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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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两难

    林奴儿此时已在韩溯的安慰下恢复过来,吸着鼻子,带着泪痕,蹲在庙门口为昏迷不醒的翁敦伟熬着药,只因庙内都是狰狞惨死的尸体,林奴儿虽看了战斗的全程,此时还是不情愿留在庙里,只得让她在门口众人视线之内待着。

    杀退山贼之后,已经是酉时时分,太阳正在西沉之中。庙外的林奴儿看着远处天际一抹嫣红的晚霞装点在这片莽莽群山的葱郁森林之上,群群飞鸟也赶在日暮前归林回巢,心情平复了许多。可眼下庙内的韩溯几人,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问题出在缴获上。

    就在方才,韩溯和翁、谢二人辨认了众贼面目之后,又一起给这七个贼搜了身。搜身前,韩溯在与两人一番谦虚推让之后,还是与两人提前约定,不论缴获多少,皆按照战功分配。

    翁、谢二人自然没有反对之意,且不说这二人本就是忠勇老实之人,即使做了逃兵,也不曾祸乱过百姓,因此才落得如今这么个衣食无着,进退维谷的窘迫境地。

    加之他们二人都是穷苦出身,斗大的字不不识一筐,对韩溯这种读书人从骨子里有种敬畏之意,更何况韩溯之前对他们几人有相助搭救之恩,此刻大战过后,大家劫后余生,彼此又有了战友袍泽之谊,又兼之韩溯身形相貌器宇不凡,对他二人也是礼遇有加,这是以往在刘良臣营中从不曾有过的待遇。对比从前在辽东边塞,被人呼来喝去的委屈不忿,韩溯这个今天初见的陌生秀才,对他们所展示出来的礼貌、友好和尊重,二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不由得生出好感来。

    关帝庙一战,翁谢二人共发五铳,毙贼四名,重创一名;韩溯则手刃二贼,补刀一贼,因此约好待会不论搜出多少,都三人平分了。韩溯对金银之物本不放在心上,却不想抹杀了两个战友的好意,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可三人商议已定之后,上前一搜尸身,却让翁谢二人大吃一惊,韩溯也陷入了沉默。

    缴获实在太多了。

    看着从贼人腰腹间抽出的盘缠包裹,里面倒出哗啦啦一堆晃眼无比的黄白之物,翁敦治倒吸一口凉气,道:“竟……竟有这么多银两,这……”

    “这帮狗贼,某在关外日日苦熬,一二两的月饷却从未足领过,这七个蟊贼也不知劫了多少百姓,身上竟有几百两银子,哼!”谢帮略冷哼一声,心里又恨这帮山贼劫掠无辜,又为自己往日经历打抱不平。

    “嗯,一共是二百六十两白银,还有四根金条,每个都在二两上下。妇人耳环十二对,项链十根,戒指九个,还有东珠一颗。”韩溯却没那么多话好感叹,清点统计已毕,平静说道。

    韩溯清点银两时,谢帮略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是个外冷内热的汉子,最爱嘴上逞强,骤然听到有如此多的缴获,心下也是激动不已。此时看韩溯清点这些财物时,面色毫无波澜,仿佛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又像是在帮他人清点财物,仿佛眼前这些物事与他毫无瓜葛一般,心下也是暗暗佩服。

    韩溯点完了钱,却迟迟没有分配之意,只是蹲着沉默不语,还又返回去摸索那些山贼的尸身,把这些金银珠玉都舍在地上不管不顾。

    翁谢二人只觉韩溯行为十分古怪,又怕他有变卦之意,他二人虽久经战阵,杀惯了人,却不想与韩溯又同室操戈,谢帮略用手肘顶了顶翁敦治,让翁敦治开口问话,翁敦治与谢帮略此时也是同样心思,瞬间领会兄弟之意,问道:“韩公子,你在做什么,可是有什么变故吗?”

