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子剑
九洲文明发展起源的鸿蒙时代早已不可考究，有明史可证的岁月，以道祖手中传下的《天都万年策》为缘起。当中“中土本纪”载有中土神州陆沉之前一百年的诸多历史，而这，也就成了后世之人了解中土神州的唯一途径。至于这一百年前的太古时代究竟是何模样，穷尽九天十地，估计也就只有那以身合道的道祖能够知晓了。
但，道祖没有说过。
后世包括儒释道在内的百家，亦多有大能者合道，但那些达到合道境后的大能哪怕在世间尚有现世，但却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这种改变十分怪异，似乎合道后依然存在于的人其实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投影，而那真正的本尊，早已到某个未知的存在中去了。于是在九州世界，千万年来人们对“合道”的讨论一直不曾停止，但也依然是夏虫语冰，不得其法。而至于那些已经踏入合道境的人，其所知所感也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或者说哪怕有所传达，那些内容却也早已超出了世人能够流传甚至理解的范围。
比如天外天中的亘古长存的紫霄宫，道家不乏有杰出天才曾在长辈的护佑下前往拜见，亦见到过道祖。可根据回返之人描述，宫中所见，与其说是道祖，都不如说是一尊道祖留下的肉身遗蜕。那具肉身会走会动，生机盎然，却让人目视之如无物，耳听之如无声，一番交谈下来，只觉得无情无性，无可说道。许多心境不稳者回来回忆起那场景，都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无可依凭，竟有六欲成空，生无可恋之感，并由此动摇了修道根基，得不偿失。
莫大和方圆跟着夫子这十年，见过这处世界许多顶尖的大人物，道祖就是夫子将他们从时空乱流中捞出来后见过的第一个人。而哪怕此时二人回忆再起当初的场景，也有一种冷森森的怪异感觉。
“我总觉得那座宫里的人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我也觉得。”
“而且我觉得那时候的夫子也跟道祖一样，没半点活人的感觉。”
“我也觉得。”
“似乎就是夫子把我们从紫霄宫带出来之后才渐渐有了人气，你看看这些年夫子的变化，好像就是重新活了一回似的。”
“我也觉得。”
“艹，感情你什么都跟我觉得的一样？！”
“嗯。”
方圆翻了个白眼，不在搭理莫大，自顾自地嘀咕道：“幸好夫子先把我从时空乱流里捞出来，要再待久一点，估计也得跟你似的成个闷葫芦。”
方圆话音刚落，只见莫大原本苍白的脸突然变得一片煞白，浑身剧烈的抽搐起来，两道鼻血从鼻孔中潺潺流出，流速极快，顺着脖颈瞬间胸前晕开一大团殷红。
方圆猛地一拍身下青蟒脖颈，青蟒浑身肌肉一紧，硬生生停下身形。方圆利索的将莫大从蟒背凹陷处拔了出来，扶着他平躺在青蟒背上。远处夫子身影瞬间急掠而至，一把将莫大揽入怀中，紧接着伸手如电，一指堪堪点在眉心处。一股真气浩浩荡荡，从莫大眉心处直透四肢百骸。
此时若有人能运内视之法观察莫大身体，会发现莫大浑身二百零六块骨骼都附着着绵密的金光，而这些金光隐隐有离开骨骼向外腾飞的迹象。而夫子的真气正在四处游走，将金光死死压制在骨骼之中。
不一会的工夫，莫大抽搐渐止，面色也不再似刚才那样煞白，夫子微微吁了口气，取下莫大腰间悬挂的棕色酒葫芦，掰开莫大的嘴喂其服下。
酒葫芦打开的瞬间，一旁青蟒顿时身躯一震，原本淡青色的眸子瞬间缩成一线，呼吸渐渐压低，它蛇口紧闭，唇齿间却不可抑制的有口水隐现，目光落在葫芦上，一副一触即发的模样。她在酒香中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龙气，不止如此，还有最少六种地仙界凶兽气息，此外更有其他远远超过自己认知，但生机磅礴的异物气息存在。
这哪是什么酒？
这是道教大九转混元金丹都比不上的无上至宝！
是天下妖族万灵得道的通天捷径！
夫子转头貌似随意地看了青蟒一眼，接着将酒葫芦随手扔在一边，开始为莫大揉捏拍打全身。那边青蟒却浑身战栗着盘成一团，将脑袋深深埋在身躯之下，不敢再有丝毫动弹。
