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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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旧伤新愁

    听说骠骑将军和夫人到了霓裳坊,满脸堆笑的琴姑亲自过来接待。

    琴姑一边笑,一边道喜:“恭喜夫人,将军大战归来,封了大司马,将军既是君侯,又是三公之一,夫人您富贵着呢。”

    子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当然,小人知道夫人不看中这些,不然……”一眼瞥见去病不屑的眼,琴姑打住了后面的话头。

    知道琴姑的秉性,也知道琴姑所指何事,子瑜轻轻袅袅前行,淡然说道:“过去的事,请琴姑就不要再说了。”

    知道犯了禁忌,琴姑赶紧低了头,继续热情地招呼,不再说不喜之事。

    一路上,喜悦的琴姑都笑,头上的凤钗一直就连连啄米,不停地晃来荡去,仿似她欢喜得意的心。

    笑得嘴都合不拢的她引着子瑜向石院走去,“这院子,将军早已买了去,委托小人看着,我日日都唤人打扫,保持着原样。来,夫人,请进。”

    琴姑推开了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门。

    院门一开,顺滑的汤圆抢先进了院子,昂着傲然贵气的头,他在干净如昨日还住着的院中到处走动,仿似,这里就是他的领地,傲气的他低低吐吠言,打量着那些不熟的坊间之人。

    子瑜眼色已变痴痴,曾经的昨日滚滚而来:

    一睁眼,是琴姑脂粉脸,买牲口一样的眼色看着自己;再睁眼,是兰儿稚嫩的眼瞧自己,极关爱,还怜怜;瞬间,耳边递来李木子叹息的话语……

    子瑜的泪珠子在眼中打滚。

    院中的翠竹摇曳生风,竹后那树海棠正饱满开放,红艳艳的花朵看着昔日的主人;空中,无香胜似暗香动,香气儿翻滚,韵味十足,勾人回忆……

    院中的大树,冬日落了叶,如今也是满树的绿茸贴枝,招展而立。

    喳喳闹腾的燕子仍在梁上开着欢迎宴席,不时低头看看昔日的主人。

    敞开的房门是那样的熟悉,屋里是曾经的苦痛和悲喜……

    感怀的子瑜眼前流动着旧日情感,她仿佛看见珠儿站在廊下笑看她踢毽,玉儿在细说瑾公子的好,兰儿端着茶盏呆呆地看着赵勇,霍祁在院中打拳,霍连正将一车的吃食拉入厨房……

    随着既喜又悲的泪一一掉落,子瑜跨步走进了屋子。

    屋内,好像还有熟悉的味道……

    矮椅静静地矗立不语,子瑜好像看见她的病腿又被跪坐的珠儿轻轻揉搓,微笑的春儿端着茶盏走了过来,爱皱眉头的菊儿也小心地端了药碗来……

    转过如今已不算高大的幔帐,卧榻依旧,去病曾经睡过的长榻也还在,只是,床上已空无一物。

    落寞的

    子瑜走了过去,伸出不舍的手一一抚摸,另一手上的娟帕抹着脸上泪水浸湿的眼。

    看见子瑜伤怀,琴姑慌忙解释:“夫人曾经用过的物什,当日回府的时候就搬走了一些。莫公子住后,也将自己喜爱的东西搬走了,如今,只留了一些大件在院中。”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有喜有悲有痛,”子瑜游移的泪眼看去病,甚感叹,“幸喜,我等到了你。”

    去病负手于背,怅然慨叹:“我的一个过失,令我们分隔多年,我差点就失去你!”

    “明珠读书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子瑜咽了眼中泪,点头道,“我们没有大任,但也算是应了这句话。”

    子瑜缓缓转身,只见,卧榻窗外,光影婆娑,摇曳生动。

    “算起来,我竟有许多年没过来了。”子瑜唏嘘叹息,抹了眼中泪。

    琴姑弯了腰,恭维道:“夫人住着高大富丽的侯府,石院当然不能与之比。”

    “石院虽不算甚,但这里是你的回忆,也是我的记忆,你过来看看也好。”看着子瑜感怀的眉眼,去病安慰道,“就是不要太伤心。”语气出奇的贴心关怀。

    “在长安,我有两个家,石院也是我的家。”子瑜慢慢移步,一间房一间房地看,“我在这里卖乐,”停了脚步,她好像听到了陌生的琴音,问琴姑:“隔壁还有人住吗?”

