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字体: 16 + -

第二十一章 淡巴菰烟

    那五百金吾卫,被握在安懋手里,只做了一件事。

    查。

    彻查。

    对方隐藏在暗,当此之时,势必要稳住京畿局势,以免流患滋生。

    因此处处厉行宵禁,严查行商,暂闭坊市。

    但凡见可疑行商,必须查验路引,翻看箱奁。

    一时之间,那些盘桓城中、兜售朱彩泥人的货郎皆作鸟兽散。

    与此同时,另一头大理寺内,半月之中,谢珽已是第三次提审莲目使臣了。

    照理说,这些人被骇破了胆子,早已该兜底交代,知无不言。

    谁知谢珽一问及那支商队的下落,他们便闭口如蚌,面色煞白。

    每个人眼里都含了点针芒般的恐惧,闪烁不定。

    谢珽苦思良久,始终无法把这根针挑出来,祛一祛他们心中暗无天日的脓毒。

    突破的契机,便是谢珽请他们“赏”了一次棘花。

    万寿节前十天,阿丹慕终于熬不过刑,松了口。

    谢珽寅夜请安懋前来,于大理寺狱中会审囚犯。

    安懋同前一回一样,披着氅衣,端坐在案前。

    这地方依例向来不点火盆,以免囚犯伤口溃烂,恶臭熏天。

    这会儿却又在角落里燃着松枝,火光颠扑,暖香徐徐。

    安懋雪白的面上,也被映出了些许红珊瑚般的血色。

    谢珽坐在他下首,把这些日子审出来的供词翻开来,一一点数可疑之处。

    正在这时,铁门“砰”地一声打开了。

    远远又听得镣铐声“叮铃哐当”一阵乱响。

    是牢头架着阿丹慕,负重枷而来。

    阿丹慕面上的血污已被擦拭殆尽,垢腻打结的长发也重新梳洗过,看起来除了眼色青黑之外,并未受什么皮肉伤。

    但从铁门到案前,这短短十几步路,他已经惊悸欲死,喉咙抽搐不止,不断发出类似于濒死野兽的“嗬嗬”声。

    行至堂下时,不待牢头勒令,阿丹慕便已双膝一软,往下跪去。

    膝盖触地的瞬间,他厉声嘶叫,又猛地往上一窜,像生受了盐水的蠕虫一般,额上沁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来。

    安懋微一皱眉。

    谢珽侧头笑道,

    “这蛮子出身优渥,我唯恐弄死了,连‘杀威棒’都没教他受呢。”

    他那双带笑的凤眼微微一眯,阿丹慕立时打了个寒噤。

    “正月初五,尔等一行二十六人,自莲目启程。”

    安懋启口道,

    “京畿之地,大雪封道,奇寒彻骨,不知道一路上可有损伤?”

    他语气平和,似有抚恤之意。

    阿丹慕垂目应道,

    “禀大人,确、确有损伤,大伙儿水土不服,还未到武冲关,已暴卒一十有三人。”

    “马匹可无恙?”

    “马匹冻毙大半。”

    安懋眉色极黑,双目深厉,猝然发难,

    “那为何尔等进城之时,交上来加印的度牒,依旧注明‘通关者三十六人,马匹六十五口’?”

    阿丹慕当即颤声道,

    “大人!大人……多出来的那十三人,乃是同行的商队。”

    “商队自有‘公验过所’作为入城凭据,为何假冒使节之名?”

    安懋厉声斥道,

    “显然是有贼人冒称使节,阴潜入城!尔等窝藏疑犯,好大胆子!”

    “大人冤枉!”

    阿丹慕涕泗横流,扑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安懋的衣摆,当即被牢头以哨棒压住了脊骨,

    “小人实在不知他们心怀鬼胎啊!”

    “哦?”

    谢珽于旁把玩着度牒,闻言不禁笑道,

    “这通关文牒,也是能轻易借用的?”

    “小人……小人一行,马匹冻毙,实在无力送佛像进京啊!”

    谢珽敛了笑,厉声呵道,

    “尔等为何将度牒借与他们?!”

