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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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敲山震虎

    顾柷闻言顿悟,

    原来这哥们是来讨赏的。

    可陆梁鸿攻占莲目有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徐知温又何必如此迂回逶折呢?

    顾柷下意识地去看安懋,刚想问一问为何他有意不给陆梁鸿勋赏。

    就见安懋也转过了视线,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小皇帝。

    顾柷心下一怔,立时想起那莲目国贡奉诸物抵至京师之时,恰逢自己刚刚魂穿大盛。

    而陆梁鸿勒令莲目王尽举国之力贡奉珍宝,显然就是为了大张旗鼓地向天子邀赏。

    不想由此引发鬼母显灵一案,使得安懋身陷“鸠主胁君”之流言。

    是而在此情形下,无论陆梁鸿有多大功劳,安懋都不可能再主动为他向小皇帝请赏。

    更何况,在此之后安懋很快便“解剑还玺”,名义上已经将颁赏的权力重新还给了小皇帝。

    所以徐知温讨赏,也只是向小皇帝讨赏。

    即使他或许以为此事是安懋从中作梗,但明面上开口不曾诏赏的的确是小皇帝。

    顾柷想通此节,不由便有些气虚,

    朕不过是因为才穿越过来还在熟悉环境,所以才忘了这件事。

    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被底下解读出这么多种意思,还产生出那么多的后遗症呢?

    “朕倒以为,横戈跃马蕴风流,何来斯人憔悴之说?”

    顾柷想了一想,顺遂着从安懋处断开视线,缓目看向陆梁鸿,

    “不知这位公子其父名谁?在陆卿军中可得重用?”

    顾柷企图纠正“轻视功臣”之错误的诚恳态度终于让徐知温暂时满意地闭上了嘴。

    陆梁鸿启口回道,

    “其父为军中副将徐广,确有殊才。”

    顾柷还待再听这个徐广究竟有甚么“殊才”,陆梁鸿却不再往下细说,只道,

    “此番臣来京中贺寿,便是请徐副将暂代西南军务。”

    顾柷一听就知道这个徐广不简单,

    “自是该赏。”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

    “陆卿就更该赏了。”

    顾柷自忖这话循序渐进疏密得宜,只待陆梁鸿跪叩隆恩感激新君不计前嫌。

    不料陆梁鸿只是淡然一笑,先前的张扬而不可一世于他唇间尽数消弥,

    “今蒙皇上赐燕聆萧,已是臣之大幸。”

    “至于莲目之功,陛下理应厚赏徐副将才是。”

    顾柷觉得陆梁鸿的反应有些蹊跷,心道,

    这哥们不会已经猜到甚么了罢?

    一般人处在他这位置上,听到小皇帝说要赏,还不赶紧为子孙在京中求个厚禄美差以示绝无二心?

    朕还想着正好趁这徐知温哭穷提一提淡巴菰的事儿呢。

    怎么这哥们不按套路出牌啊?

    顾柷犹豫片刻,还是转头向安懋问询道,

    “太傅以为如何?”

    安懋到这会儿总算像是提起了些许兴致,

    “确是该赏。”

    他好整以暇地朝陆梁鸿看去,随口即引道,

    “陛下适才提及不应刑戮商鞅,臣深以为然,秦之赏刑更法,尽皆出于商君,且遗惠后世,余泽深远。”

    “譬如《商君书》中有云:‘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说的便是明赏不费,明刑不暴,不赦不宥的道理。”

    “今次徐副将前既有功于莲目,后又有善于西南,陛下自当明赏安军,以示煌煌圣德。”

    虽是赞成的话,但顾柷一听就知道安懋是在借《商君书》反着提醒小皇帝,陆梁鸿从前有过“疑似谋逆”的举动,要小皇帝秉承“不赦不宥”的原则谨慎许诺,切莫给陆梁鸿可乘之机。

    顾柷心道,

    你们一个两个,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赦他和宥你有甚么分别?

