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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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孝不移忠

    徐知温的隐忧顾柷大抵也能懂得几分。

    他此刻看似语犯胁君,咄咄逼人,实则只是怕陆梁鸿回朝后突遭栽赃,百口莫辩,因此先下手为强,一得机会就喧讼无辜。

    但这喧讼无辜之言也不尽全是无辜。

    顾柷暗自思忖道,

    朕若不应他,确是显得朕轻视功臣,难免动摇西南军心;

    可朕若是应下了他,不就是等于承认了西南少粮,回易合理,朝廷不予分文实属刁难吗?

    小皇帝在心里发愁道,

    但户部没钱也确是实情啊。

    朕心目中的改革兴建哪一样不需要钱?

    朕还想让陆梁鸿替朕赚钱呢,这徐知温一哭穷,却把朕也哭得没法子了。

    军队回易和官商专卖毕竟是两码事。

    要是此番认下了军队回易,教陆梁鸿顺利得了生钱的法子,那朕手上的淡巴菰专卖之利不但换不回兵权,往后西南再一哭穷,朕说不定还得让户部再费劲往处贴钱。

    再者,听他们方才的议论,军户卫所之弊绝非西南一家之患。

    朕若是允了陆梁鸿回易,万一九边戍卫也有样学样,这大盛岂不立时就成了南宋晚明?

    思及至此,顾柷忽然一改肃容,状似嬉笑道,

    “去镇燕蓟有何不可?”

    徐知温一愣,完全没想到小皇帝当真会答应下来。

    安懋眉头一锁,刚要出言相劝,就见顾柷挑衅似的眼皮上下一挃,笑嘻嘻地继续道,

    “只是朕前观《汉书》,见汉高祖封侯于外,皆有姻亲掣肘,忠诚不贰者如陈平、灌婴、樊哙、周勃犹有寄孥之忧,然如今徐副将经略辽事,陈兵朔边,勒掯帝台,朕却不知何以制之?”

    徐知温眉梢微挑,看向顾柷的目光不似仰瞻天子,反像是在瞧着一只堪堪躲过猎箭的幼鹿,

    “孔圣人有云:‘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他半似玩味半似试探地答道,

    “陛下若‘当真’有意让家父出镇北蓟,臣愿效仿宓子贱之邑吏故事,留于帝京,伴君左右。”

    徐知温将“当真”二字咬得咀味无穷,分明是根本不把小皇帝的这番话放在眼里。

    王光焘虽与安懋交恶,却更为厌烦徐知温的狂妄。

    先前这狂妄对付的是安懋,他尚且可以默不作声,此刻见徐知温对顾柷也这般恃才欺人,不由厉声斥道,

    “昔宓子贱治亶父,恐鲁君之听谗人,令己不得行其术,故而相请鲁君之近吏,与之俱至於亶父,如此方有‘掣肘难书’之掌故。”

    “如今你引此典故,莫非是想效仿宓子贱谏鲁君,以此暗指陛下不肖?”

    徐知温沉柔一笑,只盯看着顾柷道,

    “《吕氏春秋》增损一字可值千金,陛下金口玉言,臣自然只得以《吕览》相应。”

    顾柷哈哈一笑,头一次心口一致地为徐知温喊了声“好”,

    “朕还以为徐卿会有所推辞,不想这么快便答应下来了。”

    徐知温容色无改,只是温言笑道,

    “《春秋》之义,不以家事废王事。”

    他淡声道罢,一双湛湛黑眸洞若观火,似两柄芒烛照在天子的面颊上。

    顾柷在心里朝徐知温哼哼两声,转头即朝陆梁鸿微笑道,

    “边帅们的公子果真豪迈,听闻陆卿之子亦是与朕一般年纪,不知是否可比得上徐卿的心性呢?”