    “自你走后,将军照顾,李琴师去了乐府,他那院子已住了新的琴师,可能是他在抚琴。”琴姑的眼发亮,很是羡慕,一张嘴就说道,“我还听说,李琴师夫人很争气,连着生了两个小子,一家很是和乐呢。”

    去病寒冷眼光立时就射向琴姑,摸爬滚打多年的琴姑已是明白,眼色一抖,她忙躬身歉意道:“夫人恕罪,请恕小人说错了话。”

    子瑜心思根本就不在话上,倒没听出什么来,看着琴姑,她脸上露出些微诧异,安慰道:“琴姑不要太客气,你又没说错话,恕啥罪?”

    “咳……”

    尴尬地咳了一声,今儿不会说话的琴姑抽了娟帕抹了嘴,掩饰了过去。

    子瑜的思绪继续游走,顺着琴姑的话说道:“我知道,他搬出了坊,在东市那边安了家。”

    不想,琴姑也伤感起来:“夫人走后,坊间生意淡了一些时日。莫公子来后,坊间又红火起来。他走后,坊间也就恢复了原来模样。”

    “他当然是大家子,我无法和他比。”子瑜神往,好像在听曲,说出的话也悠远有情,远远而去……

    感怀的子瑜落泪,一不留神,脚软的她就趔趄,好在,被去病抓住,她没

    有倒地。

    “夫人说笑了,夫人当日的琴音也是一绝,夫人的歌喉也很好,只是,夫人不愿示人而已。”琴姑无法体会子瑜的心思,见子瑜又掉泪,就怕她自个儿说错话得罪人,改不了脾性的她又恭维。

    “我是以琴卖艺过日子,莫纳是痴爱乐音,以身献乐,我根本无法比……”话未完,哀伤的子瑜一个回忆,她的腿又软了,差点摔倒的她扑在了去病怀里。

    磕磕碰碰的子瑜停停看看,眼泪就没断过,很快,她就被去病拉走了……

    ……

    上巳节,子瑜跟着去病去了长安河畔。

    河边柳树垂着绿绦,诗情画意般依水傍城而立。

    漫天飞舞如雪绒花般的柳絮,洒落喜笑人群中,点点细绒拂面,眼神一个恍惚,痴情的人们就会以为身在高雅的水墨意境中,不由人不慨叹春天的美丽。

    河中,子瑜和兰儿她们一起欢畅地戏水,你一捧,我一掬地互相泼水,子瑜哈哈大笑,没有一丝拘束,令身边的其他女子和男子都惊喜侧目。

    见子瑜心情好,去病也挽裤卷袖下了水。

    子瑜贪玩,就想搞整去病,可女子毕竟不如男子有气力,几场水战下来,子瑜早没了气力,被呵呵大笑的去病淋湿一身,如此,嬉戏的她还不肯离去,最后,她被去病强制从水中捞了起来,硬抱回车上换了衣裙。

    之后,去病不许子瑜再踏步入河,子瑜无奈,只有跟着去病去了郊外,徜徉万株桃林,喜看树树桃花娇羞开放。

    马车前行,子瑜见到了旧景,喊住了马车。

    两人手牵手踏步进了熟悉的客栈,小二哥早就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手一抬,热情的他拱手道:“将军,好久不见了。”又赞叹:“夫人,更美丽了。”

