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医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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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萤火微光(一)

    不声不响,已走过三天,再回头,已是望不见故乡的踪迹,若是往常这般时候,大概已是在等待他们归来罢?一张张吵闹的脸庞浮现在脑海里,看到归来时的人必定会如此絮絮叨叨:「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不早了,还不去洗洗……」

    晴空万里。

    从豫州沛国的谯县北上,路经梁国的雎阳县,再顺雎水到达宁陵后,便已快到达了兖州的边境。青草渐渐地浓郁起来,树上的枝叶也从淡淡的新绿变成了苍苍的深色。走在一条笔直的小径上,呼吸空中已有初夏的味道,耳边的知了在鸣叫,午后的艳阳似乎把路两边的田野烤出了味道,一股芬芳和软的热气倾泄,迟迟未散开来。

    一望无际的麦田,一块连接一块,黄中泛着金色,厚实的麦穗即将熟透,原野像无风的大海,插在中间的油菜田,如同海面上方的飞鸥,一片深绿的显眼。沉甸甸的油菜杆子,把过于高大的秸秆压得弯了下来,黄绿的波浪,此伏彼起,看得来人心花怒放,只有那低头寻见的田间青嫩蟿螽偶然在这片领域中窜跳几下,发出几声不协调的鸣音,方才让他身后的多数人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他心中窃笑道:好,便是这里了!

    他回头,陪同在他身后的是二十名亲兵,亲兵身穿褐色皮甲,个个魁梧黧黑,精明干练。他们的身后跟随一支队伍,一支五千余人的粮草兵,粮草兵的穿着参差不齐,多为粗布灰衣,老幼皆有,一眼便知是一群来自四方各地的贫苦农民。

    他们多是出自于豫州沛国的各县,尽管沛国总共二十又一县,然而身为豫州治所的谯县的人数却最少,才百余人;其次是沛国的治县:相县,占五百来人;剩下的便是其他县招募而来,人数基于平均,也就千余人。

    这些来自不同县的粮草兵中,似乎都有各自的领头,他们多是些彪壮的中年壮汉,然而来自谯县的却是一个老头。

    是的,是一名老头,一名精神爽朗的老头。

    老头一头白发,胡须老长,他内穿深青色衣袍,外套一件无袖的陈旧布甲,腰间挂了个金箍铃,左手拎着一只灰色的行医木箱,身后背着篓子,篓子上居然还带着一个睡着的婴儿。老头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一名士兵,倒像是赶脚的货夫,显得实在不伦不类。

    他眯起眼睛,显然对老人的高龄十分不悦。然而,当他目光落在老头身边的那名壮汉后,又把不满吞回肚里。

    老头的身边还有两个人陪同,一壮一少,壮汉一身灰衣掩不住他体格的强健,十分的沉稳机智,少年一身粗衣也遮不住他双眼的灵动,十足的活泼好动。

    这老头,便是谯县颇有名声的郎中——华佗,字元化。那壮汉就是那天羞辱他的黄忠,字汉升,而少年便是华佗的徒弟,小童。

    ——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人!不会轻易放弃生命!这是医师的道德,亦是老朽——华佗身为医师的职责!

    ——哼,既然他们作士兵,那么便与你们一样,若是被某发现你们贪生怕死、为非作歹,这便是下场!

    当日的情景仿佛浮现在眼前,不得不说,这神医和那壮汉的话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悄悄地打量着他们,只见华佗坦然自若地行走,黄忠默默地跟随在后,他们的神色淡然,没有一丝恐惧。

    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明了,他知道的,新兵总是烦躁不安的。

    犹然还记得,当初征兵时,多少新兵一脸焦躁。尽管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他还是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心情是多少无助,没有一丝信心,毕竟,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征军,参军,这些都意味着死亡。

    他现在很清楚,兖州的情况相当危急,也知道那个“计划”——但是,他不能对别人说,哪怕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兵。

    刚征兵完的那天早上,他同情地观察那群新兵,新兵们有的抿唇,有的咧嘴,不安与兴奋充斥在他的周围。

    那天,他没有大声地鼓舞那群不安的士兵们,许诺那些意想不到的好处,而是命令他们在校场里集合,然后沉默地派遣他的亲兵,让他们把白花花的五铢钱摆放在他们眼前,接着果真按照布告所说,让亲兵把钱一个个分配在他们手中,准许他们回家一天,末了说一句:“当兵者,勿犯军纪,违令者,当斩!”

