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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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1章 聚散

    车上的人已经太多,腾挪不出位置来,车夫招呼于宜过来坐在他的旁边,于宜忙登过去登车,坐在车夫身旁。车夫打马扬鞭,两匹马碎步跑起来,向北而去,不多时便到西市口。谢熏虽然伤心得麻木,却是车上唯一出声指点车夫赶车方向的人,她要车夫折向雍门。车夫遵照谢熏的安排,一路赶车行过西市,很快便到雍成门。雍成门只有十余个城兵如常驻守,城门大开着,也没有设置拒马,见载了许多人的马车要出去,也不拦阻检查,只挥手让他们尽快通过。

    出了雍成门,车夫全力打马奔行,行到已经没有了驰道才放缓下来,按谢熏指点的方向又行了许远,到一处少有人住的小村庄,在一所农户院子外停下。谢熏招呼众人下车来,由于宜背着伤者进院子;院子里奔出两个人帮忙,一起将马车上的两具尸体小心地移到院中。

    谢熏从身上取了一枚金裸子塞在车夫手中,叮嘱他切切不可将送他们来此的事说给别人听,说了恐有杀身之祸。那车夫说自己在无遮大会上运送物资,本来就是出力帮忙,送他们出来也不算有折耗,只算积累福报,绝不肯收钱。谢熏再三坚持,说就算是用这块金子换他装聋作哑,不然就只有当场杀了他才放心。车夫一惊,赶忙收下金子上车打马而去。送走车夫,谢熏这才进了院子。

    苻锦和李彦只比他们早到一丁点,原本在城中预备晚上偷运苻坚进未央宫的事,听说无遮大会上出了袭击天王这样的事,两人顿时想到城中一定即刻加强警戒,连同未央宫也一定如此,今天晚上决计是没法按计划行事的了,赶忙出城来告诉父王要推迟。出直城门时被盘查许久,好不容易才出城来,没想到苻坚身边一个人也不在。苻锦正和李彦商议接下来是否要转移藏身地点的事,却听见院子外人马喧嚣,有人背着一个重伤的人进来。她忙将苻坚隔壁的屋子腾出来让伤者躺上床,接着进院来的人中有她认得的姚玉茹和不认得的几人,一起抬着两具尸体进来,死去的两人一个她认得,正是离去的端木宏,这让她不知是伤心还是担忧,另一个女子却不认得;随后走进院子的女子苻锦偏偏又认得,是和父王于洛阳城外时在一起的甘璎。她之前对甘璎没有特别的厌恶感,还有些感激她陪伴着父王,此时见了却只觉得满心的不快,理也不理,只当作不认得。

    谢熏最后一个进院子,见端木宏被陈放在院中,和另一个女子摆在一起,恼怒地嘟囔一句,走去先前她和端木宏住过的房间将床铺收拾出来,回院子招呼两名男子要将端木宏抬进屋里,这时才看清其中一人是于宜,楞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宜早见了谢熏,也看见端木宏胸口

    的箭,以及他身体的姿势和脸上状况,显然是已经死了,先嗳的应了一声,附身过去对她低声地说道:“端木兄弟已经过去了。”

    “他只是……只是……”谢熏有些迷糊地喃喃说道,她并非不知道状况,但还存着万一的念头,眼睛朦胧地说道,“他受了很重的伤也能自行痊愈过来,他没死。你们快来帮我抬一把。”她已经半跪了下去,抬起端木宏一边的臂膀。

    于宜还在犹豫,李彦不说什么,径直走到端木宏身边蹲下,一手揽在端木宏臀部,一手拦住他的肩膀,独自便奋力将他抱起来,站起来便往谢熏刚刚收拾的房间去,将端木宏轻轻地放在床上,顺好头肩的位置,将薄被搭在他心口。箭没入了端木宏胸口一半,箭尾将薄被撑得高耸起一块来。他抱起端木宏时,感觉端木宏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这一定是死了,但显然谢熏是不信的,心中感伤,但并不说破。