    在客栈坐坐,王氏一家特别高兴,离去时,很是依依不舍……

    四月过来,一直就是漫天阴雨,好在二十日时,太阳露了脸,子瑜松了一口气。

    二十一日,渭河边,斜坐矮椅上的子瑜看着去病脱了衣裤,慢慢下了水。

    看见去病一身的伤痕,子瑜就心疼,莫纳胸前一刀是那么触目惊心,祭司腿上一箭也是醒目刺眼。

    看着亲人们留下的疤痕,心伤感的子瑜没心思游水,静坐椅上的她遥看去病脑袋一沉一浮,思绪跟着去病飘远……

    等到去病上了岸,子瑜赶紧抱了披风跑了过去,汤圆也过来蹭去病滑溜溜的身子。

    “我没你那么娇气!”去病断然一吼。

    见子瑜手忙脚乱给他穿衣,手抖的子瑜捉不住衣,披风差点掉地上,力气大的去病一把抢过披风,顺手就围上了身,遮

    住了令子瑜揪心的伤疤。

    “不是你娇气,我……我是看着你的伤不忍……”感触的子瑜心酸疼,语声更疼。

    “是个军人都有伤,你不必感怀。”柔和的眼看子瑜,去病宽慰。

    ……

    夜里,星空不见,唯有墨墨的云层压着东去的河流静默不语。

    草地上,一几而立,烤肉、菜肴、美酒样样齐全。

    子瑜端了酒盏,她手上的无耳玉杯烛火下温润沁香,她一口一杯地吞酒下肚,远远痴看河对面黑黑的天际,那是北方天地……

    “这里是居延?我是不是回去了?”仿佛醉了,子瑜回了头,正碰上去病深沉的眼光,她恍悟而言:“不对,居延河边没你,我还在长安。”

    “为何没我?我送你去的居延水。”烛火下,去病的眼深如海。

    “我病好了,就不见你,只有莫措和莫纳陪着我,”看着夜色沉沉的周围,子瑜的眼极痴迷,人也迷糊,“我也没见莫措和莫纳,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都有自己所爱的人,你只须关心我就够了。”去病的声音很厚重,在霭霭夜色中层层远去。

    “你是将军,你是天子的人,你要还债,你不是我的人……”子瑜的话极郁闷,脸色也乱,说出的话更乱:“不对,你是我的人,我应该关心你。”

    子瑜眼神越来越迷离,轻轻问:“你,会度过难关吗?”

    “如今,天下太平,有何难关?”去病的话深,眼底也黑。

    “唉……没仗打了,你的难关就来了。”子瑜极遗憾,脸上有了深深的忧。

    去病笑起来,大碗喝酒,眸眼深深,感慨而语:“我不出征了,就陪你,你就是我的难关。”

    “是……”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迷惑渐渐布满子瑜双眸,“我就是你的难关……”

    “你还没醉?”

    子瑜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出的话好像远方的风,徘徊着不忍离去:“我没醉……我要好好陪你喝酒……”

    夜深沉,树叶儿递来“沙沙”声,春雨濛濛而至。

    雨淅淅沥沥落了一夜,两人也缠绵一夜。

    晨起,不顾细雨微尘,子瑜跑了出去,濛濛雨地里,仰头的她深深地吸着清爽干净的原野空气。

    去病也跟了出来,沐着密密麻麻的细雨,畅快的他也大口吸取这最清新的晨间气息。

    “你记得你最初是怎么说的吗?”子瑜回头,兴奋地大喊。

    “我说了甚?”去病扬眉,不解。

    “你说,你叫陈霍,雨在上的霍。”子瑜的眼痴痴看去病,还有,去病身后茫茫无际的天地……

    移移眼,举

    手望天的她神往:“我沐在这雨中,就是你在看我,是不是?”

    去病一愣,眼色一沉,低吼道:“你又在胡说!”说完,一把抱起湿漉漉的子瑜,两人回到了帐篷里。

    青儿赶紧上来给子瑜换衣……

    回去的马车上,眼眸深深的去病看子瑜,探问:“你,心中有事?”

    “哈切!”懒懒地躺着,子瑜打了一个清凉的喷嚏,自顾自说道:“有,我记得,我在树林里淋了雨,没有挣到铜子,我饿了肚子;在河边大树下,我无路可去,我差点抹了脖子……”

    眼色微微一跳,不等子瑜说下句,去病赶紧说话:“好,好,好,我不问了,你就不要再想过去了。”只要子瑜一提以前的伤心事,去病肯定打住话头。

    回到长安,进了城门,说着说着,子瑜就去了魏府。

    府外,停了马车,汤圆一溜烟就进府远去畅玩了。

    瑾公子见了汤圆,没等下人来报,快步的他亲自出府迎接,含笑的玉儿则在庭院内等着待客。

    见面当然极欢乐,四人慢慢在魏府游园,去病抱着小瑜,小瑜很开心,子瑜也高兴,和小瑜不停地亲热亲吻。

    看了看后面的兰儿,只见,慢悠悠的兰儿正和赵勇说话,玉儿问道:“夫人,你还不将兰儿嫁出去?”她笑了:“你要留兰儿到何时?”

