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明
字体: 16 + -

第八章 逃兵

    二人在铺子里解了手,又歇了一阵,分吃了些干粮,韩溯看天色将近未时时分,就不打算再歇了,想着下午继续赶路。过了忙神山再有二十多里山路就是方山地界,若能在黄昏前赶到,晚上就能在方山寺下的村落歇脚,这样明日从方山脚下出发,向西南继续走,过了温家庄就可回到寿阳了。

    韩溯叫来店主付了茶钱,主仆二人正待要走,店主插了句口:“这位相公,我劝您二位还是再等等,等着大队人马一同上路的好。小的在这山脚下开店也有些年头了,听闻最近方山一带有乱兵出没,我这儿来往的人也多,这消息传了有一阵时日了。”

    韩溯一下警惕起来,认真问道:“此言当真?”

    店主忙不迭地回道:“小人不敢欺瞒公子,是千真万确的。”

    “好,那你具体说说,这些乱兵之闻,是从什么时候传出来的?你这茶水铺子也是个不挪窝的买卖,我方才看了,不论进谷的出谷的,路过总要来你店里歇歇。若有商旅被劫,你可知是哪一家?可有人逃出谷呼救?若有行人被害,可有苦主来寻过?”

    “呃……这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这山里有乱兵的消息,传了有一段时间了,少说也有十来天了,大伙儿都这么说。再说了,这出门在外结伴而行,互相都有个照应不是。”

    韩溯看着店主神情不似作伪,便让他退下了。又对林奴儿说:“我去问问那边的车把式,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林奴儿方才一直听着二人对话,心里害怕极了,一直祈祷公子一定要听店家的话,莫要独自进山,听韩溯这么说,不禁松了口气。

    韩溯问了几个车把式,却都是从寿阳往盂县去的,没有从盂县回寿阳的。又问了几人路上情形,却也都语焉不详,个个都说有乱兵,还有一个车把式说听到过铳响,又胡吹一通,把这伙乱兵相貌如何如何凶恶描述了一番,吹的神龙活现。

    韩溯又与他们攀谈几句,心里有了底,就不再耽误,叫林奴儿过来,马上出发。

    这方山地处盂、寿交界,最高海拔一千五百多米,因山形酷似蝙蝠展翅,人称神蝠方山。方山主峰峰顶平坦,俯瞰是一块四十多亩大小的方形,放眼北方群山,实属罕见,人称“神坪金顶”,方山寺即建于此金顶之上。

    方山一带山峻林幽,泉清石奇,主仆二人走在林中静谧的小路上,虽是午后时分,却丝毫不觉得闷热。只听得耳旁鸟鸣阵阵,远处溪泉潺潺,一时间都忘记了身心的疲乏,心情也好了很多,一扫午前的愁绪。

    林奴儿一下跑到韩溯身前,指着远处山脊上的石柱,问:“公子你看,那是什么?还有那里,那边也有。”韩溯顺林奴儿所指一一望去,道:“此处碑林寺庙众多,那山上的小石塔,都是僧人们的墓塔。”说完韩溯摸了摸林奴儿的头,奴儿吐舌缩了缩脖子,又退去后边了。韩溯也不回头,继续和林奴儿聊天:“这一带多松树,松树多的地方,常常会有一种松蘑生长,与松树根伴生在一起,拿来熬汤可以增鲜。看,这儿就有一丛。”

    韩溯和林奴儿两人边聊边走,途中遇到一条山上流下的溪泉,就在溪边歇了好一阵。韩溯饮了口溪水,山里的溪泉水清凉无比,有微微的回甘。又洗了脸,濯了足,感觉涤荡的不仅仅是肌肤,仿佛心灵也被这泉水洗净了,让韩溯不禁感叹古代山西自然风光之美。

    突然,韩溯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做个手势,让林奴儿噤声。自己也摒住了呼吸,侧耳听着什么,听了一会儿没有收获,又捂住了耳朵,闭上眼睛,把呼吸放到最慢,想嗅出点什么。

    半晌,韩溯睁开了双眼,自言自语道:“申时就做饭了吗,呵呵。”

    韩溯让林奴儿呆在原地,找个树荫下乘凉等他,自己用布擦干了脚,套上靴袜,把布丢给林奴儿,提了剑沿着小溪独自向上游行去。

    循着木柴燃烧的烟火气息,在一片松林掩映之后,韩溯找到了味道的源头,一间破庙。这山间破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所修,庙门都塌了,只从庙墙的断壁残垣上,还能看出这是庙宇而不是民居。这庙也不大,只有一进,韩溯在庙外等待了一会,也没听见里间什么动静,但能从周围灌木杂草上留下的痕迹看出,此庙现在是有人居住的。

    什么人会寄宿在这种鬼地方?韩溯略一思索,心下已有了计较。也不再隐藏身形,站在庙前朝里朗声道:“我乃寿阳县生员韩溯,今日外出路过此地,不知庙里是哪路好汉,可否出来与我一见。”

    韩溯一张口,就听里间一阵响动,待韩溯一席话喊完,里面倒没了动静。

    许久,里面走出一人,满面虬髯,头戴一个软扎,身穿对襟短身罩甲,裹着肩巾,斜挎腰刀,右手持着一根三眼铳冲外,左手拿着火折子,警惕的看着外面。

    那人出了庙门,见对面是个书生,俊逸非凡,心下也有些讶异,又左右看看,确实只有韩溯一人,便把手里的火折子吹了,对着韩溯虚抱一拳,眯着眼道:“这位公子,只有你一人吗?”

