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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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饵

    于宜听甘璎说完无遮大会会场中发生的事,她看到的有限,有意义的只是后来登上高台看见苻镇斩下胡图澄的头,头由一只狐狸衔着遁去不知何方了。于宜想到这狐狸多半就是前一天晚上看见的那只小兽,这既蹊跷,又合乎人心。

    甘璎也听于宜说委蛇悄然离去的事,比起无遮大会来说这要简单得多,于宜两句话便说完,无遮大会已经结束了,而委蛇的事似乎才刚开始。

    “我不也离开了一阵子,虽然只有一天,不,半天,现在回来了。你的委蛇,他也会回来。”甘璎安慰地说道,她拿不准该不该这么说,在绝大多数时刻话语是呱噪无意义的,在某些时刻却具有改变的魔力,一件事也许因一句话的不同而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也许她说别的会有不同的未来,她不知道。

    于宜轻轻摇头,惆怅地说道:“你离开是因为我要你这么做,结果证明这是对的,但我并没要他离开,是他自己决定那么做的,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的语气里有些惶急,在听说苻镇杀死了胡图澄之后,除了证明他是对的之外,担忧比往因胡图澄的担忧更具体而加重了。

    “为什么呢?”甘璎蹇着眉毛,既是问于宜,也是问自己,她喜欢委蛇驮着她飞在夜空中的感受,他是那样充满着善意的一个,她说不上他到底是什么,生物。

    这也是始终让于宜无法释怀的问题,他不知道,想破了头也不知道,哪怕有几个解释,那只是他自己的想法,难说没有怨艾的部分在,谁知道距离真实有多远。“我想找回他,但他不想让我找到他,他躲着我。”

    他说完这句,心里猛的一动,想起当他第一次看见谢熏时的感受。

    固然谢熏长得和孙玥差不多一般无二,这是让他一时怦然心动的地方,但似乎有一种别样的力量同时更加驱使着委蛇和他一道纯净地,并非男女之爱地那样爱上谢熏愿为她奉献一切。那是委蛇转变的的关键,好似一条分开的歧路一般,在那之前委蛇还是嗜血的,和罔象一样在建康的河道里杀人,但在那之后却变得完全相反,走上一条不同的路。这是谢熏,还是任意一个被爱上的女孩儿都具有这样的魔力,使委蛇和自己变得不同?

    “如果他躲着你,你多半找不到他,对吗?”甘璎轻柔地问道,她不知道于宜正在想的为何,但仿佛洞悉,“除非他来找你,否则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你要想个办法,令他来找你。”

    “是啊,我是也这么想的。”于宜觉得仿佛从泥淖中拔出一步来,但随之脚又落下来陷入新的一处,实际仍是在原处,“要怎么做才能使他来找我?”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唔,也许你该做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事,这样就会让他感觉得到,让他一定要现

    身在你的面前,你想想看,你做什么是令他非这么不可的?”甘璎边思索边说,她稍微有一点旁观者清的意味,能引导于宜稍许脱困,也未必然。

    两人各怀着心思,沉默不语又走许久,抬头已经望见了长安的城墙。

    “委蛇还未变化成龙之前,还是一条嗜血的腾蛟,有一次被人用鲜血撩得乱了心神,狂性大发地伤人,被孙玥拦阻住,那是个关键的转涙,我想他一定记得她。”于宜说道,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这么说,并不是委蛇,而是他内心深藏着的念头。

    “孙珏。”甘璎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即便于宜语气平淡,这个名字仍然凸显了出来,记得的后面有个她,是于宜话里的重点。

    “她已经不在了。”于宜轻轻地说道。

    “你想说什么?”

    “如果她还在,我想多半她可以使委蛇现身出来,如果她置于危险中的话。”于宜话有些危诡的意味,眼睛干涩,不停地眨着眼。

    “孙玥,是个女孩儿么?”甘璎幽幽地问道,她隐隐地想到这会是个女孩儿,这还是于宜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别的女子。这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令她有如释怀,又别样地揪心,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她没问下去,知道于宜自己会说。

    于宜点头,叹了一口气,“她和委蛇有所羁绊,谢熏长得像她,委蛇把谢熏当作了她。”

    他可以不说这个,但不说似乎又没法把自己的念头说出来,这念头不说出来,在心中澎湃地涌动得难受,他也真的这么想,不知道自己是出于爱,还是出于被她排斥的怨恨。

    “我还是没听明白,你在说的是什么。”甘璎听明白了,只是不愿意表示自己明白,而借着于宜话里可能的疑义装作糊涂,也等于是拒绝。

    “我想,”于宜说了这两个字便停下,头昏昏地走了许远,甘璎明白他要说的话十分艰难,一直没问,等着他说出来,于宜踌躇再三,终于说出来,“我想……把她劫了来,使她处在危险当中,委蛇或许会现身来救他,这样我就可以问问他为何离去,想法和他重新联结上。”