    朕倒想听听这个陆梁鸿究竟打的甚么主意。

    “太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只是朕不熟西南边务,实不知该给这位徐副将赏些甚么,才算得上‘明赏不费’。”

    他笑着看向陆梁鸿道,

    “《孙子》中云:‘夫将者,国之辅也,知兵之将,国家安危之主也’,陆卿行将军之治,不知于此事上有何见解?”

    陆梁鸿朝小皇帝恭谨一揖,尔后侧身朝安懋笑道,

    “九边戍卫始于太祖国策,徐副将又是不可多得之治务良才,臣以为,若是让徐副将坐镇燕蓟……”

    “燕蓟乃北方门户,一旦失守,国必沦亡。”

    安懋不待陆梁鸿说完,就自行截口道,

    “且不论成祖皇帝因靖难割让大宁卫而致‘土木堡之变’,陛下研读史书,岂能忍忘宋之钦、徽二宗金国北狩、晋之孝怀青衣行酒?”

    话语凌厉如刀,犹如汉剑斩白蛇。

    顾柷也颇觉不妥,原来时空的明朝就是没处理好割让大宁卫之后的北边防务问题,导致土木堡之变后,明朝陡然由盛转衰。

    虽然这个架空的盛朝看起来非常三流网文的样子,但小皇帝两辈子锦衣玉食,在温柔乡里娇纵惯了,还不想冒险去尝一尝那“北行见杏花,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的滋味。

    顾柷心下几番斟酌,正思索着该怎么果断而不失体面地拒绝陆梁鸿的提议。

    就见徐知温冷哼一声,回首蔑嗤道,

    “安太傅好一通穿靴戴帽,家父若是耶律德光,谁是石敬瑭?”

    安懋凛目一瞥,刚想开口,陆梁鸿便低喝一声,

    “和厚且住!”

    徐知温撇了撇嘴,讪讪道,

    “我只是为将军不平。”

    顾柷一听就知其中有文章,赶忙问道,

    “如何不平?”

    徐知温一拱手,坦然答道,

    “臣风闻朝中内帑困蹙,以致西南大旱而迟迟不见粮米援济,古人云,‘食为民天’,陆将军为保西南民生,不得不效仿两宋回易之制,遣家父与南洋吕宋国行商旅业,以此富民赡军,稳定时局。”

    “九边戍卫乃护国之本,只是军屯自给不但惹人攻讦,军户困苦不堪,甚而有拥兵自重之患,是故将军思前想后,望以家父为首,以西南为例,于我大盛九边推行军民商榷之策。”

    顾柷心道,

    卫所军户这是个自古以来的老问题了啊。

    总而言之就是,如果军户世袭,几代之后,必然军官变地主,士兵变农奴,

    可一旦世袭改募兵,兵权下放于将领,又会出现家丁私军,朝廷无法全然掌控的局面。

    但是这两样都不是回易军榷能解决的啊。

    小皇帝默默道,

    朕想说军队一律不准经商啊,这是搞山头主义啊,晚明就是军队掺和起了生意,结果把整个大明都给掺和没了啊。

    “陆卿真是公忠体国。”

    顾柷淡淡道,

    “只是朕坐于帝京,倒未曾听闻九边军饷捉襟见肘,须得军榷回图以之弥补呢。”

    徐知温笑了一笑,这一笑笑得风情都雅,笑出了他的精密周全,

    “如今帝京内外皆忌商贾,陛下坐于禁中,如何能听得‘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之语呢?”

    彭平康周身一凛,顿时警醒。

    “陆将军今日在众臣面前向陛下呈进此言,也是为了自证磊落。”

    徐知温不徐不疾地道,

    “以免有人暗室亏心,一面不予分文,迫得西南旅军回易,一面又借此妄生事端,以怪力乱神之语惑乱天子。”

    他说到此处,又朝小皇帝作了一揖,

    “古人云:‘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若允得家父去镇燕蓟自然是好,如若不允,望请陛下申饬京师内外,放行过往合规商户,以免朝中小人作祟,借势污蔑边地忠臣,使西南妄受池鱼之殃。”

    顾柷闻言,当即心道,

    以退为进加敲山震虎,这是谈判的艺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