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字体: 16 + -

第九章 天命无补

    顾柷还是没找到那本《懋臣》。

    他找书的动静着实不小,除去敲敲打打不提,到最后险些连寝宫地上铺着的金砖都要被块块掀起,一一查探。

    直到内造处和工部诚惶诚恐地遣官来问,顾柷这才勉勉强强地认下了自己已然穿越的事实。

    “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了罢。

    顾柷对着眼前繁体竖排的集编史料册吁叹道。

    老子原来是精神世界的皇帝,一到这儿就成了经史子集的僚隶,真是时运不济!

    “天年不齐啊——”

    顾柷把书蒙到了脸上,一面伸举着略微酸胀的细胳膊,一面在封页间发出了一声“命不由我”的模糊喟叹。

    “……陛下?”

    顾柷拿开了书。

    “又怎么了?”

    吴仁仁满面忧愁地凑了上来,近两日,同样的神情在他那张正在消肿的脸上出现了好多次。

    “陛下如何口出此等不详之言?”

    顾柷没好气地回道,

    “朕方才在看前朝的《天文志》,一时有感于而已。”

    吴仁仁低头应了一声,

    “奴才多。”

    顾柷瞥了他一眼,复开口道,

    “不过这《天文志》编撰得好生奇怪。”

    “《易经》中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而朕手里拿到的《天文志》,却几无时变之说,纵天象有异,亦不过寥寥数语,似是有意删减的模样。”

    吴仁仁恭敬道,

    “陛下明鉴,‘书人不书天’,乃欧阳文忠修《新五代》之法。”

    顾柷冷笑道,

    “《新五代》可为韩通立传乎?可尝于《唐本纪》大书‘契丹立晋’乎?”

    吴仁仁不语。

    “如此,便是欧阳修作,也不过‘二等文字’,何能自负效仿《春秋》,说甚么‘书人不书天’呢?”

    顾柷说罢,将刚刚伸展得熨帖的手臂扬起一挥,把身侧那本“史馆”进献来的史料集册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地打翻在地。

    “《史记》中云,古者《诗》有三千余篇,然及至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诗三百’之言,实乃孔子删之而后为‘三百’也。”

    “如今你们倒好,一面劝着朕不要效仿唐太宗,一面自己背后倒紧着学起孔老……圣人来了!”

    顾柷舔了下,用一双瞪圆了的凤眼斜睨着吴仁仁,企图盖过刚才那一顺溜式的特色失言。

    吴仁仁俯下身,轻轻拾起那本被顾柷明言嫌弃的书册。

    “《天文志》别有不同,不能与寻常史《志》一概而论。”

    顾柷想了想,确定自己在现代并未听过这种说法。

    “如何不同?”

    吴仁仁将书册搁在了桌几上。

    “宋真宗痴信天瑞……”

    顾柷一听就不耐烦地打断道,“又是宋真宗天书封禅的老生常谈。”

    “昔封禅事作而祥瑞沓臻,天书屡降以导迎奠安,”吴仁仁低眉,“‘一君臣如病狂’,陛下不可不引以为戒。”

    顾柷见他说得一脸义正言辞,不觉有些好笑。

    “你们这些人,上说着的是‘天’,心里念着的却是‘佛’,文殊师利和普贤菩萨这俩加一块儿都没你们通透,还真当朕瞧不出来么?”

    “不就是怕朕往前朝《天文志》里寻出些‘兆头’来发作太傅么?一句‘子不语’就解决的事儿,还牵牵连连地掰扯出这么些话来,也不嫌累得慌。”

    吴仁仁温声道,

    “陛下明察,奴才们说万万句‘子不语’,都抵不上释氏的一句‘怪力乱神’。”

    顾柷一见他这样便觉得牙酸。

    “仁仁呐,不是朕成心想唠叨你啊,只是你凭空长了一条‘苏张舌’,怎么就不学学‘阮嗣宗臧否不挂口’呢?”

    “朕就是想翻查一下自己的寝宫,怎么内外各处都来人相劝呢?”

    “劝就劝罢,偏就人人都能说出一堆朕都不知道的忌讳来,好像笃定了朕存心憋着一股坏水儿,想要有意栽赃太傅似的。”

    吴仁仁忙道,

    “奴才们绝无此意。”

    顾柷“呵呵”一笑。

    “是么?那你这时辰来又是为甚么呢?”

    吴仁仁滞了一滞,道,

    “奴才是想着陛下在屋里读书读得乏了,这时辰该起来散一散了。”

    顾柷冷笑。

    “朕这也算读书?”

    “就是西汉人读《诗经》、南朝人读《礼经》、唐朝人读《晋礼》,都比朕像读书!”

    吴仁仁满面堆笑。

    “陛下天潢贵胄,自是要读‘帝王书’、学‘帝王事’,哪里能拿寻常士人来比呢?”