方才夫子虽是匆匆一瞥，但那目光冷厉如剑，此外更有一丝森冷剑气自头顶刺入，从脊椎一路向下，似乎要将自己硬生生剖开一般。这种感觉不是错觉，青蟒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脊梁已经从头到尾被从中劈开了一道发丝粗细的裂缝，只不过那剑气太锐太利，以至于伤口平滑如镜，自己竟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这是个很严厉的警告，一如方才夫子匆匆而过的那个冰冷眼神，传递的只有一个意思：
“再多看一眼，就去死。”
青蟒看明白了这个意思，于是不顾身形挪动时体内那两半脊梁互相摩擦的剧痛，依然盘起身躯将头埋了进去。直到此时此刻，青蟒才真正领略到了圣人的无情威势，才知道这九天之上的人物哪怕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可自己这样的生灵在他们手中依旧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
念及此节，黑暗中那双碧青瞳仁突然泪水潺潺而下。天地何其不公，那葫芦里的酒水自己但凡喝上一口，最多十年时光，便可一举越过化蛟的大门槛，稳稳当当的化龙飞升，哪里需要像现在这般历经数百年苦修，沿途还要积功德修福报，渡劫避灾，方才能隐隐看到那一丝化龙机缘。可偏偏是这无上至宝，却被拿来给这半死不活的孩子吊命！而自己不过稍一动念，便被一剑劈得要断了修炼根本！
过了不知多久，青蟒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青蟒扭动身躯将头伸了出来。只见夫子袖手站在面前，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青蟒将头贴在地上，目光朝下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有丝毫动弹。
“你可知我为何要去无尽海杀那条孽龙？”
“小，小妖不知。”
“因为十年前我收莫大方圆二徒时，佛教八部天龙众认为我坏了规矩，连同几个菩萨果味的孽障一道扰乱天机，害得我小徒莫大在时空乱流中多受了百年磁光冲击，以至三魂中胎光魂破碎，只能附于骨骼，以此保全残命。”
“我先花了五年时间，带着他俩穿越九天十地采药，然后再去净土莲池找到当年害我徒弟的几个家伙，跟他们打了一架，最后八部天龙众里只剩下龙众那伽躲在无尽海不肯出来。于是我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在南菩部州演算，破了无尽海的万佛藏经大阵，让那畜生藏无可藏。”
“你我都是截教中人，应该知道当年截教祖师的立教之本是什么。老实说，当年那位老祖护犊子的行事风格，我很欣赏。可惜我朱秦百年来广为天下苍生谋，之前收的四十九个学生都没有照顾什么，如今好不容易收了两个能传我道统的学生，你敢打他们的主意？！”
青蟒身躯抖似筛糠，蛇首一下一下的磕在地上，带着哭腔颤声道：“小妖鬼迷心窍，请圣人恕罪，小妖，小妖绝不敢再有下回，请圣人饶了小妖这条贱命吧……”
“你为我学生护道，我还你龙珠，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但你记着，要还想要别的，就拿其他的来换。你现在要什么没什么，想要喝酒，就拿命来换！”
说罢夫子面色一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天而降，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巨大的青蟒身躯瞬间被那股巨力轰进了地底。青蟒紧闭双眼默默承受着那无边巨力，一时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仿佛都被压得肢解破碎，脑海中那一袭白袍身影深深映入了脑海深处，化身魔魇，似要永世缠绕不休。
过了良久，夫子长袖一甩，转身朝前大步行去，方圆背着莫大看了看那深坑，默默的朝前追了过去。
师徒三人一路慢行，夫子斜眼瞥了瞥方圆，道：“有什么想说的？”
方圆沉默了一会，回道：“觉得您做得有点过了。”
夫子笑了笑，说：“太欺负人了？”
方圆点了点头：“我觉得刘竹心还算不错，也不像敖胜那样蛮不讲理，您常说贪欲乃生灵之本，怎么今天因为她看了这一眼就对她动了杀念？”方圆其实还藏了半句话没说，看来圣人不仁，竟也和那天地一样，视万物为刍狗。
