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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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归剑旧主

    安懋语声微滞,继而摇首叹笑道,

    “这是陛下谱戏的写法。”

    他的笑意是宽博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小说以妙笔绘世情,戏曲以传奇补遗憾。”

    “梁山好汉若个个英谋独断,《水浒》哪里能闻名于世呢?”

    顾柷心道,

    能不能英谋独断,和作者让不让英谋独断是两个概念好吗?

    这要搁在现代,宋江和方腊这两个人物形象,要是完全照《水浒》原著来拍,根本过不了审好吗?

    小皇帝在心里为废太子叫屈,

    那哥们真是太冤了。

    现代人都知道“批孔”和“批宋江”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

    谁知道这条规律在这个世界突然就失灵了呢。

    再说了,文艺作品是意识形态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好吗?

    你这个封建官僚在这儿装甚么大尾巴狼啊。

    还不是看施耐庵写的比较符合地主阶级利益才帮他说话的么?

    农民阶级起义军中难道就只有自大的独王和愚昧的奴才这两个人物代表形象么?

    就不能有点儿家国情怀吗?

    宋江要是坚持革命不投降,《水浒》早被一群文人批倒了,还轮得到废太子和朕来说这书不大适合给老百姓看么?

    小心朕现在就写一出《白毛女》吓死你哦!

    安懋见小皇帝嘿然不语,又温声安抚道,

    “陛下若以为《水浒》结局难圆,不如依方才所想谱一出戏投于民间。”

    “陛下之才,远胜施氏,百姓若见陛下亲谱之圣戏,想来也不会再去看《水浒》了。”

    顾柷在心里“呵呵”两声,暗道,

    这家伙是想看朕自打脸么?

    朕才不上当呢。

    “罢了。”

    小皇帝淡然回道,

    “作戏犹如做梦,古今遗憾许多,哪里都能一一补了去呢?”

    他盯着镜中昏黄的面容,

    “要只论‘痛快’二字,朕也想在梦里,叫那楚君幡然悔悟,迎回屈子;荆轲刺秦成功,朝见燕王。李陵封侯,孔明复汉。岳武穆夺中原,文天祥胜崖山。杨妃重倚沉香亭,明妃再返昭阳宫。宋玉之美,得婿巫山;子建之才,重婚洛水……”

    那张脸既像小皇帝,又似废太子,

    “但细细想来,这古来补天之材,皆犹如精卫填沧海,刑天舞干戚。”

    “就算大事未成,身葬黄壤,也照样流名千古,可谓尽心即是无悔,猛志更胜功业,已足以,与那些短暂的胜者共朽。”

    “若道天地有憾,朕却更怕补材不利,要是补得不好,岂不是就成了一块难看的补丁?”

    窗外的铅空平宁温润,似药玉载酒,将釂之时,偶有几点明星荧荧自乐。

    侍宴的宫人们捧着芍药花灯,匆匆鱼贯而过。

    道经殿外时,忽然斜转进来一线赤光,明暗荡漾。

    映得顾柷眉骨赤红。

    “陛下睿智。”

    安懋淡淡地称颂着,仿佛没听出顾柷是在暗指顾椟,

    “陛下广览史书,想来是记得《周群传》的。”

    顾柷心道,

    朕先前不是才说过厌恶天象之说吗?

    这家伙干嘛突然提起这个三国时期的术士啊?

    “朕知道,周群善望气,尝预言昭烈帝与魏武争汉中乃‘得地不得民’,其父周舒又解春秋谶言‘代汉者当涂高’为‘魏’,父子二人可谓汉末之高才奇士也。”

    安懋微笑道,

    “张裕天才,有过周群,然举镜视面,自知刑死,果不逃弃市锄诛。”

    顾柷眼神一凛,蓦地侧过身来。

    安懋道,

    “张裕预言虽确凿无比,但实不应在昭烈帝志得意满之时,言及‘刘氏祚尽,魏氏将立’之事。”

    他淡淡地笑着,那温雅的笑意留唇未收,眉睫下已不衔一丝温度,

    “可见便是此人洞晓太多,天机肆泄,因而福禄薄短,命寿难长。”

    顾柷斜睨着看向安懋,眼中教蓝朦朦的珠花罩里烛光一打,越发显得捉摸不定,君心难测。

    ——预言确凿,泄露天机,这家伙是在借张裕影射废太子,还是在借废太子威胁朕?