    “兰儿还小,”子瑜心疼道,“我舍不得她离开……”她的眼神又迷离。

    “兰儿十八了,该嫁了。”玉儿提醒道。

    “是呀,兰儿都十八了……”子瑜又要掉泪了。

    “好了,我不说了。”玉儿叹气。

    在魏府吃了晚饭,马车才缓缓离去,回府。

    知道子瑜离不开兰儿,回府后,去病还是劝子瑜,应该让兰儿嫁人了。

    子瑜仔细思量了几个晚上,才和郑氏商量了,在府中后院,挨着珠儿院子,给兰儿也选了一院落,又通知芷若,让芷若准备兰儿大婚之事。

    ……

    不久,子瑜就跟着去病去了大营。

    这次,去病虽仍然陪着子瑜同行,黑脸却常常阴沉落地。离大营越近,去病的脸就更暗,子瑜问他为何,去病淡淡道:“军中之事,女子不要过问。”

    没办法,到了营地的子瑜只有问破虏,破虏叹息:“将军想会单于,可全国无马!”

    问霍祁,霍祁憋气道:“无法出征,公子郁闷,军中诸人也听说了狩猎之事,谣传挺多,众人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人人怕他,就怕他把气撒在他们头上,个个躲着他,唉!公子孤独。”

    子瑜听了叹气,却安慰去病:“你大败了匈奴,如今,边塞安

    静,匈奴不会侵边了,也是好事。”

    巡看北方天地的去病没说话,孤独的他朝野地走去……

    秋后,子瑜跟着闷闷不乐的去病回到了长安,去病心不畅,子瑜心也伤。

    过了几日,莫措带着茜兰过来说话,一家人都在花园中慢慢走,游园子。

    莫纳和明珠带了茜兰玩儿去了,去病和破虏前面踱步,留下子瑜和莫措碎步后行。

    “你不是说不走了吗,怎么,你还想回去?”看看破虏和去病背影子,莫措不解。

    一双深情的眼关爱地看着莫措,子瑜切切:“我……如果走了,你和莫纳要好好过,我在远方会祝福你们。我走了,你就是姐姐,你要好好看着玉儿和兰儿,还有嫂子,珠儿……珠儿就算了,她会去祁连,你抽空去看看她就行。”

    莫措很惊讶,她不信:“这些都没问题,难道,你不回来了?”扬了眉,问:“天子准许?”

    “如今,天下太平,匈奴人无踪迹,出去走走,应该准吧……”子瑜也恍惚,躲开了莫措探究的眼光,望远的她低低道,“不知道,准了就走,不准就不回去。”

    “你在长安好好的,为何要回酒泉?就因为李敢的事?你回家的路很远,日子会很苦,无法和长安比,能习惯吗?”莫措担忧。

    子瑜脸上是高深莫测的颜色,心在叹息,嘴上却说:“我想回去,但还不知道能否成行。”

    凝眸细看子瑜,莫措看过来的眼色让子瑜的心揪心痛。

    看子瑜,莫措在子瑜眼底看到了迷糊,她疑问:“我以前在草原,见你去长安,就想,我也许永远看不见你了;不想,我也到了长安。如今,你想回去,我就不劝了,不过,你真不回来了?行吗?”

    “我真回去了,就不会回来了,路太远……”子瑜无限不舍,眼里是变幻的深意。

    “是吗?那,你这次走了,我真就不容易再见你了。”说到此,莫措心伤,坚强的她居然有了泪,眼泪看着看着就要滴了下来。

    “从来就是我哭,你劝;今天,你倒先哭了。”子瑜的眼里也挂了泪,可她的脸上却带了笑,“我不是还没走吗?你就这么想我走?”

    擦了眼中的泪,莫措恨气道:“真希望天子不准就好了!”

    子瑜心中叹气,更觉心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