夫子笑了笑道：“能有仁心便是不错。命无贵贱之分，力却有大小之别。那条青蟒身负佛家气运，自己都不知道，她血脉中那一丝龙气较之其他蛇属更要强上百倍。我时间不多了，没工夫去教化她，又比她力大，便只能以力服她，使其日后能安心为你护道，未来你若能将其教化，使得其摒除牲畜欲念，那这一撞大机缘，便是落在你头上了。”说罢拍了拍手方圆头顶，负手继续向前走去。
方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把莫大往背推了推，返身往回跑去。
大坑之中，青蟒气若游丝，一双眼眸半睁着碧蓝天空，身躯仿佛烂泥一般一动不动。修道三百年，一朝得机缘，却因一时贪念，机缘反倒成了杀身之祸。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己这百年修炼，却依旧只能供人杀生予夺。修道之难，当真难的不是功法口诀，而是这一路坎坷，稍有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那融溪山做个普普通通的青蛇，浑噩轮回，也好过这殚精竭虑，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年纪此节，两行清泪自碧绿眼眸中缓缓而下。
就在此时，天色突然一暗。原来是坑边钻出了个胖乎乎的脑袋，遮住了头顶蓝天。
方圆看了看坑里还剩下半口气的青蟒，从莫大腰间取下酒葫芦，打开盖子。一股熟悉的异香顿时铺面而来。青蟒惊恐地扭了扭身子，此时这股异香在她心里早已不是什么成道机缘，而是一道催命符咒！
“别动别动，我就滴三滴，掉地里就是你自己倒霉啊！”
方圆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葫芦往坑底微微斜了几斜。三滴酒水分别落在青蟒头腹之间，瞬间消莫不见。
一道碧绿莹光从青蟒体内往外涌出，水波般覆盖住整个蟒身，渐渐化为一团碧绿色的玉茧，隐约间可见青蟒身影，仿佛被封印在一块巨大碧绿琥珀中的虫子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地底隐隐传来一声似龙非龙的吟啸声，玉茧表面寸寸龟裂。一袭黑发赤身裸体的姑娘从玉茧中款步而出，朝方圆盈盈拜倒：“谢小夫子再造之恩。”
方圆盯着姑娘狠狠看了几眼，这才好奇道：“你这头发怎么变黑了？”
“小夫子有所不知，世间妖类修行，都需先化人身，小妖之前那碧发本是修炼不济，未脱离妖身之相，如今才算是落得完整人身。”
“噢，那你起来吧。”
少女起身亭亭而立，凸凹有致的身材登时映入眼帘，胸前两朵粉红蓓蕾像撞城车一样撞进方圆眼帘。方圆胖脸顿时涨得通红，刚想转移视线，只见眼前突然一黑，耳边厢只听莫大说道：“变件衣服穿在身上。”
过了一会，莫大拿开捂在方圆眼睛上的手。刘竹心已身着一身翠色宫衫站在，面目含笑的看着二人。
方圆转身便走。
“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站起来的时候。”
“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要低头。”
“你怎么净坏我好事，是不是兄弟了还！”
“……”
刘竹心看着二人身影，嘴角突然勾起一丝莫名笑意。身形一阵变换，再次现出青蟒真身，鳞甲碧光盈盈，一条金线自脖颈处贯穿至尾部，头顶鼓起了两只成人拳头大小的肉球，鼓鼓囊囊，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出。
青蟒俯身急速游走，载上二人飞快的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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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海相传乃是上古西天藏经池。据《天都万年策》所载，太古末期的中土曾经爆发过一场牵涉九天十地的大战，那时候还是西方教的佛教被卷入其中。其时截教第一代教主因座下弟子被西方教教主威胁，改换门庭，一怒之下，携四把斩天株地的凶剑闯入西天藏金池，先是斩杀了西方教的一位教主，继而一剑破开了藏经池要断了西方教教法传承。
后来，人、阐二教教主联通两位先天神灵一同出手，拦下了那位初代教主，使其强行合道，总算保全了西方教传承。但藏经池因为剑气肆掠，无法在天外天长存，最后堕入人界，化为无尽海。后来西方教在人界开枝散叶，在无尽海畔的南门天洲创立了八百佛国，并改南门天洲为南菩部洲，至此，佛教才算正式在九洲大世界成为与道教并驾齐驱的一大教派。