    “太傅是以为张裕死得冤枉?”

    安懋道,

    “诸葛武侯也以为张裕罪不至死,昭烈帝却说,‘芳兰生门,不得不鉏’,臣便不以为张裕冤枉。”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只是张裕所预汉中之言与周群相似,昭烈帝不用其言,尔后却以张裕谏争汉中不验为名将其下狱。”

    “此举仿佛魏武诛杀杨德祖,既无人君之度,又无人主之量,难怪后人会以为,昭烈帝杀张裕,是因其尝当众讥讽昭烈帝无须。”

    “虽说乱世以重典而治,但陛下如今为太平之君,万万不能效仿昭烈帝以语言文字断章取义、以狂悼讥刺罗织成罪之举。”

    安懋平和仰首,

    “孛儿只斤氏起于草原偏部,却能统我中原近百年,可见蒙元治下绝非一无是处,施氏身为元文宗时进士,怀望蒙元乃是人之常情。”

    “陛下若是只能听得蒙元靡敝而我朝兴盛,与当年昭烈帝听不得刘氏势微而曹魏鹊起有何相异?”

    顾柷腹诽道,

    上回朕说要效仿元顺帝崇泰西学,这家伙还一本正经地反对呢。

    “依太傅的说法,倘或我大盛子民无不怀念他蒙元,且事事皆以为那蒙元优于我大盛,朕也只能听之任之,对此等奸佞之徒无从处置么?”

    安懋微微一笑,道,

    “臣听闻,昔年南宋文丞相被元军俘至燕京时,闻得元军军歌《阿剌来》,赞其为‘黄钟之音’,又叹‘南人不复兴矣’。”

    “倘或以为蒙元有胜于我大盛者便是奸佞之徒,难道那‘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南宋文丞相也是昭烈帝口中的‘当锄小人’吗?”

    顾柷目瞪口呆,

    这家伙功底了得啊,连怀念蒙元这么敏感的话题都能圆得滴水不漏。

    怪不得顾椟那哥们败得爬都爬不起来了,见了这家伙还得乖乖卖惨。

    这要搁在现代,一顶“汉奸不爱国”的帽子往头上一扣,管你是文天祥还是施耐庵,管你是南宋丞相还是知名作家,先打倒批斗再说。

    小皇帝在心里哼哼唧唧地作傲娇状,

    官僚士大夫的话语权太大了。

    文化环境太宽松了,朕都没地儿施展皇威了。

    不是说独裁皇帝用文字狱铲除异己是最容易的一步么?

    经验主义害人啊!

    “芳兰本生穹谷,若长于门户之下,自然旁逸斜出。”

    安懋淡淡道,

    “陛下若以为喧宾夺主,或可修剪一二,或可移栽它处,却万不可指其为乌刺荆棘,而连根铲之。”

    “否则人情汹汹,臣恐陛下剖蚌求珠却尽失杞楠良才也。”

    顾柷彻彻底底地转过身来,直面安懋,

    “太傅放心。”

    少年炅亮的眸子中似有道焰火直冲重霄,好似晃耀赤电,将烟硝硫磺通通焯尽了,炸作漫天晦暝风雨,

    “朕绝不会是第二个废太子。”

    安懋抬眼瞻去,只见天子那镜鉴般的黑亮眼眸中,细碎晃动着近乎怜悯的神光,不等看清,就像卷在汪洋中的一片鸽翮,飞快地消失了。

    “陛下圣明。”

    安懋整肃一拜,将话题又转回到了此次寿宴的头等大事上,

    “臣正要告秉,陆将军性情莽直,又是一员开疆拓土的枭将,出镇西南前便多有出格之举。”

    他顿了一顿,像是刻意字斟句酌的模样,

    “一会儿陛下见了他,万一陆将军有所冒犯,陛下万不可在寿宴之上便失了分寸。”

    顾柷心道,

    朕惦记着陆梁鸿手里的兵权呢,怎么也不可能现在就跟他翻脸啊。

    朕觉得你比陆梁鸿可怕多了。

    你看朕从穿越到现在,甚么时候跟你“失了分寸”过?