    谢熏跟在李彦身后要进屋,于宜快步走到她面前拦住了她,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这句话毫无意义,他是知道的,但此情此景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你让开。”谢熏愤恨地低吼,她脚下左右绕了两下,于宜始终拦在前面,她忍住了用手去推他,拳头攥紧。

    “如果他能活过来,你不用进去也是可以的,这不取决于你,你知道吗?”于宜深切地望着谢熏,轻轻摇头,换了低沉的语气接着说道,“实际上,你该回到江南去,回到你父亲身边,我可以一路护送你。”

    谢熏冷笑一声,心中却空荡荡的,不知该说什么。她退后一步,左右看看,院子里只有她不认得的那个年轻女子的尸体,她身穿着黄色的襦袍,胸口附近的衣衫上有一团血迹,那血迹的模样她似曾相识一般,除此之外别无伤处。谢熏心中一动,不再坚持去看端木宏,蹲下身去仔细地看那女子致命伤处,见衣衫破处裂得参差,一看就不是利刃刺入的割裂平整,正像是端木宏的木剑剑尖以速度穿刺的情形,心中明白定是端木宏亲手刺杀了这女子,而他胸口中的那一箭自然是来自姚玉茹;顺序一定是端木宏先出手,姚玉茹报复在后的。想明白这一点,她顿时灰心,即便不知道高台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隐隐猜到端木宏多半未必占着道理,或许是枉送的。

    她出身在南方世家高门,又有个名将父亲,自幼便心高气傲,绝不肯轻易将悲喜流露在外,此时虽然心如刀割,以及觉得未来黑暗一片见不到一丝光,此时此地只欠一个人可以伏在他身上痛哭,脸上挂着寒霜,站起身来,对于宜淡淡地说道:“我不会回南边,你也别再惦记那件事。”

    “我不会缠着你。”于宜飞快地说道,他仿佛看见孙玥对他说“你对我的好,我会

    一直记得”时的神情,那是孙玥最后对他说的话,和此刻谢熏说“别再惦记那件事”仿佛一对不工整的对仗;孙玥没喜欢过他,永远也不会,如果她还活着,世事转换之后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这挫折他已经习惯。

    谢熏点头,她记得苻坚所住的房间,转身走了过去,推门进去。苻坚坐在床边上,他面前站着一名女子。谢熏开始还不认得,随即才认出那是甘璎,正是自己邀请她加入到来长安的旅程。两人正说着什么,见谢熏进来便停下,扭头望着她。

    谢熏没什么要对甘璎说的,走到苻坚面前,微微施礼,颤声地说道:“苻大哥,你能活过来,真好。但端木宏又受了重伤,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好。”

    苻坚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右边大腿却抽痛,跌坐回床沿去,手用力按住抽痛处,失色地问道:“端木兄弟……他怎么了?”

    “他被人射了一箭,在心口上。”谢熏指着自己胸口给苻坚示意道,她没看见事情发生时的情景,只是慢慢找去时候才见有人将端木宏的身体抬下了高台,平放在地面上。“他此刻就躺在隔壁,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好起来。”

    “他一定可以的。”苻坚说道,抬起手在空中悬了一下,指望甘璎将他扶起来,但甘璎站在原处并没有动,稍微悬了一下,苻坚把手放回去,在大腿上疼痛处用力按压。

    “我没法守着他。”谢熏幽幽地说道,声音完全不似平时的她,仿佛置身在鬼蜮一般的絮叨,有句话对她而言过于哀痛,她自己吞下了不说,停一下之后接着说道:“如果他醒来了,麻烦苻大哥派人立即到东市的陌上青来找我,我赶过来照顾他。”

    “好。”苻坚似乎明白谢熏中间停的那一小会儿所省略的话,立即干脆地答应。

    “苻大哥,我这就走了,你也要多保重。”谢熏点头致谢,她出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甘璎,什么也没说。

    于宜还守在院子里,面朝着屋子这边,不知看着的是那一间,谢熏经过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出院子去了。

    另一间屋里,李彦用刀割开张延衣服,取出他背上削去了箭杆的箭头,开了一条既长又深的口子,流了一床的血。张延醒来又昏迷,醒时暗哑地说了几句话,谁也听不明白。最后李彦为创处上药包扎,半个身体紧紧地绑缚住。苻锦在一旁看着,观察李彦神情专注,料想这人伤势没有大碍,对守着另一旁目含悲切的姚玉茹安慰说道:“他不会有事的。”

