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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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文津皇极

    万寿节当晚,帝设大宴于皇极殿,会诸王群臣。

    同是皇家御宴,竟比以往更盛重几分。

    非但在册京官全数到场,地方督抚三司除急情上奏言明外亦要赶赴京师,更不消说天子亲诏回朝陈述厥职的某封疆大吏了。

    眼下时辰未到,乐鼓未起,已有头戴法冠、身绣獬豸的御史稽查成纪,但见有失官仪空缺席位者,甚或倒败打跌、立站欹斜的,立遭风宪弹劾。

    六部照例排在鹄班之首,谢珽立在侧旁,却不住着眼打量王光焘前头空出的一个位置。

    小皇帝久不上朝,纵使有意重用王光焘,但碍于师道父命、朝政倾轧,始终不曾下明旨提拔。

    然则人人皆知首揆之位何去何从,王光焘这般一站,便益显出老臣的恭谨冲淡,得势不骄,不由引来连片暗赞。

    谢珽仿如耳聩,正身端立,半敛了眸子望着遥遥卓跞的海浪雀替。

    歇山顶上的琉璃金瓦刺目眩眼,簌簌地滚下积重的雪霜。

    暮云后隐隐勾画出一轮冷冷弯月,有如菱芡菰笋放在瓿甊里文火慢熬,一分分剥茧抽丝,变作皎白模样。

    文津街上。

    彭平康坐在轿里,隔一刻就掀一次帘子,

    “父亲怎地还不到?”

    他身穿文官礼服,并未披氅,此刻端坐在冬末晚风的轿里,却出了一身的汗,

    “那陆梁鸿来者不善,不会在城门口有意为难父亲罢?”

    轿外的老仆比彭平康穿得要厚实许多,汗也出得比彭平康要多得多,

    “少爷还是先自己进去罢,金吾卫乃御前近臣,彭将军又身负皇命,再为难谁也不会为难彭将军啊。”

    彭平康喃喃道,

    “是啊,父亲是陛下的功臣,再为难谁,也不该为难父亲。”

    老仆应了一声,连忙又道,

    “少爷还是进去罢,彭将军有巡查之责,少爷可没有。”

    “万一一会儿御史见着少爷该坐的地方空着,在这节骨眼儿上参少爷一本,那就不好了。”

    彭平康却还想再等等,

    “父亲从不与我失约。”

    远处忽起混浊哓呶,马踏之声将青白石板,渐步蹄铃大作,自寒夜尽头驰啸而来。

    马前从卫滚下鞍鞯,喘着粗气夺门入署,鲜赤红袍挤开寂寂庭场上稠浓夜色,又同呵出的霿雾交相浸染,纷纷惊落瓦上白霜,践出一路杂乱雪泥。

    守着宫门的内侍一见来人名牌,立时一扯嗓眼儿高声宣道:

    “——骠骑将军陆梁鸿入宫陛见!”

    老仆闻声一惊,忙迭声再劝,

    “少爷,快进去罢,这陆将军都已经到了。”

    彭平康沉吟了片刻,道,

    “这陆梁鸿怎地往这条街上走,这儿通的是大明宫北门,他这人最是心高气傲,此次有功回朝,理应往太和门里去闯啊。”

    老仆急得出了一头汗,

    “大约是天威难测,陆将军有所顾忌,不敢骄横罢——少爷,放心罢,陆将军已经到了,彭将军不过一会儿肯定就到。”

    “您要是再不进去,受了弹劾,这吏部铨选的考功还顾不顾了?”

    彭平康有些被说动了,但心下仍迟疑着不肯就这么进去,

    “我是先帝亲赐的进士出身,那时是看我年纪小才不将我往外派实权给我,难道等上三四年,我这进士就不作数了么?”

    他说到此处,眉目间不由便流露出了一点儿少年人独有的年少气盛,

    “我中进士那会儿,与现在的陛下是一样年纪,谁若是说我的进士不作数,我就问一问他陛下的天子之位作不作数。”

    “作数!作数!”

    老仆连声应道,

    “少爷您还是先进去罢,您要是实在不放心,老奴便留在这儿替您等着彭将军。”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远处依稀响起大相国寺钟鸣的铛铛声,彭平康犹豫几许,终究道了声,

    “好,我先进去罢。”

    老仆闻言大喜,忙张罗着吩咐轿夫起身抬轿。

    彭平康听着大相国寺的钟声,目光却不觉避开了前方渐行渐近的火烛华灯。

    他投目瞻望黑天银月,心中十分肯定地想道,

    父亲今日与我失约,定是因为城中出了件比陆梁鸿还朝还要了不得的大事。

    皇极殿内。

    顾柷在万岁声中往宝座上坐了,一瞬间只觉身上各色绶带纷纷垂坠,肘腋之间被布料锁住了,束缚得他大不自在。

    目光往座下一扫,见安懋已持剑往首位立了,这才稍加吐纳,随即款款笑道,

    “平身,都入座罢。”

    话音刚落,各王侯及三品以上官雁行升殿,丹墀之上列坐井然,满殿不闻一声咳嗽。

    顾柷此时的感想十分复杂。

    不过他想的倒不是汉高祖初登基时候的那句“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毕竟小皇帝穿越自一个完成了反帝反封建历史任务的现代文明国度。

    其实他想说的是,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万寿呀,人是不会活到万岁的。

    好在这股子突如其来的冲动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毕竟现在的情形是内外交困,没法儿再像刚穿越来时那样随心所欲地在朝堂上骂脏爆粗了。

    顾柷思索了片刻,想起户部没钱的事实,又看了看这皇极殿中金玉满堂、富贵风流的景象布置,开口道,

    “朕自即位来,躬行约素,以为当以俭为德,思长世之谋。”

    说到这里,他很有领导风范地顿了一顿,自行让座下众臣体会小皇帝话分两截说的深意,

    “但,上国体面,不可不顾。”

    顾柷状似眼神空灵地扫视了殿内一圈,见到安懋平板无波的脸,心下庆幸自己的古文底子还没全被这个世界吓丢,

    “朕日前读《新唐书》,魏贞公有句话,让朕深有感触,‘人有乐,君共之,君有乐,人庆之,可谓同乐矣’。”

    暗戳戳地表达完“你们好朕就好,但朕要不好你们也别想过舒坦”的意思后,顾柷又换上了一个标准的上位者微笑,

    “时值万寿大宴,众卿不必拘礼,盼我等君臣皆如遗则古风,欢忻同乐。”

    于是殿内众官一一颂念贺表,为天子寿。

    顾柷保持着微笑听了两篇后,就断定那些贺表都跟原来时空的某些“贺电”一样,大抵都是些车轱辘似的套话和空话。

    ——就这车轱辘,还不一定是那念贺表的人自己写的呢。

    于是,深知“笔杆子写材料”之苦的甜二代小皇帝在王光焘念完贺表之后,十分善解人意地叫停了这项封建社会特有的大型吹捧活动。

    他庄重而不失威严地往群臣间掠了一眼,冷不丁道,

    “听闻陆将军不辞千里,来同朕祝寿,如今怎地不见人影?”

    小皇帝这就要发难了。

    只是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沉雄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