    阿丹慕有苦难言,眼睑上的热汗都蜇进了眼珠里,看起人来毛茸茸的,像是镶了圈霉边的灰雾。

    隐约只能看到安懋那双漆黑如冷电的眼睛,以及半步之外,谢珽垂落的朱红官衣。

    无不是催命的阎罗。

    阿丹慕看起来全无异状,实则双膝韧带中,钉满了细细密密的棘刺,此刻抵在地面上,纷纷如活物般往肉里钻。

    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敢动弹。

    正是因为他惜命,他才不敢开口。

    安懋凝视着他,忽地一击掌。

    铁门倏然翻开,几个狱卒拖进来一口沉重的铁箱。

    箱盖翻开,露出里头空荡荡的木板。

    安懋取了一张素绢,在箱底上细细揩拭了一圈。

    绢上立刻沾了一层焦褐色的细屑。

    阿丹慕一见之下,面色大变。

    安懋冷声道,

    “这些东西,想必你不会不认得。”

    “大人……这、这是沿途取暖剩下的炭灰。”

    安懋也不多言,将素绢一卷,投入火盆之中。

    只见盆中火舌一舔,立刻腾起一股奇异而泛着焦酥味的烟香来。

    “价值千金的煤灰,当真奢侈!”

    阿丹慕哑口无言,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

    原来,那日他们发现鬼母像的破庙里,还有几具行商的尸体。

    那原是商队谴出来探问歇脚处的,谁知遇上暴雪,破庙坍塌,横死其中。

    商队见他们迟迟不归,便至附近左右探寻。

    正巧阿丹慕一行,因马匹冻毙,无力载鬼母像进京,大喜大悲下,六神无主,只得大雪中叩拜鬼母,以期菩萨显灵。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们果然等到了一支商队。

    商队有护卫仆夫,彪悍强劲,亦有高头健马,领队名为胡罕,也是异域相貌,高鼻深目,发如亚麻,眼珠翡翠青。

    一问之下,乃是“吕宋国”的行商。

    阿丹慕大喜过望,当即许以重利,请求他们一道送鬼母像进京。

    那领队却面有忧色,踟蹰不肯应允。

    阿丹慕再三恳请,他方才吐露分毫。

    原来吕宋国盛产一种香草,名曰“淡巴菰”。

    淡巴菰叶片细长,烘培之后,以火燃之,啜吸烟气,可令人脏腑生热,驱除寒气,又有禳辟西南雾露秽瘴之效,捣其汁亦可毒头虱,故而甚是珍奇,贵逾黄金,一斤碎屑便可易名马宝驹一匹。

    中原有俗语云:“商人逐利”,吕宋与大盛通商已久,因此常有商队专程往返,将淡巴菰经西南一路贩入盛国境内。

    这支商队,便是为此而来。

    谁知大雪封道,胡罕一行尚未来得及进京,禁令已经张贴在城外。

    他们来得不巧。

    原是宫中内侍,素来得宫外人的孝敬,吸食淡巴菰成癖。

    几个瘾头重的,神智昏聩,镇日里躲在内库里吞云吐雾。

    时间一久,连伺候皇帝都不太上心。

    小皇帝素有小憩的习惯,有一近前内侍舍不得革囊铜管,便偷偷斜插在背心里,待服侍皇帝睡下,就趁势溜到殿外撮弄。

    其间云腾雾缭,弥散殿中。

    谁曾想皇帝睡梦之中,八脉舒张,口唇焦灼,竟是起了一身的疹子,大病累日。

    安懋大怒,彻查宫中上下,果然揪出祸首。

    那内侍咬死不认,背心上却赫然是一连串烟灰烫出来的细点子,肌肤焦灼,依旧浑然不知。

    安懋平素礼佛,知晓《楞严经》中将此物列于“五辛”之一,视同脓血,污浊腥臭,他自是不喜。

    如今又察知长久吸食此物,必定损毁心智,因此当即便署了禁令。

    ——“凡于盛国域内售贩淡巴菰者,需全数上缴,私携者死。”

    胡罕一行,前日里抵达京城,一见禁令,当即被唬得魂飞魄散。

    却又舍不得其间暴利,因此才如夹尾垂涎的饿狼一般,在京畿一带周旋,始终寻不到契机。

    阿丹慕哀求颇久,这才换得胡罕微微一笑,

    “行商在外,诸多不便,借些马匹,本是义不容辞。”

    “只是……小弟也想求借一物。”

    阿丹慕连忙问何物。

    胡罕答道,

    “名。”

    他们要借的是使臣的名。

    那些淡巴菰,悉数被藏进了封存贡品的木箱里,贴以封条,借以旃檀之名。

    阿丹慕深知此事厉害,但事到如今,唯有铤而走险。

    两伙人并作一股,冷汗涔涔地进了京。

    好在胡罕一行亦是异域相貌,补了十三人的缺,守卫并未起疑。

    进京之后,匆匆分道扬镳。

    谁知阿丹慕仓皇出借,借的并非使臣之名,而是十三条人命!

    安懋叹道,

    “好生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