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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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承意不彼

    满室寂静。

    纵使是彭锡明这般不信佛的道友,也不由心生疑窦。

    此间种种,已非人力所及,难道……难道当真是鬼母应誓?

    坊间传闻早已甚嚣尘上,若非安懋德行有亏,触怒鬼母,又怎会招致这许多祸事?

    鬼母杀心炽烈,城中五百小儿,难道真要因陈年夺位旧事而无辜被戮不成?

    谢珽久在大理寺,早已见惯了血腥膻秽,这时反应最快,

    “阎侍郎做得对。”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彭锡明,

    “陛下将此案全权交由安太傅勘审,这三十八名疑犯亦应由金吾卫押解至大理寺才是。”

    彭锡明瞥了谢珽一眼,不置可否道,

    “是啊,《庄子》中云:‘承意不彼’,说的就是阎大人了。”

    谢珽面色更沉。

    这句“彼教不学,承意不彼”,在《庄子》中原来是用来形容前头那句“顺人而不失己”的。

    “怎么?”

    谢珽秀眉一挑,

    “莫非阎侍郎同彭大人去了一趟‘大相国寺’,便忽然改教换支,转投‘三清四帝’门下了么?”

    彭锡明着眼去看安懋,却只见安懋沉思不语。

    于是他把手中的卷宗往旁边的桌几上一掷,似笑非笑地回道,

    “纵使阎侍郎想改,也比不了谢大人去啊。”

    彭锡明虽笑着,眼眶子里却仍积着一层薄泪,盆火一跳,越显其目水光盈盈,

    “谢大人无论信道信佛,都是‘十殿阎君’麾下的好徒孙。”

    “这六道轮回七趣辗转何其苦楚,哪里比得上那阴间地狱里,五戒十善无除嗔,三界众生如群羊呢?”

    谢珽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反悠悠笑道,

    “彭大人说得是啊,这佛宗地狱,到底不比道教天庭尊卑分明。”

    “只是纵使那元始天尊有无上法力,玉皇上帝圣旨一下,到头来也得领着千真万圣跪拜如来佛祖。”

    “彭大人既信道,便定知三界有秩源于三清有序,天尊拜献如来,乃天庭度制,我等凡胎肉身,何得轻易改之?”

    彭锡明偏了下头,瞳仁里跳动的火光刹时黯淡了下去,

    “谢大人明白规制难易就好。”

    他低眉浅笑,

    “想那太上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如来佛祖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首,亦仅呼为夫子。”

    “可见玉皇上帝统御八方,儒释道尊固有自知之明,襟怀旷达,何其贵哉!”

    谢珽闻言,不禁皱眉。

    安懋忽而开口道,

    “仁甫兄有一处论的不对。”

    “哦?”

    彭锡明抬起头来,眼中泪光已不见,

    “还请安太傅赐教。”

    安懋没有在意彭锡明称呼上的微妙变化,只是平静地解释道,

    “轮回虽苦,但倘或信佛之人此世能安身修行,便能不受后有,取阿罗汉果,出脱于转世道外。”

    彭锡明回身去看搁在几上的卷宗,

    “宦海浮沉,想来阎侍郎纵有修行之识,也无得修行之所罢。”

    谢珽一怔,随即脱口道,

    “难道那阎长玙竟有抽身退步之心?”

    彭锡明凝视着卷宗,

    “尚不至于此。”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只是我今日听闻,陛下虽仍无临朝之期,但有意……将玉玺托付与王巽岩……”

    “巽岩”是礼部尚书王光焘的字。

    谢珽不待彭锡明说完就冷笑道,

    “那他阎长玙心虚甚么?”

    谢珽这一笑,连官职也不称呼了,直接顺着彭锡明唤王光焘的叫法,换上了刑部侍郎阎翡珩的字,

    “王尚书可是一等一的忠臣,难道还能无端构陷了他去不成?”

    彭锡明睨了谢珽一眼,道,

    “谢大人身在佛宗地狱自是不惧,然我等伴君左右,这三清秩序又怎能不尊?”

    谢珽笑得更冷了,

    “甚么凡胎修行,分明是落井下石。”

    “阎长玙若当真有趋避之意,当初又何必堪堪瞒下那吴张氏食子一案?”

    “此刻再向彭大人私道‘引退’二字,定是撇清自己之外,作法试探陛下心意罢。”

    彭锡明知道谢珽这话是借着阎翡珩的缘故单说给自己听的,于是闻言也不争辩,只是道,

    “谢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刑部侍郎乃正四品朝官,就算阎侍郎想挂冠求去,也得陛下亲自允准。”

    谢珽摇了下头,

    “若是陛下当真将玉玺交给了王巽岩,便无须亲自……”

    安懋接口道,

    “得来不易之物,如何再会轻易委与他人手中?”

    谢珽同彭锡明俱是一怔,就听安懋继而漠声道,

    “此事并非阎侍郎心虚,反倒像陛下有意借了彭将军的口、王尚书的威,来试探朝中六部究竟有多少人与我互为朋党呢。”

    彭锡明张了张口,就见安懋转向谢珽道,

    “因此,湛渊兄且放宽心。”

    “阎长玙既亲手将卷宗交予仁甫兄,而非即刻去寻王尚书,便知他是个明白人,改门换庭的违心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三言两语间,便轻巧地把谢珽方才借故对彭锡明发作的疑心圆了过去。

    彭锡明听在耳中,也不挑破,只权当安懋是在分析眼下情形,

    “我同禹功兄想得一样。”

    他浅笑道,

    “改教犹如改嫁,同是三门四槛高立,屋角牙檐连横,又何必方从一处牢笼出,偏又跨进别门去呢?”

    安懋淡笑道,

    “仁甫兄此言,不像山中高士,倒仿佛白头宫女。”

    彭锡明深有同感地点了下头,

    “此言出自陛下口中。”

    他朝安懋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我初闻此言时,还以为是安太傅昔日所授之语呢。”

    安懋笑了一笑,十分坦然地摇了摇头,回道,

    “若陛下之思非陛下所有,孰有之哉?”

    彭锡明一愣。

    安懋此语,是化用了《庄子》中一则舜帝问丞道的掌故,其典原句出自舜帝之口,“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谢珽不曾亲眼看见小皇帝的转变,闻言不禁冷声道,

    “陛下如此说,莫非是以为如今朝中内外无处不掣肘,宫禁左右无人不植党么?”

    彭锡明默然。

    安懋却道,

    “陛下未许我致仕,想来……”

    谢珽忍不住截口道,

    “古人云:‘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禹功,你为大盛树德如滋,又怎不知‘除恶务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