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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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慈佛无心

    谢珽取了笔墨,令阿丹慕供述那伙吕宋行商的样貌。

    阿丹慕支支吾吾,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究竟来。

    谢珽一拍笔杆,

    “那胡罕是高是矮?年龄几何?面上可有印记?”

    “他……身高八尺有余……”

    阿丹慕嗫嚅垂泣,

    “别的……小人、小人再记不清多少了!”

    “那日大雪封道,小人双目被雪灼伤,实在看不清相貌,只知道那人双目碧绿,宛如豺狼。”

    阿丹慕一行,多多少少视力有损。

    此刻形容起对方相貌,皆如盲人摸象一般。

    谢珽涂改良久,依旧画不出人像来。

    真是奇了。

    这伙人究竟施的哪门子障眼法?

    正在这时,有寺中小吏匆匆赶来,向案前二人通禀道,

    “金吾卫上将军彭锡明彭大人寅夜前来,已被迎到署中了。”

    谢珽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问道,

    “现今几更天了?”

    “禀大人,快到三更了。”

    谢珽笑了一下,将手中的通关文牒随手搁到了案上,

    “这个点,彭仁甫办差办得可够殷勤的啊。”

    安懋轻咳了一声,合上了案前摊开的供词录本,问道,

    “外头还在飘雪么?”

    “禀大人,雪一直在下。”

    安懋点了点头,又咳嗽了一声,接着慢慢站了起来。

    谢珽见状便道,

    “那快去署中燃几个火盆,免得冻着了彭大人。”

    谢珽一面说,一面又朝堂下的牢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将正伏地低泣的阿丹慕押回狱中。

    小吏应下,又听安懋开口道,

    “彭大人常驻禁中,尔等切不可怠慢。”

    “大理寺阴晦萧森,血腥之气太重,除点火盆之外,还要再为彭大人多焚一炉‘降真香’才好。”

    谢珽立时笑道,

    “是了,只是‘降真香’须得诸香和之则美,故而麝香、琥珀、安息香也是不能少的。”

    “你且往署中多添些香去,免得彭大人以为大理寺吝骄,有意待客不周呢。”

    小吏唯诺而应,见二人再没其他吩咐,这才退出了屋去。

    谢珽拿起了大氅,披到了安懋肩上,

    “病方初愈便这般劳心劳力,我在一旁看了都替你觉得累。”

    安懋笑了一下,“这般倒好。”

    “我一累,你先替我全受了,我自己反不觉得有甚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折身朝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的谢珽又半似玩笑地道,

    “这样就出去了?我还以为安太傅要含枚‘鸡舌香’才能去见彭大人呢。”

    安懋停下了脚步。

    汉官仪制,尚书郎含“鸡舌香”于明光殿中伏地奏事,黄门郎对揖跪受,故称尚书郎“怀香握兰,趋走丹墀”。

    “湛渊。”

    安懋侧过身,眉峰一扬,凌厉的样子就出来了,

    “佛语中云,‘一色一香,无非中道’,说的就是权实不二、性相一如的道理。”

    “我喜佛,我便总该是念着佛的。”

    谢珽敛了笑,

    “要是人人都同你这般念佛,这大理寺早于先帝在时就改了禅庙了。”

    安懋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去,迈步笑道,

    “改了还不好?若真改了,我倒盼着你做和尚去。”

    谢珽看着安懋稍显清癯的背影,视线一顿,不由就移到了那绒氅间勾勒出的一小段脖颈上去。

    “禹功兄说笑了。”

    谢珽轻声回道,

    “我‘六根’不净,怕是一刻也离不得尘世呢。”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前署。

    只见彭锡明端坐堂中,两道浓眉紧锁,面上一派忧色,一瞧见他二人过来,立时站起身依制行礼。

    谢珽察颜观色,见他并无得诏来访的迹象,心下先松了一口气。

    安懋首先开口道,

    “仁甫兄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彭锡明面色深沉,

    “却有一桩奇事。”

    安懋的语气比他的面色还要沉,

    “何事?”

    “一个时辰前,刑部阎侍郎忽然递了拜帖来。”

    彭锡明凝重道,

    “说是近日得闻我受陛下赏识,又想起与我多日未见,便想邀我一同去‘大相国寺’寻禅问道,再一起论一论佛法、说一说因果。”

    谢珽面色陡沉。

    彭锡明信道,朝中尽人皆知,刑部有意绕过大理寺去寻彭锡明,可见其中事关重大。

    安懋这时候倒还沉得住气,

    “仁甫兄可去了?”

    “事出反常,我自然当即就回了帖子。”

    彭锡明眸色发暗,

    “半个时辰前,我方在‘大相国寺’与阎侍郎会了面。”

    谢珽开口问道,

    “雪夜访寺,彭大人可寻得甚么佛理么?”

    彭锡明没有回答谢珽的问题,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安懋,

    “禹功。”

    他唤了一声安懋的字,

    “你终日礼佛,祝祷虔诚,缘法最深,不知可否告诉我,佛祖究竟有无慈心?”

    彭锡明说着,逐渐声音哽咽,虎目含泪,不甚凄凉之态。

    安懋皱眉道,

    “仁甫兄何出此言?”

    谢珽却心下一动,失声问道,

    “难道是……”

    彭锡明伸过手,从衣中解出一卷卷宗,向面前二人一一展开。

    其间所载,莫不是骇人听闻的惨事,诸案皆暂押在刑部,秘而不宣。

    “上月十八,吴张氏杀夫食子。”

    “仅隔两日,上陵梅氏幼子蒙难,尸骨横陈于一株梅树下,右臂残损,疑为猛虎所伤。”

    “二十三,虞氏商户一双子女,横尸水塘,尸首倒插于藕泥之中,双足露出水外,形如莲藕,来往者甚众,竟无一觉察……”

    “短短半旬,京畿幼儿夭折者,竟达三十八人之多!”

    一连串的惨案,就连谢珽听了心惊不已,

    “好大的手笔!这贼人当真胆大包天!”

    安懋冷声问道,

    “这么多起案子,刑部难道就没有一点头绪?”

    一缕凉风穿窗而入,房中的松枝盆火颠扑一瞬,合着降真香的气味,腾起一片赤红色的影子。

    屋内三人,皆面色雪白,唯独瞳仁中淬着两点湛然的火光。

    “有。”

    彭锡明哑声道,

    “疑犯都已经供述画押,羁押在案了。”

    他神情有异,竟全无释然之色。

    安懋闻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等着,看上去像极了弥勒出生前,自誓渡尽六道众生的地藏菩萨。

    “杀人者——乃是这些稚子的母亲。”

    彭锡明瞳仁中的火光震颤不休,

    “禹功,你告诉我,佛祖究竟有无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