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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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此时已是酉时时分,日渐西沉。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牙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路边,盘点今日所得;贩夫走卒、挑夫行商也络绎不绝地往城门方向赶路。路上行人渐稀,主仆二人走在街上,往客栈回转。

    夕阳迎面,拉长了韩溯的影子,林奴儿跟在身后,有意避让着脚下的影子,又不时踩上一脚,还抬眼偷瞄前面那人,生怕他回头发现了。

    韩溯心里是很愉快的,盂县之行,得了知县所馈十六两银子,除去路上住店饮食赏赐等费,还有赌坊里借给林老大的五两银,再扣去回家里交差的五两五分银子,剩余也足有四两多银子。可别小看这四两银子,虽说天启年间物价较高,一斤猪肉卖价二分银,一只鸭子也要卖到四分银子,换算下来,这四两银子就是一百只鸭子,买猪肉也可买二百斤,或者直接买生猪,一百三四十斤的猪可买两头,若肯再添些铜钱,晋南黄牛也可买一头了。

    乱世人命贱如狗,现在一个丫鬟尚能卖四五两银子,等到了崇祯年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狼烟滚滚,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时候,一张面饼几个馒头,就能买下一条人命了。

    不多时,两人回了客栈,韩溯叫来伙计,又叫他准备热水送去房里,韩溯就在一楼厅中寻个空桌坐了,林奴儿就站在一边。折腾了一下午,腹中有些饿了,问掌柜的点了酒菜,坐着喝茶等待。

    那伙计领命去了,一边上楼一遍心中纳闷:“这公子好生爱洁,一日竟洗得两回澡么,真是奇哉怪也,就不怕染了风寒。”也就是韩溯为人和蔼,打赏也大方,这小伙计只是疑惑,倒也没有埋怨,动作还是麻利的。

    其实古人洗澡并不勤,五日一浴便算十分爱洁了,旬日一浴、半月一浴,或是一月一浴才是正常状态。若是西北干旱地区,还有一生只洗三回澡的老历呢。想来原因有三:一是古代没有抗生素,古人又个个都是大长头发,若是洗澡后感染了风寒,极为容易转化为肺炎,轻则留下一身痼疾,重则一命呜呼;二是小民小户,一水一柴来之不易,能节约就尽量节约;第三就是反正大家都不爱洗澡,几百上千年的传统,彼此将就着,也早就习惯了。得亏黄种人狐臭的比例并不高,要是其他各色人种,那都是百分之五十甚至更高比例的狐臭人群,不洗澡的汗味加上喷的香水味混合,凑近了一闻,那叫一个提神醒脑。

    茶还烫着,菜也没上,韩溯见身边这还杵着一位,便让林奴儿坐下,林奴儿不敢违逆,乖乖去对面下首处,挨着凳子边沿坐了。韩溯百无聊赖,打量起对面这个小妮子来。这林奴儿面正值豆蔻年华,面白体瘦,方才脸都哭花了,此刻低着头,真有一股雨打莲花,烟蒙池柳的美感。见林奴儿此刻神态,似有七分委屈两分难过,还有一分惆怅茫然,旁观看来,真是十分惹人怜爱。韩溯也不是那不解风情的蠢货,此时也懒得去哄这十三四岁的丫头,只管撇自己的茶沫子,想着明天回程之事。

    不多久,饭菜来了,一碟猪头肉,一碗摊黄菜,一盘开水烫时蔬,再有一小盅梅子酒,几个白面馍馍,顿时满桌都是食物的香气,酒香菜香蒸腾,令人口干舌燥,直想大快朵颐。

    韩溯给自己斟了杯酒,满饮了一杯,口中真是齿颊生香,心里竖起大拇指连夸好喝,这古代的酒,度数不高,滋味却足,还有浓浓果香,真是好享受。又掰了馒头,自顾自的吃起来。

    韩溯吃完直了直腰,心满意足,看对面那小妮子全无动静,茶也没喝半口,也不去劝,心说就让这丫头饿一顿,跟着本大爷,还能饿死你不成,便起身去掌柜的那儿结了饭钱,又另外吩咐,让店家热一碗肉粥夜里送来。