八百佛国创立后，无尽海表面上成为了佛国信徒朝拜之地，所谓“世有无尽藏，藏于一海中。凡人得一见，渡岸不用舟”，而在内里，无尽海实则是人间佛国连接西天净土的唯一通道大门，并且是八部天龙众中的龙众那伽的道场所在。
无尽海虽是藏经池残片所化，但内中依然留有一座太古万佛藏经大阵，且经过龙众千万年的加持完善，大阵威势早已超过太古时期。一方大阵由十二万九千八百六十四处节点符文组成，囊括上下八方，每一节点中又蕴藏十二万九千八百六十四个小节点。每一处节点自成一方天地，一方面用来储存佛国信徒信念，一方面则转化信念为己用，用以御敌护身。号称一旦发动，哪怕是当初那位初代截教教主再携四剑而来，也休想再一剑破开。
休想再一剑破开。
从这一句话，佛教的机锋智慧便可见一斑。
青蟒盘身于一处悬崖之上，蛇头高高扬起，远眺着远方的苍茫大海。天色晦暗，风起云涌。夫子在空中一步步往前行去，天风拂过，吹起夫子袖摆，飘飘摇摇，一派凭虚御风的仙人盛景。
夫子身影渐行渐远，逐渐化为一个肉眼难见的黑点。浩荡天风，在天地间来回呼啸，二人一蛇在崖边眺望着无边无尽海，只觉得在这海天苍茫之间，渐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夫子那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青蟒盯着空荡荡的海天看了良久，不由疑惑道。
方圆拍了拍青蟒，轻叹一声道：“小刘啊，眼界放开点，这种神仙打架不是飞在天上你一拳头来我一拳头去的，得看别处。”
“看别处？”青蟒疑惑地盯着乌云滚滚的天空，一时间眼睛竟不知道该往哪看。
“海面安静得异常，水也变黑了。”莫大轻声提醒道。
青蟒这才低头朝海面细细看去，只见原本波导汹涌的大海此时只有微波徐徐，深蓝的海水却是变得如墨般深黑，远远看去，偌大的无尽海此时就像一方砚台一般，那徐徐微波，就像是有人在书写文章之余，以笔蘸墨渐起的点点涟漪。
青蟒心中惊呼一声苍天在上，若这无尽海都只是圣人写文弄墨之用，那写出的文章，又该承于何处？
仿佛是在印证刘竹心心中揣测，这时只听见高天之上隐隐传来一声清呵：
“敕！”
漫天乌云为纸，一个个清瘦锐利的文字组成的锦绣文章顷刻间笼罩了一方天地。每个文字古拙质朴，竟是上古金文，字体纵横方圆数十里，三百六十一个古文字按照纵横十九道齐齐排列，仿佛一个弥天盖地的棋盘。
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声响起，一道巨大的金光自无尽海中激射而出，瞬间被吸到棋盘之中疯狂游走。
紧接着，万里云海翻滚如潮，有一人出现在棋盘之上，白袍纶巾，长袖飘摇，身躯弥天极地，不知有几万丈高下。
巨大的法相面容闲适，但仪态庄严，方一出现，便一指朝棋盘按下，仿佛信手落子。
只听见啪的一声，万籁俱静，天地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静止。紧接着，一声凄厉龙吟响彻天地，风雨大作。天空爆开了一阵刺目的蓝白亮光，万道雷霆如群蛇出洞般交织缠绕，密密麻麻结成一张天网缓缓下垂，无尽海巨浪滔天，似有万鬼蹈海，一团团水龙卷冲天而起。
“朱秦，你狗胆包天！今日你敢杀我，他日你死，儒家八千万士子当与我陪葬！！！”一声怨毒的惨嚎在天地间遥遥回荡，声浪滚滚，与漫天雷鸣交织在一块震得人神魂欲裂。
“呵呵。”棋盘上的白衣法相轻笑一声，随即又是一指落下。
又是一击棋子落盘的轻响，霎时间，天地寂静，雷电散去，飓风消泯。
棋盘上的金色身影顿时凝滞。
“九天十地，敢说我朱秦狗胆的，你是第一个。”
“儒家不立教，你便当我儒家无人否！！！！！”
东方乌云密布的天际突然张开一线，一道雪白剑光如银河穿空遥遥而至，堂堂皇皇，沛然莫御，瞬间落在了棋盘之上，没有丝毫阻滞，瞬间将那延绵千里的巨大龙身从中分成了两半。
崖边，风轻云淡，远处大战的风波蔓延至三人里许之外便悄然散去。三人得以悠悠观战，青蟒第一次见圣人出手，那举手间天地皆同力的神通看得她目眩神迷，身子不由的微微战栗起来。眼见那天际剑光划过，青蟒不由惊叹道：“这就是夫子传唱天下的君子剑？！”
方圆皱了皱眉，斥道：“不是！”
青蟒吓得一缩头，讷讷无言。
莫大拍了拍身下青蟒，安慰道：“就是君子剑，不过老方觉得这名字太难听了，给改了个名，老师觉得不错，就用那个名儿了。”
青蟒好奇问道：“那叫什么？”