    在法会场上甘璎先看见的谢熏,两人一同赶上高台,见谢熏伤心欲绝地为端木宏哭泣,一同乘车回到山村院子里,但一路无话,并没交谈;此时听了于宜的话,有如看着陌生人一般地看着于宜,心中翻腾,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我绝没有要害谢熏的意思,你明白么?只是做出个样子,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于宜分辨一般地说道。

    “她不能知道这一点,才会真的害怕,才会让委蛇感受到,对么?”甘璎语气有些冷淡,心也有些冷。

    “不错,但她实际上不会受一点儿苦,这只是,权宜之计!”于宜语气加重,他觉得这主意越发可行

    似的。

    甘璎叹息摇头,她由苻坚房间里出来后的喜悦这时候差不多全没了,即便这方法能行,如同已经被证明奏效的驱遣若恩去杀死了胡图澄一样,没准这方法真的能唤回委蛇,委蛇又在于宜的解说下与他冰释前嫌,那这有什么不好呢?既然谢熏也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惊吓一下,甘璎还是觉得这是不对的,好的结果不该由恶意的设计带来,这有违她的本心。

    她回想自己由委蛇化作的龙驮着飞在长安的夜空之上——于宜告诉她那并非是真实的,只是委蛇携着她魂魄离体的观见,实在也差不多,她能感觉自己和委蛇心意相通,那是只顾看天上地下的光景,以及随后查看胡图澄的位置,无暇顾及别的,此时沉下心来想,她能感觉到他绵绵无尽的善意用心和智慧,不论是感觉到,还是与他的交流,毫无疑问多是如此的。如果委蛇感触到于宜动手威胁谢熏,难道他猜不出于宜真正的用意么?如果感受不到,那他当然会愤怒,又怎么能仅仅是现身和于宜相联结呢?所以于宜要么在做一件容易被看穿的事,实际上办不到,要么会招致极大的危险。

    “我觉得,只有做是不妥的。”甘璎说道,先是犹豫的,接着便坚实起来,“谢姑娘并不是孙玥,你说羁绊,那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并非是真的。但是反过来,委蛇认得我,他刚刚才驮着我飞过天空,我想,他也是爱着我的。”一点清泪忽地由眼中坠下,甘璎有些惊讶,她并没有想哭的感觉,那是一滴没来由的泪,“我可以,也愿意做这个献祭,你把我献给委蛇,引他出现吧。”

    “什么?”于宜心里一慌,楞了一下之余觉得听漏了许多,“你在说什么?”

    “你想假劫持谢姑娘来使委蛇现身,我觉得这不妥,谢姑娘只是长得像你的孙玥而已,并不是她;我虽然也不是,但我两天前才和委蛇梦魂中见过,他一定认得我,还记得我,见我受苦,多半会现身过问,同时他和我关系尚浅,既关心我,也不会太关心我,不至于迁怒于你。”甘璎款款地说道。

    “即便你可以,你知道我们是这么设计的,没法感觉到深深的恐惧,怎么能吸引委蛇的注意,谢熏那孩子……”于宜心中涌起难受来,他觉得仿佛自己变了个人似的,以往的自己怎么会用这样的计策,这是多么坏的用心;即便自己确保不会真的伤害谢熏,但在她看来,她觉得恐惧,那不就是自己在伤害她,在毁掉自己发誓要保护她,爱着她的诺言么?这和完全出于害人之心去对她究竟有什么区别?“她不会,这只是个幌子,也不会持续很久。”他难受地几乎要哭出来,这是个拙劣的计策。

    “我也有啊。”甘璎幽幽地说道,但仅仅说到这里就停下,显

    然意犹未尽;如果说于宜想的是用被爱着的人内心的恐惧来设饵引诱委蛇的话,她宁愿设的饵是爱,或者因爱而受的伤和痛,那更合乎情理一些。

    于宜没理会她,心绪烦乱,忽忽发狂,头轻脚重地走,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甘璎都没法好好地跟着他;他觉得自己就站在一个岔路口,一念选择的差别会使自己变成完全不同的人。没什么权宜之计,选择了一边就没法回头。如果真的把谢熏掳来,那么不论自己最初是如何想,事情终会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如果按照甘璎说的由她来,那会稍微好一些么?那看上去是无用的,善意没法激起人心的波澜,终究无用。

    这两个选择在他眼中闪来闪去,最后简略为:恶行,有用,善意,无用。无用,无所用,是他才梦见的老子的主张,天尊道是老子为源头的涓流之一,即便他只是天尊道内一个小角色,身为弟子的十余年里他也常常琢磨,无用究竟是好的,还是恶的,为了行善而作恶是否是可恕之道,作恶是否是行善的必要,可承受的代价?行一百份善是否担得起做十份恶?许许多多天尊前人砥砺的尝试像填格子一样涂满了天空里所有的纵横,没有一个足堪借鉴的答案。