    腹诽归腹诽,出于保险起见,小皇帝还是多问了一句,

    “太傅说得是,朕还正想问呢,这陆梁鸿可到京中了吗?”

    ——朕好不容易发诏召他一回,你们可别在武冲关外给朕暗戳戳地搞个截胡来打朕的脸啊。

    所幸,安懋即刻便答道,

    “半个时辰前,金吾卫传来消息,陆伯鸾已然到城门外了。”

    顾柷点了点头,但见安懋面色冷峻,不由又多问了一句,

    “他此次受诏回朝,统共带了多少人?”

    安懋沉声答道,

    “除了一名年轻副将,只带了一支卫队——统共十八个人——进城。”

    顾柷当即就在心里为陆梁鸿喊了一声“好”,

    有勇有谋啊。

    面上却状似不屑道,

    “哼!十八个人,陆梁鸿是想以此对应襄京十八关么?”

    小皇帝笑容满面地看向安懋,

    “朕还以为他有多少瞒天过海的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安懋这时便冷笑了一声,将与之不合的姿态做到了十成十,

    “瞒天过海的本事不好说,捕风捉影的本领倒不小。”

    他微笑道,

    “臣听说,那陆伯鸾在城门口一见了彭仁甫,便直言要向臣请罪。”

    顾柷在心里大笑,

    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面上却状似惶惑道,

    “请罪?那陆梁鸿安的甚么心?”

    安懋微笑道,

    “说是莲目使臣一案,他已有所耳闻,想不到天子脚下竟有奸人作祟,构陷于臣,此次受陛下亲诏进京,又违背了当年与臣在武冲关外歃血为盟之誓,心中有愧,故而……”

    “荒唐!”

    不等安懋说完,顾柷就抢先一步摆出了怒气冲冲的架势,

    “有功之将回朝,哪有不拜天子先拜大臣的道理?”

    “陆伯鸾能作出如此姿态,分明是以为朝中军政大权仍在太傅之手,此次发诏,也是朕仍受太傅之左右的结果。”

    小皇帝一面说着,一面走近两步,一把抓过安懋掩在宽袖下的小臂,

    “太傅,你我君臣无隙,切莫不可轻易受其挑拨。”

    安懋受这一攥,不自觉地便往后稍退了一步。

    再抬眼时,却只见帝王点漆凤目里闪烁着万盏明灯,热烈滚烫至极,仿佛就要钻进薄薄的胸腔,把一颗活生生的心笼紧焐热。

    在这一瞬间,安懋的视线越过小皇帝的头冠顶端,恍惚从天子身后的“火齐镜”中,看到了顾椟曾经的身影。

    十来岁的少年跪在刷着黑红木漆的床沿前,冬雷滚滚如滔天湃浪,咧开一张齿牙森狞的巨嘴迎头拍来。

    他的手被棉被底下伸出的五指绞缠着,背光的眼唇皆似浊尘模糊,匍匐在帐幔外的妇人弓腰垂首,不时挤出几声呜咽。

    父皇,父皇,少年说。

    您瞧呀,安禹功来了,就在那儿。

    “自然。”

    安懋垂下眼帘,反过来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背,道,

    “臣与陛下君臣无隙。”

    顾柷看了安懋一会儿,慢慢地松开了手。

    “时辰不早了,诸位大臣都在皇极殿中候着。”

    安懋道,

    “该让吴大伴遣人进来为陛下整理衣冠了。”

    说罢,他便想作揖退下,不想礼才行了一半,就听顾柷忽然开口道,

    “且慢!”

    安懋身形一滞,还来不及判断这时该不该起身答陛,就听小皇帝“噔噔噔”地走到屋内的另一侧,停了不过一息,又风风火火地折了回来。

    “太傅。”

    小皇帝伸出手,

    “朕心里惶恐,生怕那陆梁鸿在宴上又闹出什么祸事。”

    安懋直起身,只见少年天子手里握着一柄长剑。

    朱红缑绳,银白淡雅。

    一柄陌生又熟悉的文人剑。

    “请太傅!”

    小皇帝朗声道,

    “按剑立在朕身侧!”

    安懋心下一热,刚才被顾柷攥过的那截小臂火热热地烫起来。

    他伸出手,坚定而不容置疑地从天子手中接过剑柄,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