方圆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一口吐沫一个钉地砸下一句话，震得座下青蟒肝胆欲裂。
“屁的君子剑，十年前就改名了，叫老子剑！”
(本章完)
但，道祖没有说过。
后世包括儒释道在内的百家，亦多有大能者合道，但那些达到合道境后的大能哪怕在世间尚有现世，但却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这种改变十分怪异，似乎合道后依然存在于的人其实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投影，而那真正的本尊，早已到某个未知的存在中去了。于是在九州世界，千万年来人们对“合道”的讨论一直不曾停止，但也依然是夏虫语冰，不得其法。而至于那些已经踏入合道境的人，其所知所感也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或者说哪怕有所传达，那些内容却也早已超出了世人能够流传甚至理解的范围。
比如天外天中的亘古长存的紫霄宫，道家不乏有杰出天才曾在长辈的护佑下前往拜见，亦见到过道祖。可根据回返之人描述，宫中所见，与其说是道祖，都不如说是一尊道祖留下的肉身遗蜕。那具肉身会走会动，生机盎然，却让人目视之如无物，耳听之如无声，一番交谈下来，只觉得无情无性，无可说道。许多心境不稳者回来回忆起那场景，都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无可依凭，竟有六欲成空，生无可恋之感，并由此动摇了修道根基，得不偿失。
莫大和方圆跟着夫子这十年，见过这处世界许多顶尖的大人物，道祖就是夫子将他们从时空乱流中捞出来后见过的第一个人。而哪怕此时二人回忆再起当初的场景，也有一种冷森森的怪异感觉。
“我总觉得那座宫里的人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我也觉得。”
“而且我觉得那时候的夫子也跟道祖一样，没半点活人的感觉。”
“我也觉得。”
“似乎就是夫子把我们从紫霄宫带出来之后才渐渐有了人气，你看看这些年夫子的变化，好像就是重新活了一回似的。”
“我也觉得。”
“艹，感情你什么都跟我觉得的一样？！”
“嗯。”
方圆翻了个白眼，不在搭理莫大，自顾自地嘀咕道：“幸好夫子先把我从时空乱流里捞出来，要再待久一点，估计也得跟你似的成个闷葫芦。”
方圆话音刚落，只见莫大原本苍白的脸突然变得一片煞白，浑身剧烈的抽搐起来，两道鼻血从鼻孔中潺潺流出，流速极快，顺着脖颈瞬间胸前晕开一大团殷红。
方圆猛地一拍身下青蟒脖颈，青蟒浑身肌肉一紧，硬生生停下身形。方圆利索的将莫大从蟒背凹陷处拔了出来，扶着他平躺在青蟒背上。远处夫子身影瞬间急掠而至，一把将莫大揽入怀中，紧接着伸手如电，一指堪堪点在眉心处。一股真气浩浩荡荡，从莫大眉心处直透四肢百骸。
此时若有人能运内视之法观察莫大身体，会发现莫大浑身二百零六块骨骼都附着着绵密的金光，而这些金光隐隐有离开骨骼向外腾飞的迹象。而夫子的真气正在四处游走，将金光死死压制在骨骼之中。
不一会的工夫，莫大抽搐渐止，面色也不再似刚才那样煞白，夫子微微吁了口气，取下莫大腰间悬挂的棕色酒葫芦，掰开莫大的嘴喂其服下。
酒葫芦打开的瞬间，一旁青蟒顿时身躯一震，原本淡青色的眸子瞬间缩成一线，呼吸渐渐压低，它蛇口紧闭，唇齿间却不可抑制的有口水隐现，目光落在葫芦上，一副一触即发的模样。她在酒香中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龙气，不止如此，还有最少六种地仙界凶兽气息，此外更有其他远远超过自己认知，但生机磅礴的异物气息存在。
这哪是什么酒？
这是道教大九转混元金丹都比不上的无上至宝！
是天下妖族万灵得道的通天捷径！
夫子转头貌似随意地看了青蟒一眼，接着将酒葫芦随手扔在一边，开始为莫大揉捏拍打全身。那边青蟒却浑身战栗着盘成一团，将脑袋深深埋在身躯之下，不敢再有丝毫动弹。
方才夫子虽是匆匆一瞥，但那目光冷厉如剑，此外更有一丝森冷剑气自头顶刺入，从脊椎一路向下，似乎要将自己硬生生剖开一般。这种感觉不是错觉，青蟒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脊梁已经从头到尾被从中劈开了一道发丝粗细的裂缝，只不过那剑气太锐太利，以至于伤口平滑如镜，自己竟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这是个很严厉的警告，一如方才夫子匆匆而过的那个冰冷眼神，传递的只有一个意思：