    新兵们顿时沉寂下来,他们的眼神变得视死如归,开始敬畏地看着他。

    休假的第二天,他们如约回到了兵营。

    他训练他们。七日后,他们整装出发。

    而现在,这些粮草兵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他,面露疲色。

    他,一名眼睛细长的年轻魁梧武将,剑眉,厚嘴唇,身穿黑光铠,腰佩宽刃刀,一脸的嚣张,像极了纨绔子弟,他正是兖州牧曹操,曹孟德的从弟——曹洪,字子廉。

    他转过身,指挥一部分粮草兵下令道:“把这些割好带上。”

    两名亲兵上前,带着三百名气力十足的粮草兵前去收割麦田。

    夏季的烈阳虽是有些毒辣,不过那片麦田却还没有被晒得干涸。粮草兵们多是农民出生,他们熟练地把脚上的木屐鞋脱了下来,一个个赤脚下田,他们拿出锄禾,埋头忙着收割起来。

    很是沉闷。

    不同地方来的头领们不由地暗暗开始打量起周围的同伴来。当一名粮草兵打了个呵气引得多数人的笑声后,紧张不安的气氛淡化开来。

    “家住陈留是书生,

    那边花草多芳香;

    早起时分闻鸡鸣,

    夜伴归门有灯盏。

    如今世道多艰难,

    刚出家门遇强人;

    心中有了不平事,

    欲把忧结唱出声——”

    一个嘹亮的歌声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是那割麦的粮草兵里,有一个中年人习惯地唱起歌来。那人面目忠厚,肤色白皙,一身灰色的短衣长裤,倒也显得体态匀称。他正望向眼前的金烂烂的麦田,一边抹汗,一边卖力地吆喝,所有的士兵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那二十个亲兵,脸色却有些难看,有一名亲兵观看曹洪的脸色,低声询问道:

    “将军,是否……?”

    “慢着,不必。”曹洪满脸不悦的神色渐渐松动下来,他挥手制止了亲兵的举动。

    其他的粮草兵可没有这般心思,他们愉快地听着那名中年人继续唱歌,他的歌声粗犷而响亮,在这寂静的田野显得格外瞩目。

    “一唱世道多艰险,

    为何总是起纷争;

    二唱前路多渺然,

    何时才能把家还;

    三唱故土多灾难,

    处处烽火不息乱;

    再唱命运中多舛,

    何时乡人不复见!”

    中年人唱到这里时,已经有不少粮草兵神色黯然,亲兵见状,有些勃然大怒,对曹洪再劝道:“将军,若不再阻止——”

    曹洪恍然回神,若有所思道:“只是说唱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亲兵诺然,只得退下。

    那中年人又抹了一头汗,对于他的习惯能造成大祸乱而言,丝毫没有注意到,尽管他已查觉周围的同伴已停下手中的活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笑道:“都看着吾干甚么,再不收割可要天黑了。”

    粮草兵们呆愣了一下,埋头忙碌起来,他身边的一个粮草兵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天当这么多人的面儿,您还敢这般放肆,真当活腻了么。”

    那中年人理直气壮地回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说不能说,还不让人唱么!”

    “您,唉哟!”那粮草兵涨红了脸,急道,“总有一天哦,您的命怕是栽在这放肆的歌上!”

    中年人轻笑一声,轻声道:“唱便唱了,有何不可?又不是第一回——

    世人多笑吾痴傻,

    无中非事生有事;

    战乱何时才熄灭,

    平民得以笑开颜?

    吾欲寻游观天下,

    哪知刚出遇了殃,

    兵哥生双瞎眼睛,

    错把书生当农人,

    无奈再当回兵士,

    才知又得返故乡!”