    韩溯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回头对二人道:“那些金银你们自取,无需多虑,只是恐怕我们有麻烦了,方山的百姓也要有麻烦了。”说完又接着去摸下一具尸体。

    翁敦治对韩溯所言十分不解,拿眼去看谢帮略,谢帮略也是同样一头雾水,翁敦治无奈,又问道:“公子可否明示一二,小人不是很懂公子言外之意。”

    韩溯此时已摸完所有贼尸,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对二人郑重道:“山贼者,据山结寨之贼也。平日居于山中,不事生产,或驱役所掠男丁妇孺以奉自给,或勒索胁迫乡民商旅以为自足,纵横乎道路之间,隐没于山林之中,所得所获,皆存于寨,以寨为基,依山为屏,辐射四野。”

    韩溯这一通之乎者也,讲得翁谢二人头昏眼花,丈二的兵丁摸不着头脑。迎着韩溯饱含期许的目光,翁敦治回道:“公子……可否再明示三四,不,明示五六一点呢。”

    韩溯白了翁敦治一眼,无奈道:“翁兄,谢兄,你们看这些尸体,处处都是疑点。”韩溯在屋内来回走动,对二人娓娓道来:

    “这些山贼,每人都身携颇多金银,却没有人带着铜钱,想必逃走二贼也是如此,又看这些妇人首饰,只有陈旧血痕,显然不是临时掠夺所得,更像是将寨中的老底带在了身上,此其一;”

    “这些山贼既然外出劫掠,身上却找不到多少干粮,水囊也仅有一个,那逃走之贼显然是个小头目,干粮饮水也不会在他身上背着,说明此行九人就是轻装出行,仿佛料定黄昏之前可以返回一般,此其二;”

    “这群贼进庙之前对话所言,你我都听得清楚,他们一行乃是巧合之下,看见奴儿姑娘,临时起意来此作恶。据我推断,之前他们应是在对面山坡之上,才可看清奴儿等候所在,可对面山坡相邻的,并非盂县至寿阳的主干之路,不通商旅,而是一条上方山寺的小路,此其三;”

    “最后结合那黑面贼首口中所说之言,云是白马山响马头子常禄逼他至此,很可能他们与白马山响马有过交手,还被常禄所败。因此,我心中已有明悟,大概推断出这些贼人来历,以及他们的意图。”

    韩溯说罢这一番长篇大论,也是口干,掏出水囊饮了一口,翁敦治还在消化韩溯话中信息,谢帮略却已懂了七八分,追问道:“某想问,公子所言白马山常禄,是何人物?”

    韩溯见谢帮略领悟甚快,没有白费他一番口舌,也是欣慰,回道:“常禄本陕地一马户,后落了草,纠结众响马流窜四方,近日占了盂县城北的白马山,现为官府所通缉,故本公子有所耳闻。”

    谢帮略此时已完全懂了,也陷入了沉思,也如韩溯一般,仿佛忘记了地上的几百两巨款。

    韩溯见翁敦治还在绞尽脑汁,也不去打扰他,只对谢帮略道:“谢兄,你也是久历沙场之人,眼下情形就是如此,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此地显然不宜久留,而山下情形或更为不妙,不知谢兄可有对策。”

    谢帮略此时也愁眉不展,听到韩溯问话,转眼看着韩溯眼睛,那双眼明亮澄澈,又透着深邃的自信,他也不再隐瞒自己所想,道:“恐怕不妙。林姑娘、敦伟兄弟,还有某身上的伤,都是负累,留在此处,若那二贼求援而返,将我们围困于此,断然无一幸免。可若贸然下山,山下情形不明,恐怕是送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啊。”

    这时,林奴儿的药熬好了,在庙外喊韩溯:“公子,药好了,药好了~”

    韩溯去门口取了药,对林奴儿道了一声辛苦,又把水囊给她,让她喝水歇歇,待会不定还要赶路。韩溯把药给了翁敦治,让他去喂他兄弟。又让谢帮略去补充三眼铳的弹药铅子,自己则将地上的金银之物分作三份,一一用布包好,每包都有三四公斤那么沉,所幸金银密度极大,因此体积颇小,绑在腰间,除了开始觉得有些坠,习惯了也就无碍了。

    翁敦治正给自家兄弟喂着药,突然见他福至心灵,瞪大了眼睛,惊叹道:“这帮狗贼,他们要封山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