“再多看一眼，就去死。”
青蟒看明白了这个意思，于是不顾身形挪动时体内那两半脊梁互相摩擦的剧痛，依然盘起身躯将头埋了进去。直到此时此刻，青蟒才真正领略到了圣人的无情威势，才知道这九天之上的人物哪怕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可自己这样的生灵在他们手中依旧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
念及此节，黑暗中那双碧青瞳仁突然泪水潺潺而下。天地何其不公，那葫芦里的酒水自己但凡喝上一口，最多十年时光，便可一举越过化蛟的大门槛，稳稳当当的化龙飞升，哪里需要像现在这般历经数百年苦修，沿途还要积功德修福报，渡劫避灾，方才能隐隐看到那一丝化龙机缘。可偏偏是这无上至宝，却被拿来给这半死不活的孩子吊命！而自己不过稍一动念，便被一剑劈得要断了修炼根本！
过了不知多久，青蟒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青蟒扭动身躯将头伸了出来。只见夫子袖手站在面前，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青蟒将头贴在地上，目光朝下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有丝毫动弹。
“你可知我为何要去无尽海杀那条孽龙？”
“小，小妖不知。”
“因为十年前我收莫大方圆二徒时，佛教八部天龙众认为我坏了规矩，连同几个菩萨果味的孽障一道扰乱天机，害得我小徒莫大在时空乱流中多受了百年磁光冲击，以至三魂中胎光魂破碎，只能附于骨骼，以此保全残命。”
“我先花了五年时间，带着他俩穿越九天十地采药，然后再去净土莲池找到当年害我徒弟的几个家伙，跟他们打了一架，最后八部天龙众里只剩下龙众那伽躲在无尽海不肯出来。于是我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在南菩部州演算，破了无尽海的万佛藏经大阵，让那畜生藏无可藏。”
“你我都是截教中人，应该知道当年截教祖师的立教之本是什么。老实说，当年那位老祖护犊子的行事风格，我很欣赏。可惜我朱秦百年来广为天下苍生谋，之前收的四十九个学生都没有照顾什么，如今好不容易收了两个能传我道统的学生，你敢打他们的主意？！”
青蟒身躯抖似筛糠，蛇首一下一下的磕在地上，带着哭腔颤声道：“小妖鬼迷心窍，请圣人恕罪，小妖，小妖绝不敢再有下回，请圣人饶了小妖这条贱命吧……”
“你为我学生护道，我还你龙珠，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但你记着，要还想要别的，就拿其他的来换。你现在要什么没什么，想要喝酒，就拿命来换！”
说罢夫子面色一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天而降，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巨大的青蟒身躯瞬间被那股巨力轰进了地底。青蟒紧闭双眼默默承受着那无边巨力，一时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仿佛都被压得肢解破碎，脑海中那一袭白袍身影深深映入了脑海深处，化身魔魇，似要永世缠绕不休。
过了良久，夫子长袖一甩，转身朝前大步行去，方圆背着莫大看了看那深坑，默默的朝前追了过去。
师徒三人一路慢行，夫子斜眼瞥了瞥方圆，道：“有什么想说的？”
方圆沉默了一会，回道：“觉得您做得有点过了。”
夫子笑了笑，说：“太欺负人了？”
方圆点了点头：“我觉得刘竹心还算不错，也不像敖胜那样蛮不讲理，您常说贪欲乃生灵之本，怎么今天因为她看了这一眼就对她动了杀念？”方圆其实还藏了半句话没说，看来圣人不仁，竟也和那天地一样，视万物为刍狗。
夫子笑了笑道：“能有仁心便是不错。命无贵贱之分，力却有大小之别。那条青蟒身负佛家气运，自己都不知道，她血脉中那一丝龙气较之其他蛇属更要强上百倍。我时间不多了，没工夫去教化她，又比她力大，便只能以力服她，使其日后能安心为你护道，未来你若能将其教化，使得其摒除牲畜欲念，那这一撞大机缘，便是落在你头上了。”说罢拍了拍手方圆头顶，负手继续向前走去。