    他们经过了一条蜿蜒向北流去的河,行在石板桥上,于宜停下来,扶栏望着沟渠中的流水,长叹一声,对甘璎说道:“我错了,我不该做这个选择的”

    “什么选择?”甘璎不解地问道,这句话稍微舒了她的心,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会拿谢姑娘来做诱使委蛇出现的饵,这想想也可耻,更不会让你……”于宜冷着脸,尽量平淡地说道,他心中喜悦,像是渡过了一劫。

    “你让我去诱使若恩来着,引导着他去法会上,他确实原本没有要去的,我做到了,为什么……这和那有什么不同么?”甘璎稍有些争辩地说道,预感证实,她心中却只有一小块是欣幸的,大部分倒沉甸甸的;她预感到别的,于宜没有在她和谢熏之间做选择,有了别的选择,即便还不知道是什么,知道多半是不好的。

    “那位苻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于宜选择在桥上说因为这里有栏杆可扶倚,他做了个手势,要甘璎也和他一样凭着栏。

    “他啊,应该是个有趣的人,也很奇怪。”甘璎努力回忆着由她搭讪若恩第一句话起一直到第二天她目睹着他奔向无遮大会中的高台,觉得难以一言尽述,只能以有趣和奇怪来描述,实际上,除了在头一天回去若恩住处的路上算是聊得不少之外,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她见着若恩的第一眼,心里的确是软了那么一下,觉得喜欢他极了,这大概不是爱,而是一种叫欲的东西在左右着她,她也试图去引诱他,看上去他懂得,

    几乎动摇;他很奇怪,有一个看上去七八十岁的妻子,以及另一个怀着孕的妻子,这样怪异的组合既是他很可能会出轨的原因,也是他之所以守住了的原因。

    甘璎把所有这些都说给于宜听,包括她也许听了几句若恩讲述关于阿卡夏教,也都尽可能地回忆起,但完全不成系统,听上去和寻常的人生道理差不多。

    于宜听完,沉思一会儿,问:“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看不出他是个坏人。”甘璎迟疑着说,她知道这是个要害的问题,如果错了对于宜或会有极大的危险,可要做相反的结论又很难。

    “不是个坏人,那就是个好人,是吗?”于宜带着少许嘲讽说道,“不,你看到的很有限,我也给说说说我的判断。”

    他之前没有对甘璎说,这时候才说,因为他觉得也许若恩和胡图澄会在无遮大会的对抗中兑掉,或许他会在对抗中被检验成色并不如他担忧的那样,但结果出乎预期,若恩居然干脆利落地斩下了胡图澄的头颅。

    “他是不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但他可以使得世界整个的毁掉,所有的光都消失,所有有生命的物,无生命的物全都湮灭不复存在,这是我看到的,那几乎发生,委蛇制止了他,我们的世界才存在着,才有的此时。”于宜望着桥下的流水,他想到苻镇的法术和时间是有关的,时间如流水,思索如何以流水来做譬喻,但不论如何也不恰当。

    “他自己呢?如果整个世界都毁了,他自己呢,他难道想要毁掉他自己?”甘璎没于宜想的那么害怕,思索着,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为了顾惜自己而不发动毁掉世界的法术?我可能没说清楚,那会儿他几乎被那群人群殴而死了,他要死了。”于宜不满地说道。

    “如果他可以毁掉整个世界,为何不能对抗区区数十百人?”甘璎继续辩护道。

    于宜觉得甘璎这样的问题可以有无数合情合理的答案,但显然她站在了苻镇那边,才不顾许许多多类似的事例,比如苻坚可以被一支箭射死,同时他可以发动一场几十上百万人死亡的战争是同样的道理。

    他愿意原谅她问得这样愚蠢,也不用在意她怎么想,“委蛇一定是为我做的某个选择而生气,负气而去,我想要找回他来,但我不会用你或谢姑娘来充当诱饵,诱饵应该是我自己才对。我应该让自己置身在危险当中,最危险的莫过于挑战苻镇,不,不是挑战,而是阻止他,杀死他才能从根本上拯救这世界,这是我能做最对的事!这也是最危险的事,我能成功最好,如果我死了,那证明让委蛇回来的设想是错的,什么危险也不足使他回来,他自己走了,并不是因为我。我尽了我的力,没有遗憾。”

    甘璎楞了一下,随即她觉

    得这才是对的,显而易见的对,同时也问题重重,“可是,如果他真能毁掉整个世界,你又怎么能挑战他?如果你侥幸可以杀死他,委蛇不在,他必然会再发动摧毁世界的法术,你又怎么能阻止?”

    于宜楞了一下,“没错,这就是我所想的!”

    他刚刚想得不完全,甘璎的话为他补了缺口,他自己并不是,而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委蛇不能不现身的饵,如果委蛇是以爱喂养的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