    徐知温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侧头向陆梁鸿看去。

    陆梁鸿坦荡一笑,笑中少有的露出了点儿逊和的意味,

    “犬子不及。”

    他似乎自己也知道他的通身气派与笑中的这点子谦抑极为相冲,因此他说到此处时,竟弥补似地朝顾柷作了一揖,

    “犬子自幼生于边陲,一见血光则仓皇振摄,故而至今未曾建得功业,不过一区区西南蛮民是尔。”

    陆梁鸿弯了腰,身量也不见得显矮,只是他低头低得太过果断,反而教顾柷一时不好意思了起来。

    ——朕又没有真的打算教你父子分离。

    小皇帝很有人道主义精神地想,

    再说你儿子这症状明显是“晕血”,在现代被归类为精神障碍,属于心理疾病的一种,和他胆子小不小、能力强不强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顾柷两世为人,知道这时候不能强行给古人科普心理疾病的情商还是有的,他和颜悦色地叫起陆梁鸿,又出言安抚道,

    “朕不过一时好奇,问了句玩笑话,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太傅还将朕比作‘福德双子’之一呢。”

    顾柷一边说着,一边就去看安懋。

    安懋立刻适时地笑了两声,道,

    “是啊,祁奚荐贤而举善,也是《左传》故事。”

    他微笑道,

    “陆将军‘无偏无党’,朝圣君王而以他人子为心腹左右,可谓是大合《春秋》之义了。”

    顾柷看了安懋一眼,心道,

    这家伙还真够冷血的,没见这混血哥们心疼儿子么,你这一讽刺可别把这哥们给刺激反咯。

    “太傅说的是啊。”

    小皇帝一面找补,一面给自己的后续政策留话头,

    “古人云:‘虎父无犬子’,想来陆卿之子别有‘殊才’,只是不往武艺上用功罢了。”

    陆梁鸿直起了身,听安懋与顾柷君臣唱和,笑得却是很温煦,

    “臣知道,陛下苦心,国朝久享安宁,四民乐业,兵非虎狼之勇,而将无韩白,要知折冲御侮,首在上将之才,洽闻治乱,亦需三九之器。”

    “且边民皆我子民,寸土皆为国土,陛下若如处范文正为招讨以平元昊,则何以主操生杀夺与,何以信服黎庶百姓?”

    顾柷一怔,少顷才反应过来这是《范仲淹传》中的典故。

    ——宋仁宗时,范仲淹为缘边招讨使,因其颇有将才而诸羌归附于宋,元昊不敢辄犯宋境而请议和,谏官欧阳修等进言范仲淹有相材,请宋仁宗任范仲淹为参知政事。

    而范仲淹却道,“执政可由谏官而得乎?“

    因而固辞不拜,与韩琦出巡边防。

    “陆卿所言甚是。”

    顾柷在心里感叹道,

    这篇网文里个个都是不容小觑的典故小能手啊。

    “《诗经》有云:‘王道荡荡’,黜陟之权关乎国之根本,何况九边镇戍牵涉甚广,宋时范文正有功于社稷尚且固辞谏官之荐,朕实不应随意与臣下以玩笑戏之。”

    陆梁鸿灿烂一笑,道,

    “陛下雅量,有过仁宗。”

    顾柷笑了一下,心道,

    不是朕有雅量,不过是朕现在还拿捏不了你罢了。

    “仁宗汉祖的朕且不去奢求,只要陆卿不拿朕当秦始皇看就好了。”

    陆梁鸿又笑了一笑,这回他笑得很轻巧,不及以往用力,那双凤眸凛威一眯,蛇一样的阴冷目光就出来了,

    “陛下宽心。”

    他微笑道,

    “想来安太傅挥斥八极,朝中自然官纪严明,断不似昔日秦臣互相攻讦,乃至应现‘李斯忌韩非,韩非谤姚贾’之象罢?”

    顾柷闻言叹服道,

    别看这混血哥们貌似胡虏就以为人家愚鲁,真要斗起嘴来这典故也和汉人一样一套接一套呢。

    “秦之存亡也不尽其内。”

    谢珽冷不丁地开口道,

    “六国无人,方致秦得天下。”

    他嘴角一扬,朝已然缄默良久的徐知温露出了一抹无声的嗤笑,

    “想那秦舞阳区区竖子,年不及冠,奉地图柙即色变振恐,燕丹阴谋,何以遣他为荆氏之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