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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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口若悬河

    彭平康觉得徐知温此人有些了不得。

    一般而言,“表忠”、“讽胁”和“哭穷”这三者互为对立关系,尤其对陆梁鸿这种手握军权又有拥兵前科的强将来说,这三者简直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语境中。

    而徐知温仅用寥寥数语,就将这三种矛盾毫不违和地统一了起来。

    彭平康从末座望向徐知温颀长的背影,在心里暗暗分析道,

    他说燕藩因建文帝猜忌而粮饷不足,以致于成祖皇帝不得不装疯来拖延筹措,这是哭穷;

    他说燕地乃国朝门户,里外多有觊觎,既有军士哗变之忧又有胡蛮来袭之患,这是讽胁;

    他说成祖皇帝昔年于藩地经营已近二十年,若真有谋逆之心又何必苦求得君,这是表忠。

    句句源自国史,而字字不离现况,可谓是借古喻今的至高手了。

    更妙的是,昔年成祖皇帝起兵靖难时,陆氏也曾为建文帝拒成祖于帝京之外,小皇帝要想从君臣忠义上下手,还真挑不出甚么错儿来。

    彭平康想罢便叹道,

    此人若非陆氏一党,我定与他结交相友。

    顾柷的感慨倒比彭平康的更实际一些。

    他想,

    朕还没提收兵权和淡巴菰专卖的事呢,这哥们怎么就自说自话地开始卖惨了?

    好在小皇帝一穿越就十分有先见之明地研究过了《坤舆图》、恶补了地理,此刻忽然提到靖难故事,他一张口大约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西南如何与燕藩相似?”

    “昔年北元孛儿只斤·脱古思帖木儿遭蓝玉大败,朵颜三卫尽归大宁都司。”

    “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三卫归而复叛、叛而复归,辽东虽为边塞之地,却俯看山西河套与燕云十六州,是故燕藩兵饷钱粮无一不重。”

    顾柷说到此处,眼风往座下一扫,见安懋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心下更定,

    “而我大盛建国之初,国之西巴鲁剌思·帖木儿尊崇木速蛮,且野心勃勃,正预开疆拓土,以再复昔日蒙古帝国之荣光。”

    “因此太祖皇帝不得不慎守云贵边防,宋治‘大渡河以南非我国土’乃懒政庸政尔,蒙古人又不去管,大抵就是个西南云贵国了。”

    “朕知道,巴蜀云贵之地与中原不同,太祖皇帝开驿道、置卫所、屯田设军,移汉人之民,移风易俗,实非一朝一夕之事。”

    “陆氏世代辅镇西南,宣扬王化,是为我大盛霸业之初基,陆卿之忠诚一如先人,要说困厄似燕藩,可教昔年为夺大宁诸军,而恸哭于宁献王座前的成祖皇帝如何自处呢?”

    顾柷这番话主语用的是陆梁鸿,显然就是对陆梁鸿一个人说的。

    不料徐知温对陆梁鸿也毫不客气,闻言立时接过话头道,

    “成祖皇帝无地自处或可弃藩北上,却不知郧国公张信何以存身也?”

    顾柷神色稍凝,

    “张信捉拿不成,不过失职尔尔,如何就到了无地容身的地步了?”

    徐知温躬身再作一揖,

    “陛下性情蹇直,受群臣拥戴,而建文帝猜愎自用,其麾下众人,自是深怕‘狡兔死而走狗烹’。”

    顾柷盯看他半晌,忽然转向安懋道,

    “朕只听说建文帝尝有‘勿使朕负杀叔之名’之密令,不知何来‘兔死狗烹’之嫌?”

    安懋顿了一顿,须臾复正身姿,遥遥朝座上看去,他刚想开口,就听徐知温截断话音道,

    “建文帝此言看似仁弱温厚,实则是意指其不愿担杀叔之名,而使下手之人担诛王之实。”

    安懋眼睫一动,又照样坐了回去。

    徐知温说到此处,愈发逞意了起来,

    “建文帝忌克寡恩,郧国公张信又怎会如此愚笨?”

    “且不论前朝掌故,就说昔年太祖皇帝一统江南之时,于瓜州沉舟小明王又杀廖永忠,便知无论这捉拿成或不成,建文帝都不会轻易……”

    王光焘厉喝一声,开口斥道,

    “你是哪里来的顽竖?竟敢当殿置喙太祖皇帝?”

