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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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可为吾师

    或许因为觉得不吉利的缘故,自打当今陛下登基以后,就下了命令将舞翎台当中所有人手全部抽调回京都,这里也就自此闲置下来,这么多年一直无人打理。

    事到如今,当年辉煌万丈的舞翎台,如今也成了朽木枯土,成了附近居民百姓避暑乘凉之所。村长与狗蛋儿两个人扶着台边的栏杆,在三层台的边缘坐下,开始了今天的授课。

    “黎国以前,天下分为十国,攻伐交替……”

    村长缓缓开口讲道,讲的内容以史为多,上至上古先贤下到黎国建国之始,却轻易不肯发表自己的看法,一切全凭狗蛋儿自己去理解与体会。

    他的课并不玄妙,却十分引人入胜,并且善于将想要表达的内容通过故事的形式讲述出来,简单易懂,让狗蛋儿听得目不斜视、全神贯注。

    两个人一老一小,一长一幼,就这样沉浸在学术授业的氛围当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每狗蛋儿听到不解之处就开口大声发问,村长则是鼓励启发他的见解,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轻易为他解答。

    讲到慷慨激昂处,二人还会发言争辩;一旦无法达成共识,就会暂且放下这一题各自保留意见,全然一副平等交流的态势。

    好不融洽。

    未过多时,附近在台上纳凉的百姓与农户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对师生,对他们的授课内容有些好奇,忍不住在一旁悄悄旁听,听到精彩处心中则是暗暗叫好,却又不敢上前,生怕叨扰到他们二人。

    黎国识字者百不存一,读书人更是万中无十啊,像他们这样的白丁,对读书人的敬畏之情自打出生伊始就已经深深埋在骨子当中。

    阶级这个字眼,如同一道深深的峡谷般分明,将峡谷两头的双方隔开,不得逾矩。

    ……

    “犁自创始以来,统共改进三次,当前黎国所使用的踏犁——形如匙,长六尺许。末施横木一尺余,此两手所捉处也。”

    村长沉声开口向狗蛋儿讲起耕作的道理,神情庄严道:“踏犁五日,可当牛犁一日,又不若牛犁之深于土……”

    他的这番讲述引起了眼前围观人的一阵低声惊呼,在黎国,读书人不事劳作,哪怕就是将一把犁摆放到他们面前,恐怕也没几个读书人能够答出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而眼前这位鹤发老者,竟能够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将犁的形状、作用及其功能说出个大概,显然是对农具有很深的了解。

    而那一旁的少年也是不凡,瞪大了一双眼睛,对这些寻常读书人嗤之以鼻的东西竟显得格外有兴趣,一直缠着老者问个不停,颇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唉……”

    就在这时,人群当中忽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叹息……

    那叹息声虽不响亮,在当前安静的环境下却是十分清晰,传入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让村长讲课的手势顿时为之一滞。

    人群顿时陷入慌乱,在时人看来打扰到读书人授课,无异于杀头的罪过,纷纷将头转向发出叹息的方位,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做出这种行径。

    狗蛋儿也好奇地将头偏了过去,纯真的目光向人群当中四下打量,就看到——

    人群纷纷退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只留一个身穿脏到分不出颜色的粗布衫,上面还打着大大小小十余个补丁的老者伫立在原地。

    常年农耕劳作之人面相显老,难以通过肉眼辨认年岁,也不知眼前这老者究竟是知命是花甲抑或是古稀之年。

    那补丁老者四下望了望,见到众人都在看他,神色开始紧张起来,两只手放在腰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场面陷入尴尬当中,众人甚至不免开始为这老者担心起来,也不知道那两个读书人究竟会如何处置他。

    “看那两个读书人如此和气,应该不至于要了这老头子的命吧……”甚至有人这样议论道。

    补丁老者看着村长和狗蛋儿所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所为,身子一软膝盖忍不住一曲,作势就要跪下,然而动作却被村长打断。

    村长和蔼一笑,竟使在场所有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只听他向老者温和开口:“阁下名姓谓何?家处何方?”

    村长至少年过八十,称这老者一声阁下,可谓是给足了对方面子。

    补丁老者楞了半天,看看村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他说话,寻常农夫活了一辈子也未必能被人称起一声阁下。

    恐怕这在他生命当中也是头一遭。

    狗蛋儿心性单纯,只觉得眼前老者畏手畏脚的样式有些好笑,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却被村长前所未有地严厉教训。

    “长者语,小辈岂有嬉笑之礼?”村长声音微责起来。

    狗蛋儿这才察觉到自己行为不妥,于是站起身来向着老者鞠躬道歉:“狗蛋儿知错了,请长者见谅……”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称赞之声,纷纷称这少年有古仁人之风。

    那老者也匆忙还了一礼,忙开口道:“小老儿姓王,家中五个兄弟排在最末,行五,村里人都叫我王伍,就住这泉水下头的村子中……”

    “阁下为何而叹气呢?是我说的有什么不足之处吗?”村长双手合在胸前见礼,态度严谨起来,“愿闻其详。”

    那叫王伍的老者见他神态不似生气,总算稍微放心下来,犹豫了一下这才敢开口:

    “您方才说的没错,踏犁确实是这个样子,只是这种旧式的踏犁倒是有数处不便,有些过于沉重,又易磨损……”

    王伍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去年春天时候,我与村里几个后生对其改造了一番,在犁底下头加了一根方木,又在犁拖的四角包了铁皮……变得省力又耐用许多。”

    他的话让村长眼前一亮,低下头若有所思起来,仅过片刻。

    村长竟然笑了,神色高兴地拍着手大笑起来称好:“是个好方法啊,如此简单,此前怎么就没有人想到过呢?”

    狗蛋儿从未见过村长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也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在场众人也俱是眼前一亮,纷纷将老者所说的解决办法记在心中,只等回到家中以后实施一番。

    ……

    “铁皮不耐腐蚀,以铜替换是否可行?方木不易推动,改为木轮替代又如何呢?”村长将狗蛋儿丢在一边走上前来,拉着王伍到一旁栏杆旁边的石阶上开始坐下探讨。

    听了他的话,王伍沉思一番,过了半天这才开口:“铜目前属于官府管制,近年来前线战事吃紧,这些年下来的新铜矿,每开采一点就要全部上交官府拿去打造兵器,在我们这种乡下地方不好搞到……”

    接下来他话头一转,音色变得有些喜悦起来道:“不过木轮替换这个法子……倒是可行,也不困难,甚好,甚好,多谢大人……”

    “是我有疏忽之处啊。”

    村长也笑了,站起身来对王伍道一声称赞:

    “善,可为吾师。”

    说着他走上前去正了正衣冠,双手作揖,躬下身子冲着对方缓缓鞠了一躬,这一番探讨下来二人竟是各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