七四十九天,帮你挡灾!不过……”马凤仙说,“做这种事可不轻松,要耗费精血的。我有位大师兄,就是因为帮一个贝勒爷挡灾,结果贝勒爷化险为夷了,师兄吐血身亡了。贝勒爷把大师兄厚葬,年年清明冬至去上坟……”

“具体怎么做?”林妹妹兴趣很浓。

马凤仙掰着手指一掐算,说:“初九是个吉日,我做给你看。”

秦克入住后,跟老郑夫妇不仅是三角关系,而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秦克睡床,郑二白和关壹红躺地铺,晚上就拉一道布帘隔开。

郑二白心想,关壹红刚落魄那阵,她搬进来,也是她睡床,我打地铺。现在她的老情人搬进来,让他睡床,我跟媳妇打地铺……我不光跟地铺有缘,还跟占我床的人有缘哪!

对秦克的所谓“失忆症“,关壹红将信将疑,她跑书店,想看看有没有相关的医疗书籍,总算找到一本弗洛伊德的书,里面有个章节专讲失忆,还提出一个让她看了脸红心跳的治疗方案:sex treatment(性治疗)。

这个弗洛伊德,瞎写什么……

关壹红一边骂,一边还得看。

郑二白对马凤仙没有丝毫隐瞒,把秦克的事,包括跟关壹红曾是恋人,一五一十都说了。对马凤仙,他是一百二十分的信任。

马凤仙听完了,皱着眉头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想,这养伤,起码得一二个月,等他伤一点一点好起来,你媳妇跟他那感情的火苗子一点一点死灰复燃;这顶绿帽子,也就一点一点戴上了。”

马凤仙说得绘声绘色,老郑心情很糟。

马凤仙在十八号里溜达了一圈,就来看秦克,对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秦先生,你这个人——有后福啊!虽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每过一关、每遭一劫,就像扒层皮,但日后必定会修成正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秦克躺在**,声音低低地说:“谢谢你马大姐,支撑我们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信仰。”

“说得太好了!”马凤仙挑起大拇指。

关壹红陪在一边,有点不高兴,就说:“表姐,你看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能不能……”

马凤仙忙站起来:“好好,你歇着,不跟你聊了。”

关壹红把布帘拉起来。

“弟妹,这就是你们上海人的房子?真的是蜗居呀,忒小了!”马凤仙没走,站屋里左看右看,“在我们北平,茅房都比这儿大!”

关壹红微微一笑:“是啊,可惜都没了,连茅房都成了警戒区。”

这分明是挖苦,马凤仙并不介意,一笑了之,还凑上去小声说:“弟妹,你跟他……早就认识?”

她指指布帘后的秦克。

关壹红冷脸:“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啊!”

“唉,二白他妈死得早,我又当姐姐又当妈……”

关壹红说:“怪不得他拿你当亲姐姐,说要在弄堂后面帮你租间房。”

马凤仙一听就摆手:“费那钱干嘛?我就先住在诊所楼上,跟林小姐住一块,以后再说。”

“哦?”关壹红觉得奇怪,“这倒是桩新鲜事,林小姐,她可不大会接纳外人的。”

“我跟她早就不是外人了……”

没等她说完,郑二白回来了,虎着脸:“表姐,我跟媳妇有话说,麻烦你回避下。”

“唷,咋啦这是?”马凤仙觉得气氛不对。老郑不说话,看着她,马凤仙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悄悄话吧?你们说,我出去转悠转悠。”

老郑真的很生气。

很生气!

书店的乔老板来找他看病,把关壹红买书的事说了。乔老板认识老郑,所以没跟关壹红收钱,那本弗洛伊德的书送给她了。

弗洛伊德?

老郑听说过这个人,就跟乔老板仔细打听那本书的内容,结果拍案而起。

这个什么德……弗洛伊德,他应该改名叫“缺了大德”!

但凡心病,他都能跟性扯上关系。那以后医院可以新增一个科,西医叫“下半身科”,中医就叫“*焚身科”!

老郑也不怕秦克听见,直接告诉媳妇:“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他的病我负责,你别瞎掺和!”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瞎掺和?”

“我治他的外伤,你治他的‘内伤’,是不是?我用手术刀为他治伤,你用那谁……‘缺了大德’的狗屁药方子,帮他治失忆症,是不是?还性疗法!”