    顾柷看着吴仁仁一脸谀谄的表情,终于确认自己这回是遭了真报应。

    “想要朕不比,就让‘史馆’重新修份完好的送来!”

    顾柷一面说,一面慢慢坐了起来,“其他的不急,先将《地理志》、《河渠志》并《食货志》呈一份上来。”

    “再挂副《坤舆图》到朕的书房里,《坤舆图》要大、要全,周边邦与我大盛地貌的《坤舆图》要各式一份,且须得将山脉河流式式标注齐全,不得有误。”

    吴仁仁一一应了,又不免在心底暗自揣测了一回小皇帝的实际用意,面上却道,

    “奴才这就去宣旨,陛下要不要先看一看新送进来的一批‘万寿节’贺礼?”

    顾柷心道,这看贺礼倒是一个能打探情形的好时机。

    这够得上资格给皇帝送寿礼的,定是朝中能说得上话的重臣贵戚。

    “行,看便看罢。”

    顾柷想了想,又特特地加了一句,

    “这礼单太长,朕懒待看,给朕寻几个识时务又口齿利落的奴才过来,一样样地念给朕听。”

    吴仁仁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过一会儿,便领着内造处的一干当差内侍给顾柷找来了几个颜容姣好、身姿盈盈的年轻宫女,娉婷袅娜地把寿礼一并铺排开来,迁莺巧语地一件件念了起来。

    顾柷边听边问,三言两语间便把这个架空盛朝的元侯老清了个十之七八。

    他心下得意于自己的圆熟精明,不免又对周遭的这些所谓“古人”更生了一分厌鄙。

    正疏慢间,就听那唱名宫女朗声报道,

    “……进郭淳夫之《幽谷图》一副!”

    顾柷一怔,面前的两名宫女已缓步向他展开画卷,丹青妙笔的蕴意风流一下子便陈设在了顾柷的眼前。

    “竟当真是郭熙所擅的‘卷云皴’!”

    顾柷凝视着眼前的画卷,虽有些疑心这画究竟是不是自己在现代博物馆里见过的“真迹”,但仍不由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声。

    “‘冬山惨淡而如睡’,郭熙名作,可谓是世所罕见了。”

    顾柷一边说着,一边往画尾那方钤着“宣和宝殿”四个字样的朱文印细细打量了片刻。

    “这是谁送来的?”

    唱名宫女忙低头去看礼单。

    “回陛下,是金吾卫上将军锡明大人。”

    顾柷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多吩咐甚么。

    那唱名宫女便一连串地报下去,念到了末了却没见顾柷再在哪份寿礼上停留一刻。

    刚听罢了礼单,吴仁仁又进来了。

    “陛下,奴才方才忘了问一句,那《坤舆图》,要不要在‘禁苑’里也摆上一份?”

    顾柷没立刻答话,反朝那唱名宫女挥了挥手。

    那唱名宫女便领着抬寿礼的一干人退下了。

    “都行。”

    顾柷这才道,“你看着办罢。”

    吴仁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陛下,‘禁苑’大得很,奴才不知道该往哪间屋子里摆啊。”

    顾柷撇了下嘴。

    这是吴仁仁第二次在自己面前提起“禁苑”了。

    “太傅身陷流言,朕无心追欢作乐。”

    “流言自莲目使臣而起,如今实情尚不明了,陛下便极尽冷落莲目贡女,怕是更与舆情不宜。”

    顾柷一脸深沉,觉得吴仁仁这话既像是在为安懋试探,又似是另有弦外之音。

    “除我中原之外,西域佛教诸之民,皆以种姓群分。”

    “这莲目贡女,定皆由低种姓中擢选而来,纵使眉眼再好,到底是褐肤黑皮,哪里比得上大盛女子的娇柔妩媚?”

    顾柷充分运用起自己在现代学过的古印度知识,接着又话锋一转,露出一副希特勒式的歧视脸。

    “朕何等身份,岂不知元精珍贵,如何能轻易授予这低等族姓的外邦贡女?”

    吴仁仁盯着顾柷瞧了一会儿,忽然道,

    “陛下往常去‘禁苑’时,也不大召寝外邦女子,依奴才看,陛下已然是够保重的了。”

    顾柷顿时有些心虚,只是他面上不露,反更加蛮不讲理了起来。

    “朕保不保重,朕自己知道,用得着你这奴才来多吗?”

    吴仁仁低下了头。

    顾柷想了想,复道,“不过念及你忠心,朕便勉强听你一回。”

    “一会儿用了膳,就摆驾去‘禁苑’罢。”

    吴仁仁忙应了下来,躬着身子退出去吩咐传膳了。

    留下顾柷一人坐在屋里,对着“禁苑”这个地方慢慢滋生出一点儿好奇。

    原来这小皇帝去“禁苑”,不全是因着荒唐好色。

    可若是不为了寻欢作乐,大盛天子又为何偏偏要单辟出一个苑所归置外邦贡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