    听到这里,所有的粮草兵们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闷声笑起。沉闷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那粮草兵笑着道:“就数咱家先生最酸儒,平时专爱摆弄些文墨,在下是他的书僮,随他一同长大的。在下名唤阮介。”

    一个年轻的粮草兵羡慕地低语:“原来是读过书的,果然同俺们这般人不一样。”

    “你还没瞧见那边的,瞧瞧那边的,敢情都带着孩子上战场啦!”另一个小眼睛的粮草兵低声地回应。

    “这倒是,每个城里来的都有几个很是特别。”那个名叫阮介的粮草兵无奈地瞪了一眼中年人,用爽朗的声音道,“在下可是看了好久,大伙都是不同地方来的,咱们见着面了,也算是有缘,回头请吃酒!”

    “哈哈,那俺可就不客气了,回头准管把你吃穷了!”

    “哟,就你那点肚皮,瘪得跟个河里的虾似的,可能么!”

    “怎么着,想要试试?”

    “哈哈哈哈!”

    众人都知道“回头”的是指甚么,都善意地表示了回应。

    曹洪站在远处满意地笑了,他有些佩服那位唱歌的中年人。他身边的亲兵们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甚么沉闷的军队忽然变得欢愉起来。

    “学生姓阮名瑀字元瑜,

    师从文坛大家蔡中郎,

    琴棋书画样样精;

    如今群雄纷争多扰乱,

    故得四处游览长见闻,

    巧遇官兵乱征民;

    吾今无可依靠他中人,

    幸遇有缘亲朋相聚此,

    何不把人来相识?”

    听了他的介绍,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年轻人想要回唱,却唱不出味来,都不由地涨红了脸。

    终还是有一个笑声回唱出来:

    “先生满腹好才华,

    尤以韵律满天下;

    可怜吾等凡夫子,

    胸中未怀半点墨;

    如今老夫勉承曲,

    答之不好别见笑!

    老朽姓华名佗字元化,

    常以治病行医走江南;

    归乡也遇征兵人,

    乱抓新兵如小徒;

    老朽怜他未冠龄,

    因而替他上战场。”

    众人寻声望去,回唱的是一名老人。

    老人蹲坐在乱石上,他白发白须却不显老,他内穿深青色布袍,外套一件无袖的布甲,腰间挂了个金箍铃,不远处的地上摆放了一只灰色的行医木箱,怀着抱着一个篓子,篓子上有一个睡着的婴儿。

    老人的左边弯着一个少年,少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伸出一只小手正在捏婴儿的脸颊,婴儿“呜呜”地叫唤引来老人的注意,老人收回看向中年人的目前,神色稍稍责难地看了一眼少年,少年吐了吐舌头,跑开不远处的行医木箱,背对着老人也不知在摆弄些甚么。

    老人的右边是一个双手环胸的壮汉,壮汉体格健壮,孔有武力,国字型脸,身穿布甲,背着一柄象鼻刀,正靠在树杆假寐,此时他一只眼半眯开来,看到老人和少年还有婴儿的举动后,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原来先生便是陈留名声远播的阮瑀!”曹洪拍拍手,终于朗声笑道,“可真是赶巧,某正缺人手,不知道先生可愿归帐下书记否?”

    阮瑀看了一眼曹洪,撇头道:“承蒙错爱,愧不敢当。瑀之才,如同浮游,哪有才能可担当。”

    曹洪皱了皱眉,强硬道:“先生之才刚才可是有目共睹,若先生担当不了,还有何人可担当?可别再推辞!行军路上,有劳先生了!”

    粮草兵们不作声,暗暗观望此二人,只见一位一脸笑意,一位一脸不悦。

    “回禀将军,麦已收割好!请查看!”两人没有再说话,一个亲兵上前,打断他们的思绪:

    曹洪眼睛一亮,没有再顾上阮瑀,走到一辆辎重前,打量着刚割完的麦子,笑道:“这下便好了,传令,行军前进,天黑前赶到襄邑!”

    “是!”亲兵立即向粮草兵们发出行军指令,很快地,一支队伍打理好,缓缓地向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