关壹红正色:“你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人家弗洛伊德是著名学者,专门研究这方面的……”

“所以叫缺了大德!他怎么不去研究研究五腥草的疗效?怎么不去研究研究养肝护肾的方子?实在闲得蛋疼,也可以去研究研究配尼西林,怎么让它便宜点,不是一两金子买一盒,而是一块大洋买一盒!吃饱了撑的,专门去研究性……我看他就是个没人要的糟老头,就跟楼下那仲自清一样,专靠窥探别人隐私来获取满足!变态!”

“郑二白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你没事去琢磨那种破书,本身就证明你有病!”

布帘那头,秦克听得真切,慢慢爬起来。

“好,就按你的逻辑,用性疗法,可以治愈人的失忆症……”关壹红指指布帘那头,“他病恹恹的,做得了那种事吗?”

“现在做不了,以后可以啊!”

“郑二白我不跟你说了!”关壹红气坏了,“他是肩膀被枪打了,你是脑袋被枪打了!”

布帘慢慢挑开,秦克出现,他居然下了床,虚弱地站在那儿,关壹红忙上前搀扶。

“郑医生,郑太太,我还是走吧……”秦克说一句就要停顿,歇口气再说,“我这一来,你们是白天吵、晚上吵,我弄得你们夫妻不得安宁,都怪我不好……”

“郑二白,你再胡搅蛮缠,万一他伤重了,我跟你没完!”关壹红发出警告。

“你想走啊?没门!”老郑对秦克厉声道,“就你这副样子,估计才出外滩里,到了方浜路上就被特务逮住了,反而连累我们!你给我乖乖躺下,养你的伤!我跟我媳妇吵架……那是我们共同的爱好,一天不吵就难受!”

他扭头看了媳妇一眼又说:“等你伤养好了,我敲锣打鼓地送你走!”

用上海话来说,马凤仙这个人属于“百搭”,不管你是谁、做什么职业,只要不是死人,她三句两句的就能跟你黏糊上。这不?马凤仙在晒台上,跟晾衣服的马太太聊了几句,因为都姓马,聊得挺欢。下楼的时候,又碰上仲自清上楼,提着一捆新印好的报纸,不慎绳子松掉了,报纸散落一地,马凤仙就帮他捡,一边问:“这位大哥,您是二白的邻居?”

“可不是吗?老邻居了。”仲自清捻着山羊胡。

“你咋买那么多报纸?”

“这是我自己办的报纸,我的编辑部就在这儿。”仲自清指指亭子间。

“唷,闹了半天您是报人,不得了哎,”马凤仙刮目相看,“您肚子里一定装满了墨水。”

“哪里,哪里……”仲自清谦虚地推了推眼镜,“对了,你上次说的‘联银券’,一出华北就成了废纸。你身上还有吗?可否让我开开眼界。”

“干啥?”

“这是个好素材,我想写篇文章。”

马凤仙小声问:“你要骂汉奸?”

仲自清实话实说:“那我也不敢,也就调侃调侃,希望引起大家的共鸣,否则老百姓也太憋屈了。”

马凤仙给他看了一张十元的银联券:“你看,这上面还有玉皇大帝呢,这不跟给死人烧的冥钞一样啊?”

仲自清接过钞票仔细看了看,笑了起来:“这不是玉皇大帝,这是黄帝。”

“皇帝,不就是玉皇大帝吗?”

“不是皇家的皇,是黄色的黄,黄帝。‘伏羲炎黄’你总该知道吧?”

“夫妻腌黄啊,”马凤仙听差了,“就是夫妻俩腌的黄瓜?”

仲自清叹了口气:“伏羲炎黄成了‘夫妻腌黄瓜’,令老朽无地自容,愧为炎黄子孙哪!”

“您有学问,将来跟您讨教。”马凤仙脸红了,低着头下楼去了。

夜里,郑二白家里,**、地上,三个人都睡不着。

窸窸窣窣的声音。秦克的手慢慢撩开布帘,手里捏着一张纸,凑到地铺前,说:

“郑医生,郑太太,不瞒你们说,我现在已经跟组织上失去联系了。来之前,首长给我两个接头方案,除了上赫脱路51号,还有一个备用。在《时事新报》上刊登一条寻人启事,连着登载一周,这是内容,麻烦你们帮我办一下。如果能找到组织,我就可以尽快搬离这儿。你们夫妻俩为了我打地铺,我实在过意不去。”

郑二白接过纸,嘟哝了一声:“知道就好!”

