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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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渭水之水

    “那汉子犯了什么罪?”一直到回家的路上,狗蛋儿还心有余悸,拉起村长的袖子忍不住问道。

    “关内道牧守陈大人抨击时政,说了皇帝的坏话,被人告发。”村长答道。

    “为什么要说皇帝的坏话?”

    “因为皇帝做的不对。”

    “他是陈大人?”

    “他是陈大人邻居家的家仆。”

    ……

    今天村长则是要带着狗蛋儿出门踏秋。

    先前穿的衣服在砍树的时候被弄得脏兮兮的,临出门前狗蛋儿特地回到家中,换了一身青色的布衣,蓁蓁着帮他将头发分成左右各一半,又在两侧各梳了一个发髻出来,是称总角。

    村长则是在他那身不知穿了多久的旧衫外头,额外添了一件轻薄纱衣,拎起茶壶,两个人就这样出门去。

    黎国地域广阔,位于南方的读书人春秋之际外出踏青赋诗之时,经常会在衣衫外头披一件纱衣,既可以用作取暖,又可以以示得体,不过到后来奢华之风兴起,纱衣就成了王侯富家子弟间互相攀比的一项事物。

    简单来说,想要制出越薄的纱衣所消耗的成本也就越高,价格就越加昂贵,听说京都之中有位国公之子就曾经有过身穿十三层纱衣,加起来重不足三两,且透过纱衣仍可看到颈间一颗红痣的壮举。

    可谓是奢靡至极。

    暮秋九月,两个人穿上干净的衣服,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平坦小路之上,迎着一路飘零的红叶,来到附近渭水下游分支出来的泉水中洗澡。

    水虽带着几份凉意,可是当狗蛋儿和村长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三四个成人跟五六个孩子在里面嬉戏泡澡,更有甚者在上游落差形成的小瀑布当中沐浴,任由那清凉的泉水自上落下冲刷身体,好不自在。

    离岸三四十余步则是一片桃花林,深秋之时的桃花要比春季时色泽微深两分,粉红如蝶的水红色花瓣盛开得如同天边云霞,又像是郡上风月楼楼子里姑娘们俏脸上头的少女初妆。

    时有微风吹来,将桃花林当中桃树枝叶吹得“哗哗”响,一株株桃树上头的花瓣簌簌落下,站在里面如同头上落了一场花瓣雨,当中一些被微风席卷落入泉中,又形成一道天然的花瓣浴。

    狗蛋儿跟村长两个人将衣服置在岸边,赤着身子泡进泉里,悠哉望着天上飘忽的白云,似乎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

    狗蛋儿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村长眉开眼笑道:“村长爷爷,今天这课上的可真舒坦,下个月我们还来。”

    村长轻笑,却没有去接他的话茬,而是一只手轻轻拍打起水面,悠然开口放声而歌起来,任由那激荡起的水花打湿他花白的胡子:

    “渭水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渭水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曲调悠扬而婉转,在泉水之上肆意回荡,惊起一只前来觅食的尖喙水鸟。

    他的歌声当中自带着几份仙气,配合渭水冲刷将他的身体清洗干净,整个人竟显得仙风道骨起来。

    狗蛋儿印象当中的村长向来都是佝偻而又邋遢,何时曾像今天这样翩然出尘又遗世独立,宛如一尊陆地神仙!让他甚至都有些看惊了。

    “我们今天就以渭水为题,你来说说看,方才这首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村长将一头银丝束起,笑眯眯地看他开口考校道:“学了这么久,我倒是想听听看你的解读。”

    “这可难不倒我,嘿嘿嘿……”

    狗蛋儿嘿嘿一笑,仰面在水里自信地开口解答道:“这句话意思是说,渭水之水是这样清澈啊,可以灌洗我帽子上头的缨络;渭水之水又是这样混浊,不也可以摆净我的泥脚吗?”

    “说下去。”

    迎着村长鼓励般的温和目光,他又继续开口往下说道:“渭水为天下水源发源之地,比作天下之势,‘水清’自当是太平盛世,‘水浊’就是动荡之时,‘缨络’是帽子,指代男子地位,‘濯我缨’当然就是比喻封侯拜相,参与政事,而‘濯我足’就是指保全自身,不问世事,连起来就是:渭水清澈的时候,就用来洗帽子,洗衣服,可当渭水浑浊的时候,就只能用来洗脚。”

    “不错啊,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村长摸了摸胡子,呵呵笑道。

    狗蛋儿继续补充道:“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说,天下安定之时,人们可以大胆施展手脚,赢得生前身后名;但是当天下动乱的时候,就应该韬光养晦,保全自身才是……村长爷爷我答的怎么样?”

    “哈哈哈哈……”村长忽然开口大笑起来,先是赞许随即又是轻轻摇头,“也对也不对。”

    “此话怎么说?”狗蛋儿盯着村长神色难以捉摸的脸诧异道,想听听他有什么样的解答。

    “翻译的意思没错,错的却是这句话本身……避祸趋福虽是人之本能,可一旦这世间再无一片净土,再无一处清净,到了那避无可避的一刻,你又该如何处之呢?只是想着保全自身吗,还是同流合污?”

    村长智慧苍老的双眼凝视着狗蛋儿稚嫩的脸庞,上前一步问道,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搭在他的肩头。

    “这……”

    狗蛋儿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村长的问题,忍不住出言辩解:“天下又怎会有一片净土都没有的时候呢?”

    大黎天下分十道三十六郡,牧阳郡一直是相对平和富庶的一个,他自幼生长在郡内的山野之中,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

    所以故出此问,在他看来,自己所处的牧阳郡就是这样一处净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等到你以后见过外面的世界,我再来与你辩这一题……嗯,衣服穿起来罢,我们到那边的舞翎台上去吹吹风。”

    村长起身任这风带走身上的水痕,又缓缓将衣衫穿戴整齐,披上纱衣,带着狗蛋儿来到距离泉边数百步距离的舞翎台吹风。

    舞翎台位于牧阳郡极北渭水分支附近,是一座高大的土台,当年不知道是听从了哪个江湖术士之言,先皇就命人在这里大兴土木,修建了这座用来祭天的祭坛。

    当时这座祭坛高十余丈,共十四层,每一层都以鸟翎为装饰,以舞姬为婢女,可谓集奢华之能事,然而仅仅完工三年不到,先皇崩殂,至死却一次都未尝能够驾临。

    江湖上甚至传来有诛心之言,说这舞翎台就正是应了先皇的葬身之处,是他这荒诞奢靡一生的报应所在,对此村长表示不屑一顾。

    “要真有所谓的报应,那他燕嘉瑞当年继位的头一年就已经应验了,我呸!”

    燕嘉瑞,正是先皇之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