    徐知温霍然直起身,侧身一转,将锐利明亮的目光蓦地投向了已然半露蔑色的谢珽,

    “置喙太祖皇帝的这殿中早有其人,王大人何必一叶障目?”

    “哦?朕先前怎么没听出来呢?”

    顾柷笑着问道,

    “莫非朕也是那‘不见泰山’之人么?”

    徐知温烁烁发亮的眼眸明灼而凌厉,仿佛一道骤然划开厚重的帷幕电光,朝谢珽面门直扑而去,

    “臣并无此意。”

    “只是臣方才听谢大人特特在众人面前提及运载巨象一事,还以为谢大人是要效仿蒙元‘南粮北调’之策,重现‘富夸塞北,贫极江南’之谬景呢。”

    顾柷眼睛一眯,心道,

    这哥们不简单啊。

    看似年少轻狂口无遮拦,实则句句深意环环相扣。

    他表面上针对的是谢珽,其实是想借谢珽之口,探查安懋有无扼制西南粮草之念。

    再进一步讲,他更是在试探小皇帝究竟有无脱离太傅桎梏、掌握朝政大权。

    西南粮道关乎兵、户二部,若是这二部之中尽是“郧国公”而无“廖永忠”,岂不是足可以说明,这顾氏朝堂之上的安姓参天树依然枝繁叶茂?

    谢珽秀目微抬,

    “我并非户部官员。”

    他瞧着徐知温的样子浑像陆梁鸿在嗤笑莲目王,

    “不过我瞧这位小公子谈吐生风,可谓是‘质胜以文,而文亦胜质’,文质相半,大抵能算作个斯文清流了。”

    “古人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我大盛立国近百载,尚无清门子弟与闻这孔方铜臭之事,不知这西南的军务究竟出了甚么问题,竟逼得陆将军不以常理用兵,甚而欲操翰林子墨之奇士在陛下跟前时绌举赢?”

    谢珽和顾柷一样,一番话既是对陆梁鸿讲的,主语用的就是陆梁鸿。

    不想徐知温一夫当关,连谢珽言下的讽刺之意都顾不上去反击,直接了当地开始替陆梁鸿申辩道,

    “谢大人何必讥诮若此?无论账房当家,还是翰林侍班,所作所为皆为社稷,何况差派调遣,自上所专,陛下英明睿智,江山带砺如往,谢大人何来时绌一语?”

    “昔年太祖皇帝因蒙元‘南粮北调’之乱力行军屯,各地卫所自是理应自给自足,只是近来不知是怎么的,朝中屡屡有人弹劾陆将军拥兵自重、居心叵测,视我大盛祖制国策为无物。”

    “后汉天子临轩卖官尚有三公铜臭之说,而陆将军之赫赫功名皆出自马上兜鍪,谢大人这般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是见海面日日兴风作浪,便想指摘陆岸上有人拥雾翻波?”

    谢珽瞥了徐知温一眼,搏拊淡道,

    “陆将军好大的能耐,想来这桓典避马,王尊叱驭,晁错峭直,赵禹廉倨,竟都还比不上将军身旁的这张口,一开便与人拴了只活套头。”

    顾柷在心里惊叹道,

    这谢珽功底也不浅啊,四个典故从四个角度全方位地说明了“御史弹劾无所忌,陆梁鸿霸道不讲理”的观点。

    换了朕朕还真做不到这般“张口就来”。

    徐知温不急不躁地微微一笑,好似丝毫不受谢珽的这一番夹枪带棒所影响,

    “不敢,不敢。”

    “谢大人岂不闻唐人有诗云,‘不缘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以此谋生耳!”

    谢珽看了徐知温一眼,心中冷笑数声,闭口不再多言。

    反倒是顾柷好奇着“嗳”了一声,继而问道,

    “你虽在陆卿麾下,但所食之禄理应皆从朝廷官俸中来,如何会有‘衣食相驱’之忧?”

    徐知温推腕一礼,峣崝似的站住了,

    “臣无攘敌之功,何能与将军同享朝廷之禄?”

    他从容摆整衣袍,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点儿特属于少年的倔强神情来,

    “且家父于陆将军麾下虽有征伐莲目之绩,但请功奏表迟迟未得发还本章。”

    “家父负攘敌之功而不敢求安内之赏,又逢西南大旱困城,心知陆将军为维持西南安稳已是左支右绌,自是不愿再教将军因区区小事内疚责己。”

    “臣长于边地,与帝京中‘冠盖如云积’之盛景相比,自是奔波辛苦、斯人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