    吃饱喝足,韩溯叫林奴儿随他一起回房,待上了楼,推门进去,里间洗浴之物已备好,韩溯试了试水温正好,回头对林奴儿到:“去沐浴一番,少爷我门外等你。”

    林奴儿的头低的更狠了,恨不得一直低到脚边去,也不回话,也不动作,只是站着没动。韩溯让开一边,绕到这丫头身后,推她进了屋子,把门一关,自己留在走廊里,隔着门道:“自己从里边把门闩好,半个时辰后我再回来,记得把床上的衣服也给我洗了。”

    听着韩溯下楼远去的脚步声,林奴儿背靠着门,眼泪决了堤地流下,喉头一阵阵地哽咽,心道:“爹、娘,你们不要奴儿了吗……”

    哭了一阵,林奴儿还是去放了行李,按着韩溯的吩咐,沐浴了一番。又用布巾包了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胸前,收拾了韩溯的衣服,抱着木盆浆洗去了。

    黄昏后,戌时一刻,韩溯回了客栈,提了个布袋,里面装着刚刚买来的邸抄和小报(后世的报纸),本期的往期的,买了一大摞。韩溯自打来到这大明朝,虽然一直云淡风轻,心里却始终有一份危机感。他自知不能飞檐走壁,麾下也没有千军万马,想在之后的乱世里存身,不早做功课是不行的,因此买了一大堆报纸,还有蜡烛等物,准备挑灯夜读,好好补补课,了解一下如今天下大势,让自己加深印象,免得危机到来,连逃都不知该往何处逃。

    韩溯上了楼,正巧遇见林奴儿,两人打了个照面。都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丫头洗个澡,头发挽在一边,还蛮有小家碧玉的韵致。林奴儿刚刚浆洗完毕,把韩溯的衣服晾在客栈后院里,自己的亵衣没来得及洗,此时正放在房里矮凳上,见韩溯回来正欲上楼,林奴儿急得脸红脖赤,抢在韩溯前面,一溜烟跑进房里了。

    这韩溯也不点破,慢慢悠悠一步三摇,也跟着上了楼。房里的大木桶已经撤了,地上还残留有半干不干的水渍,韩溯过去把油灯点了,又掏出包里的蜡烛点上,调整了两处光源的位置,拉过一张凳子,就着这点亮度,看起了邸报。

    林奴儿见韩溯也没什么吩咐,抱个盆螃蟹似的从韩溯身后溜走了,显然是去洗自己的小衣了。古代女子出门在外,着实的不方便,韩溯见林奴儿去了后院,走出房门,从二楼栏杆叫住了堂下的伙计,丢了一粒银豆给他,那伙计忙了一天,本已昏昏欲睡,陡然看见银子,动作轻快之极,从懒凳上一个纵跳,抻手接了赏钱,笑眯眯问公子什么吩咐。韩溯看着好笑,叫他去后厨备一盆炭火给奴儿姑娘送去,就回房看报了。

    “嗯……这邸报上最近的消息也是端午节之前的了,这古代的塘马效率忒的不行,想要掌握全国第一手的资料消息,看来有些困难,不过这些新闻,也足够我对时局有所了解了。不过,这宁锦大战……历史上是哪边赢了来着?”