第二天,关壹红从仲自清处获知,《中美日报》、《时事新报》还有《大晚报》这三家租界里的“洋旗报”,就是挂着外国旗的中国报纸,刚遭到七十六号特务的袭击,排字间被捣毁,排字工被打死,编辑部被炸,编辑二死四伤。这三家报纸都停刊了,恢复元气少说要个把月。

见关壹红一脸焦急,仲自清就说:“不就是登个寻人启事吗?我帮你登。”

关壹红愣了下,没接他的话,仲自清马上不高兴了:“怎么!瞧不起我的《中央周报》?”

“不是不是。”

“现在那些敢说真话的大报,都是七十六号的目标,反倒是我这样的小报,相对安全。最近发行量蹿升不少,翻了一番,两千多份呢,正考虑招聘人手呢!”

仲自清办事利索,新的一期《中央周报》马上给登了。关壹红多了个心眼,没有给秦克看完整的报纸,把寻人启事剪下来,把剪报拿给秦克看,搪塞说,上海滩几家报社因为都被七十六号威胁过,不许出现任何煽动抗日的内容,所以上面的文章全是胡话连篇,我怕你看了生气,影响养伤,就特意剪下来给你看。我办事你放心好了,连着登一周,不会有错的!

秦克当真了,谢过关壹红。关壹红为这点小聪明沾沾自喜,哪里懂得地下工作是一份极其严谨的特殊工作,一就是一,一点一哪怕一点零一都不行。应该登甲报,结果登了乙报,这不等于没登?

林妹妹的屋里,房门紧闭,窗帘拉拢。屋里供着佛龛,香烟缭绕,笼罩着一丝神秘。马凤仙额头上扎了一块黄巾,还化了妆,感觉怪怪的。她正跪在蒲团上,对着佛龛在念叨什么。

“马姐……”林妹妹叫她。

“嘘!”马凤仙又念叨了几句,才扭过脸来,严肃地看着林妹妹。

“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有个疑问。客人给我的钱——用你的话来说,是不干净的钱。我把它们存进银行,现在把它们取出来,可它们不是同一张钞票,此钱非彼钱!你明白吗?”

见马凤仙摇头,林妹妹解释道:“我把‘不干净的钱’存进银行,可提出来的,总不会正好是我存进去那几张。这是别人存的钞票,流到了我手上。”

马凤仙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干净的钱流到了别人手上,而你手上的钱是干净的。”

“对呀。”

“大妹子,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马凤仙指着佛龛说,“举头三尺神明,你这点小伎俩瞒得过神明吗?哪怕你存进银行的是银子,拿出来的是金子,神明照样一清二楚。”

林妹妹不吭声了。马凤仙接着说:“心诚则灵。大妹子,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哪!”

“那你说怎么办?”

马凤仙让她把钱拿出来。林妹妹掏出一叠中储券,有拾元、贰拾元、伍拾元和壹佰元,正面都是*头像,背面都是中山陵图案。

“多少钱心里有数吗?”马凤仙问她,“千万别说出来。”

林妹妹点点头。马凤仙解下额头上扎的黄巾,黄巾上绘有八卦图案,写着一些奇怪的字符,把这些钞票放进去,包起来,打了个结,恭恭敬敬放在佛龛前,上面压了块鹅卵石。

马凤仙指指蒲团,让林妹妹跪在上面磕七七四十九个头,要磕三遍。第一遍慢点,第二遍快点,第三遍不快不慢。

林妹妹乖乖照办,磕起头来。四十九个头连着磕三遍,直磕得眼冒金星,人都站不稳了。

磕完头,林妹妹打开黄巾,把钱清点一遍,发现钱少了!

少了四五百。

马凤仙告诉她,钱给神明收了。

神明收你的钱,不图吃喝玩乐,它也不需要这些。它会把钱送给穷人,这样一来等于你做了善事,神明自然就不会降罪于你了。

额,神明还收现金啊……莫非它带钱包了?

见林妹妹一脸茫然,马凤仙严肃地说:“大妹子,我这是在帮你挡灾,非但分文不收,还要耗费精血。要不是看在邻居一场,我才懒得管你!”

林妹妹双手合十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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