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字体: 16 + -

第四十九章 寸镜观心

    万寿节当日。

    颐年殿。

    顾柷面前摆着一面三尺金鹊铜鉴,虎魄踞后,凤凰衔足,一侧案架上搁着一柄鸣匣长剑,朱红缑绳,银白淡雅。

    安懋走进来行礼的时候,顾柷就站在镜台前,两眼凝望着自己昏黄的面额,好似恍然之间,駃騠驰隙,已是鹤发耄耋,满鬓沧桑。

    他身上穿着的是件极难分辨的金贵料子,只依稀可见衣料上细细密密绣出的半树江左川红,饰以云烟水浪,繁丽无比。

    若是避讳清光,将视线下挪数寸,蓦地便看进衣角的一丛锦簇花树里,重重萼华,火光乱窜,似叠叠安石榴一般冶艳浓郁之极,偏又钤在了玄黑的巢幕中,仿佛轻易一撤,便要盆倾瓮瀽,如素卵滚落。

    安懋行过礼后又起身,见那树殷红仍定格在细腻缂丝之上,没有生栋覆屋,没有破卵倾巢,错乱支离的烛光将那匹料子照得柔和而美好,仿佛梁椽间倒流而下的鲛缬一般明暖蟠身。

    “听闻五代徐铉尝得一镜,照面只见一眼。”

    殿内的辟寒香馚馧雅正,轻飘飘地托着那龙章凤姿的帝王身形,不待转身,辨不出情绪的优容纶音便款款而至,

    “然今蒙肃王进献这面‘火齐镜’。”

    “据礼单上说,此镜是照《拾遗记》中所载,按周灵王时之渠胥国的制法仿作的。”

    “朕现下揽之一观,却无征所谓‘暗中视物如昼,向镜语,则镜中影应声而答’者。”

    顾柷盯着镜中昏黄的影子,这样依照古法而故意仿造模糊的铜镜,连身后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太傅说说,这惯无主见的肃王送朕这样一面镜子,莫非是别有深意不成?”

    肃王顾瞻是先帝的亲姊寿阳长主的儿子,同小皇帝是表兄弟关系。

    先帝膝下虽然只有顾柷与顾椟这一对双生子,但他自己有许多的兄弟,颖王庆王康王郕王,加上出嫁姊妹所生诸子,林林总总,倒也织成了一张盘根错节的皇亲脉网。

    顾瞻能通过薄薄一张礼单,就在一向都瞧不起网文的穿越者顾柷的心里留下一笔是有原因的。

    ——肃王幼患痼疾,下肢瘫痪,却是先帝唯一赐姓疏封在京的旁系亲王。

    顾柷当时听到这个设定,还在心里吐槽了一下作者夹带私货,这“子随母姓”的思想放在一个封建王朝的背景里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而现在,小皇帝看着这面铜镜,心中却涌现出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悲凉之感。

    “幼患痼疾,终生瘫痪”,这分明是在现代早已有成熟机制来预防和治疗的小儿麻痹症。

    倘或继位的是顾椟,又当真按照他的构想推行现代化改革,说不定肃王已经等到了手术矫正的机会。

    而废太子一朝落败,这看似繁华的盛国世间,却不知又要多出多少如肃王一般身患癈疾的无辜小儿。

    顾柷同情顾椟,连带着更可怜肃王,因此他形容顾瞻“惯无主见”时,语气是平淡而哀凉的。

    这点子哀凉听入安懋耳中,却成了虚矫的伪态,

    “臣听闻秦始皇时,咸阳宫中有镜能照人五脏六腑。”

    “盖因人有邪心则胆张心动,故秦始皇常以此镜照宫人,遇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安懋淡淡回道,

    “人目短于自见,故借镜以观形。”

    “然人主若以寸镜观人肺腑,以片影断人表里,则无异于截胫剖心之桀纣辛癸者也。”

    顾柷暗暗吐槽道,

    怎么又是“剖心”这个梗啊。

    这家伙是有多喜欢探究人心啊。

    “太傅这话错了。”

    天子转过身来,一双独属于少年人的、乌漆般油润的眸子斜睨着看向安懋,

    “秦始皇若为桀纣之君,自古公衙的衡栿上头怎会条条都卧一幅‘明镜高悬’?”

    安懋回道,

    “许是‘大明’的镜呢。”

    顾柷一怔,心道,

    这大约是个隐喻。

    他暗暗思忖道,

    作者本来就是想写明朝事罢。

    “咸阳宫有镜,大明宫亦有镜。”

    安懋不知道自己上一秒在小皇帝心里成了个二次元里的工具人,依旧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谆谆口吻道,

    “人君若以史为鉴,则往事可有资于治道矣。”

    顾柷笑了一笑,转回了头去,

    “那太傅今日想说的是哪件‘往事’呢?”

    安懋淡淡道,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铜镜中的天子顿时敛了笑意,

    “太傅果然是定鼎的功臣。”

    顾柷的语气冷了下来,

    “连见朕照面镜子,都能说出忧国忧民的道理来。”

    ——对宫里的消息这么灵通,难怪当年能在要紧关头召小皇帝入禁苑呢。

    安懋淡笑道,

    “《诗经》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

    他抬眼望向铜镜中小皇帝模糊的面容,

    “陛下如今既已乾纲独揽,理当圣裁在心。”

    顾柷恍然大悟,

    难怪这家伙前头话里“心”来“心”去个不停。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小皇帝的唇齿擦出短促嗤笑,

    “太傅慎独过甚。”

    安懋抬颈望视,眉宇间一片顺正合义,

    “青史之下,自有春秋。”

    他正色道,

    “何况小说家言,从来虚妄。”

    “这倒不然。”

    现代审查者顾柷从镜中看住安懋的眉眼,

    “用小说反朝廷,乃蒙元以来的一大发明。”

    安懋道,

    “施氏反的是元廷。”

    “施耐庵乃蒙元旧臣。”

    顾柷反问道,

    “倘或施耐庵写《水浒》是为反元廷,那为何蒙元国亡之后,他却隐居避世,不仕我朝?”

    安懋默然片刻,道,

    “太祖称帝时,施氏已逾古稀之年。”

    顾柷心道,

    得了罢,原来时空历史上的施耐庵,可是明太祖“屡征不应”的。

    “年长又如何?太傅博学,难道连《陈情表》也不曾读过么?”

    小皇帝冷笑道,

    “昔年李密因不齿晋武,以孝亲为由推辞征召,岂不是与施耐庵所为如出一辙?”

    安懋轻叹道,

    “陛下,蒙元无论如何苛暴,到底不曾禁了汉人写的小说。”

    顾柷一愣,心道,

    这句话不会是专程用来打朕的脸的罢?

    “那也要看写的是甚么了。”

    顾柷不冷不热地道,

    “要都同施耐庵一般,写了汉人的《水浒》,还不忘多作一句‘宋江重赏升官日,方腊当刑受剐时’,元廷自然乐见其成。”

    “倘或《水浒》这般来写——方腊造反,喊的是‘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宋江聚义,为的是‘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朕恐怕那施耐庵还看不到太祖皇帝改朝换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