    原来这最近的邸报上,正刊登着辽东告急,战事重启的消息,说后金奴酋洪太(皇太极)发兵十三万,兵围锦州日夜攻打,锦州告急;同时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豪格等部又攻宁远、大小凌河等城堡,锦宁一线势如水火,邸报下又有评论说局势危急之下,辽东巡抚袁崇焕,总兵祖大寿只晓得坚壁清野,闭守城池,未战先怯,损我国威云云。

    一连看了六七份邸报,韩溯正看得眼酸,听更鼓已是戌时末了。这时,林奴儿回来了,在门外轻声唤了韩溯一声,韩溯开了门,看林奴儿怀里抱着烘好的衣服,小脸也烘得热腾腾的,娇憨之意跃然脸上。韩溯让开了道,林奴儿抱着衣服对他蹲了一蹲,算是行了个万福,就溜去一边了。

    此时客栈的伙计看二人都回了房间,瞧准了时机,也跟着来叩门,说是来送粥的。韩溯开门取了食盒,置在桌上,打开食盒是满满一大盅热粥,放了肉末青菜,熬的稀烂,又撒了葱花在粥上,看着油光光的,好不热闹。食盒一角旁边,另备了空碗、调羹、筷子等物。

    韩溯正想招呼林奴儿过来喝粥,就听得背后“咕~儿”一声响,林奴儿一时羞红了脸,呀了一声,这丫头从午后一直没吃东西,这会儿也真是饿了,小肚皮在抗议了。

    韩溯扑哧一乐,道:“愣着干嘛,快过来吃,没得浪费了公子我的银钱。”

    托林老大的福,林奴儿打小也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今日不知怎的,兴许是伤心太过,哭的动了元气,洗了澡后,身心松弛下来,觉得格外的饿。这时韩溯命令到了耳边,正好给她个台阶,林奴儿又想吃又难为情,讪讪地从床边挪了过来。

    韩溯给自己盛了半碗,又盛满一碗放在桌对面,说:“坐下吃,不吃完不许睡觉。”

    林奴儿听话坐下了,慢慢捧起粥碗,默默地小口喝着,韩溯看她肯吃,就端起自己那碗,一手邸报一手粥碗,侧过身边喝边看新闻去了。

    二人喝完了粥,夜也深了,林奴儿收拾了碗筷,见韩溯乏了,知道少爷要睡了,就去柜子里拿铺盖,准备自己睡在地上。韩溯自去了床边,坐在床上蹬去了鞋袜,道:“过来。”

    林奴儿听言浑身一紧,暗道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少爷这是要我侍寝吗……迟疑了几秒,林奴儿的胆怯战胜了羞怯,还是听话的向韩溯走去。

    待林奴儿走到床边,韩溯也不客气,两手一环一提,就把林奴儿整个抱起来横在胸前,感受到韩溯的体温,林奴儿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紧闭着双眼,心嘣嘣嘣跳的飞快,咬住双唇,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可等了好一会,也没见少爷有别的动作,不禁睁眼去看韩溯,只看韩溯也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林奴儿的脸更红了,浑身烫得像刚剥了壳的熟鸡蛋,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一万只蚂蚁在咬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韩溯掂了掂林奴儿的分量,觉得这丫头体重也忒轻了,以后该好好补补,再瘦下去定要营养不良了。韩溯也没说话,只把林奴儿脚上的木屐除了,把她轻轻放进床里靠墙的一边,自己赤脚下地,吹了蜡烛油灯,又坐回床边,脱了外衣丢在凳子上,放下床帐,躺下睡了。

    不多时,韩溯沉沉的睡着了,发出一阵阵轻轻的鼾声。林奴儿被挤在墙边,连动都不敢动,哪里睡得着,这时听少爷睡得沉了,林奴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林奴儿侧身躺着,面对着墙,后背靠着韩溯的手臂,弓着脚,双手蜷在胸前,就这么睁着眼熬着不睡。可没过多久,就像韩溯的呼噜声有催眠效果似的,林奴儿的眼皮也实在睁得累了,于是上下两边停战讲和,就这么闭眼睡着了。

    睡梦中,林奴儿还嘤嘤说着梦话:“娘,今天是奴儿的生日呢,奴儿十四岁了,是个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