方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把莫大往背推了推，返身往回跑去。
大坑之中，青蟒气若游丝，一双眼眸半睁着碧蓝天空，身躯仿佛烂泥一般一动不动。修道三百年，一朝得机缘，却因一时贪念，机缘反倒成了杀身之祸。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己这百年修炼，却依旧只能供人杀生予夺。修道之难，当真难的不是功法口诀，而是这一路坎坷，稍有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那融溪山做个普普通通的青蛇，浑噩轮回，也好过这殚精竭虑，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年纪此节，两行清泪自碧绿眼眸中缓缓而下。
就在此时，天色突然一暗。原来是坑边钻出了个胖乎乎的脑袋，遮住了头顶蓝天。
方圆看了看坑里还剩下半口气的青蟒，从莫大腰间取下酒葫芦，打开盖子。一股熟悉的异香顿时铺面而来。青蟒惊恐地扭了扭身子，此时这股异香在她心里早已不是什么成道机缘，而是一道催命符咒！
“别动别动，我就滴三滴，掉地里就是你自己倒霉啊！”
方圆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葫芦往坑底微微斜了几斜。三滴酒水分别落在青蟒头腹之间，瞬间消莫不见。
一道碧绿莹光从青蟒体内往外涌出，水波般覆盖住整个蟒身，渐渐化为一团碧绿色的玉茧，隐约间可见青蟒身影，仿佛被封印在一块巨大碧绿琥珀中的虫子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地底隐隐传来一声似龙非龙的吟啸声，玉茧表面寸寸龟裂。一袭黑发赤身裸体的姑娘从玉茧中款步而出，朝方圆盈盈拜倒：“谢小夫子再造之恩。”
方圆盯着姑娘狠狠看了几眼，这才好奇道：“你这头发怎么变黑了？”
“小夫子有所不知，世间妖类修行，都需先化人身，小妖之前那碧发本是修炼不济，未脱离妖身之相，如今才算是落得完整人身。”
“噢，那你起来吧。”
少女起身亭亭而立，凸凹有致的身材登时映入眼帘，胸前两朵粉红蓓蕾像撞城车一样撞进方圆眼帘。方圆胖脸顿时涨得通红，刚想转移视线，只见眼前突然一黑，耳边厢只听莫大说道：“变件衣服穿在身上。”
过了一会，莫大拿开捂在方圆眼睛上的手。刘竹心已身着一身翠色宫衫站在，面目含笑的看着二人。
方圆转身便走。
“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站起来的时候。”
“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要低头。”
“你怎么净坏我好事，是不是兄弟了还！”
“……”
刘竹心看着二人身影，嘴角突然勾起一丝莫名笑意。身形一阵变换，再次现出青蟒真身，鳞甲碧光盈盈，一条金线自脖颈处贯穿至尾部，头顶鼓起了两只成人拳头大小的肉球，鼓鼓囊囊，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出。
青蟒俯身急速游走，载上二人飞快的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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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海相传乃是上古西天藏经池。据《天都万年策》所载，太古末期的中土曾经爆发过一场牵涉九天十地的大战，那时候还是西方教的佛教被卷入其中。其时截教第一代教主因座下弟子被西方教教主威胁，改换门庭，一怒之下，携四把斩天株地的凶剑闯入西天藏金池，先是斩杀了西方教的一位教主，继而一剑破开了藏经池要断了西方教教法传承。
后来，人、阐二教教主联通两位先天神灵一同出手，拦下了那位初代教主，使其强行合道，总算保全了西方教传承。但藏经池因为剑气肆掠，无法在天外天长存，最后堕入人界，化为无尽海。后来西方教在人界开枝散叶，在无尽海畔的南门天洲创立了八百佛国，并改南门天洲为南菩部洲，至此，佛教才算正式在九洲大世界成为与道教并驾齐驱的一大教派。
八百佛国创立后，无尽海表面上成为了佛国信徒朝拜之地，所谓“世有无尽藏，藏于一海中。凡人得一见，渡岸不用舟”，而在内里，无尽海实则是人间佛国连接西天净土的唯一通道大门，并且是八部天龙众中的龙众那伽的道场所在。