    韩溯看对面这兵,大约一米六五的个头,衣衫虽破但不肮脏,显然是在溪边洗过,说明他住在这庙里也有些时日了;又看他虽然衣衫整洁,目光也算犀利有神,但掩饰不住身形消瘦,尤其两颊和眼窝,都瘦得凹陷了下去,显然有严重的营养不良。

    看他神情对自己并没有敌意,但颇有些戒备试探之意,韩溯心念电转,敛容正色道:“我乃寿阳生员韩溯,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回本公子的话。”

    那兵并不知韩溯来头底细,韩溯话一出口,显然把他震慑住了,气势顿时矮了几分,回道:“原来是秀才公当面,方才失敬了。小人翁敦治,祖上也是山西人,我是在这里借宿的。”

    “此处偏僻,前方不远即是方山寺,何来借宿之说?本公子能观星象,通占卜,看你面相也非凶恶之徒,只是天时不济,困顿至此,为何不如实说来?”

    翁敦治看对面这秀才,于荒山野岭之中,面对火铳却面不改色,依旧侃侃而谈,还被韩溯三言两语就说中了心事,对韩溯说自己有通玄之能就信了七八分,不由自主就放下了戒备之意,道:“公子神机妙算,小人自知是欺瞒不了的,罢了,就告诉公子无妨。小人祖上确实是山西人氏,后来庄里遭了匪,家里人都没了,就和兄弟一同参了军,在关外大凌河堡游击刘将军麾下当个营兵。后来忍受不了克扣军饷,加之上官暴虐,经常打骂我们兄弟,就借外出斥候时逃了,一路辗转回了山西。”

    “你逃了,你兄弟呢?”韩溯问道。

    “我和我兄弟,还有一个同乡,三个人一起逃的。我们一路逃亡,遇城也不敢进,也没有庄子肯收留我们,大概半月之前到的这间破庙,这里杳无人烟,不用担心追捕,附近也有水源,只是,只是……”

    “只是你兄弟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兼之你又不擅捕猎,导致你们饮食无着,饥寒交迫是吗?”

    此一言甫出,翁敦治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道:“神了神了,公子你真的会算命!”

    韩溯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头前带路,领我进去看看,本公子若心情好,或许可以帮帮你们。”

    翁敦治领着韩溯进了庙堂,迎面就是一股炭火气息,这山间林木湿气重,木柴燃烧烟雾甚浓,远播不散,两人进了庙,韩溯左右扫视一眼,发现这里竟不是佛寺,而是一个关帝庙。韩溯不禁皱了皱眉,这一世的记忆告诉他,今日正好是五月十三,是关帝诞辰,又是关公磨刀日,这一天若不下雨,是一年之中杀气最重的日子。民间有谚:五月十三雨,关公磨刀水。想到此处,此处无香可上,他便郑而重之地对着关老爷像稽了一礼。翁敦治见他动作,也不觉有异样,他是个遇神便拜的主,见韩溯喜欢拜神,油然生出一股好感来。

    绕过神像,看见庙的一角躺着一个男子,穿着和翁敦治一样款式的青蓝色罩甲,似是昏迷了过去,头底枕了个标枪袋,身下垫着几个破布袋子,一顶红笠军帽放在一边;神像后另一角落墙边也靠着一位,穿着长身罩甲,腰刀、三眼铳和双插都靠在墙上,这人左手似是受了伤,用布条缠了挂在胸前,此君倒是醒着,只是脸色不太好,苍白里泛着病态的潮红,想来躺着的那位应是翁敦治的兄弟,坐靠着的这位应该是他的同乡了。

    “公子,这位是谢帮略谢兄弟,躺着的那位是我弟弟翁敦伟。”翁敦治此时对韩溯是无比佩服的,更希望韩溯可以帮他弄些药来,要是能请个郎中来就最好不过了,因此殷勤地替韩溯引荐道。这谢帮略耳力极好,方才也一直听着屋外两人对话,却不似翁敦治那般热情,只对韩溯点了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

    韩溯通报了自家姓名,也不绕圈,直问那谢帮略:“汝本戍边,因何而逃?”

    谢帮略想也没想,答道:“无他,心中不平!”

    韩溯追问:“因何不平?”

    谢帮略猛一抬头,直视着韩溯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道:“杀奴时有我,封赏时无我;掘壕时有我,发饷时无我;冲锋时有我,转逃时弃我。如此营兵,不做也罢!”

    韩溯闻言不语,翁敦治也沉默着不说话,屋中只余下柴火堆燃烧的噼剥声,和谢帮略粗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