无尽海虽是藏经池残片所化，但内中依然留有一座太古万佛藏经大阵，且经过龙众千万年的加持完善，大阵威势早已超过太古时期。一方大阵由十二万九千八百六十四处节点符文组成，囊括上下八方，每一节点中又蕴藏十二万九千八百六十四个小节点。每一处节点自成一方天地，一方面用来储存佛国信徒信念，一方面则转化信念为己用，用以御敌护身。号称一旦发动，哪怕是当初那位初代截教教主再携四剑而来，也休想再一剑破开。
休想再一剑破开。
从这一句话，佛教的机锋智慧便可见一斑。
青蟒盘身于一处悬崖之上，蛇头高高扬起，远眺着远方的苍茫大海。天色晦暗，风起云涌。夫子在空中一步步往前行去，天风拂过，吹起夫子袖摆，飘飘摇摇，一派凭虚御风的仙人盛景。
夫子身影渐行渐远，逐渐化为一个肉眼难见的黑点。浩荡天风，在天地间来回呼啸，二人一蛇在崖边眺望着无边无尽海，只觉得在这海天苍茫之间，渐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夫子那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青蟒盯着空荡荡的海天看了良久，不由疑惑道。
方圆拍了拍青蟒，轻叹一声道：“小刘啊，眼界放开点，这种神仙打架不是飞在天上你一拳头来我一拳头去的，得看别处。”
“看别处？”青蟒疑惑地盯着乌云滚滚的天空，一时间眼睛竟不知道该往哪看。
“海面安静得异常，水也变黑了。”莫大轻声提醒道。
青蟒这才低头朝海面细细看去，只见原本波导汹涌的大海此时只有微波徐徐，深蓝的海水却是变得如墨般深黑，远远看去，偌大的无尽海此时就像一方砚台一般，那徐徐微波，就像是有人在书写文章之余，以笔蘸墨渐起的点点涟漪。
青蟒心中惊呼一声苍天在上，若这无尽海都只是圣人写文弄墨之用，那写出的文章，又该承于何处？
仿佛是在印证刘竹心心中揣测，这时只听见高天之上隐隐传来一声清呵：
“敕！”
漫天乌云为纸，一个个清瘦锐利的文字组成的锦绣文章顷刻间笼罩了一方天地。每个文字古拙质朴，竟是上古金文，字体纵横方圆数十里，三百六十一个古文字按照纵横十九道齐齐排列，仿佛一个弥天盖地的棋盘。
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声响起，一道巨大的金光自无尽海中激射而出，瞬间被吸到棋盘之中疯狂游走。
紧接着，万里云海翻滚如潮，有一人出现在棋盘之上，白袍纶巾，长袖飘摇，身躯弥天极地，不知有几万丈高下。
巨大的法相面容闲适，但仪态庄严，方一出现，便一指朝棋盘按下，仿佛信手落子。
只听见啪的一声，万籁俱静，天地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静止。紧接着，一声凄厉龙吟响彻天地，风雨大作。天空爆开了一阵刺目的蓝白亮光，万道雷霆如群蛇出洞般交织缠绕，密密麻麻结成一张天网缓缓下垂，无尽海巨浪滔天，似有万鬼蹈海，一团团水龙卷冲天而起。
“朱秦，你狗胆包天！今日你敢杀我，他日你死，儒家八千万士子当与我陪葬！！！”一声怨毒的惨嚎在天地间遥遥回荡，声浪滚滚，与漫天雷鸣交织在一块震得人神魂欲裂。
“呵呵。”棋盘上的白衣法相轻笑一声，随即又是一指落下。
又是一击棋子落盘的轻响，霎时间，天地寂静，雷电散去，飓风消泯。
棋盘上的金色身影顿时凝滞。
“九天十地，敢说我朱秦狗胆的，你是第一个。”
“儒家不立教，你便当我儒家无人否！！！！！”
东方乌云密布的天际突然张开一线，一道雪白剑光如银河穿空遥遥而至，堂堂皇皇，沛然莫御，瞬间落在了棋盘之上，没有丝毫阻滞，瞬间将那延绵千里的巨大龙身从中分成了两半。
崖边，风轻云淡，远处大战的风波蔓延至三人里许之外便悄然散去。三人得以悠悠观战，青蟒第一次见圣人出手，那举手间天地皆同力的神通看得她目眩神迷，身子不由的微微战栗起来。眼见那天际剑光划过，青蟒不由惊叹道：“这就是夫子传唱天下的君子剑？！”
方圆皱了皱眉，斥道：“不是！”
青蟒吓得一缩头，讷讷无言。
莫大拍了拍身下青蟒，安慰道：“就是君子剑，不过老方觉得这名字太难听了，给改了个名，老师觉得不错，就用那个名儿了。”
青蟒好奇问道：“那叫什么？”
方圆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一口吐沫一个钉地砸下一句话，震得座下青蟒肝胆欲裂。
“屁的君子剑，十年前就改名了，叫老子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