    姚玉茹嗯了一声,伸手握住张延的手,觉得他体征健旺,的确不会有事。

    回来的一路上她虽然抱着张延在腿上,却全没查看他的伤势,一只手一直藏在衣服下偷偷按在赫连琴的桡骨上,凝神探寻她身体里还有没有残留的生机,最开始有那

    么一丁点,但流逝得疾速,出城不久姚玉茹便失了望,知道赫连琴已经不免。同车的人都不知道她在那时将手指塞在口中咬住,内心里痛哭得奔溃,仿佛死过一回了,随后不过是昏沉沉地醒转来的半条命,意识到张延还活着,绝不能死,才着急地将张延抱进院子里,对赫连琴倒不管不顾了,这就好像是移情的计策一般,通过这么做,她此时没在高台上时那么震怖,没在车上时那么痛悲欲绝了。

    “这儿没有足够的药材,我只能用疮药给他暂时止血,我最好立即赶回城中带些药材回来,这样的伤处要是不隔天换药,连换十回药,即便好了以后也不能用力,人就废了。”李彦也对姚玉茹交代伤情。

    姚玉茹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气若游丝地说:“多谢。”她的心被分作了两片,一半在张延这边,一半在屋外赫连琴的那边,一半苟延残喘,一半已经死去。

    “姐姐,外面那个,是你的姊妹么,她已经没有生机了么?”苻锦凑在姚玉茹身边,低声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姚玉茹侧过脸对苻锦,惨然一笑,轻轻摇头,说道:“不是姊妹,是我的朋友,她名叫赫连琴。”她没回答后半截,哀婉的神情也等于回答了。

    “不知道姐姐那边的习俗是什么。”苻锦接着轻轻问道,声音更低了。

    姚玉茹不知道,她既不知道汉人的习俗,也不知道戎人的,赫连琴既不是汉人,也不是戎人,她是匈奴人的后代,姚玉茹也不知道匈奴人是如何办丧葬的,苻锦倒是不久前才经办了一次入葬,想了一想,说道:“不用管是哪儿的习俗,只要入土为安就是了。”

    苻锦点点头,她对赫连琴既不认得,也没有交情,但所有人的死亡都是令她感怀的,既是对亡者,也是对生者,她语气悲哀地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姐姐,我不懂得安慰人,总之你别太难过了。”

    她几乎凑在了姚玉茹的身上,姚玉茹抱住她,脸埋进她肩胛中,身体轻轻抽动,无声地哭泣,这是她此时需要的怀抱。

    “我差点儿忘记了,还来得及的啊!”她猛地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泪,泪目茫然,不知看着谁,自言自语地说,站起身来往外走,神情恍惚,出门时几乎被门槛绊倒。苻锦下意识地抓了她一把,却抓空了;她没追上去,心里觉得姚玉茹此刻能有什么事分散注意力,比什么都好。

    于宜还站在院子里,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这里的人有些他认得,有些不认得,认得他的人对他没什么可说,不认得的人礼貌地打个招呼,但也没什么话说,他最熟悉的那个人原本站在他背后,此时不知去了哪里,心里自嘲自怜,尽是讽刺。

    先是谢熏由屋子里出来,视若无睹地走过他,

    出了院子。过没多久,另一个年轻女子晃晃悠悠地由另个房间里出来。她不认得他,看见了也当作不见,在院中停放着的那女子身边跪下,俯下身去,和她脸贴在一起摩挲,悲伤而安静,良久,起身离去。

    再过一会儿,甘璎由屋子里走出来,朝于宜走来,她脸上出于尊重而肃穆,但嘴角微微翘起,像是难掩内心的喜悦。

    于宜忍不住想,此时她是这个悲伤笼罩着的院子里唯一的例外,当然只能和她在那房间里见的人是谁有关,那是谁?

    甘璎走到于宜面前停住,伸出手悬在半空中,等着于宜来牵。于宜觉得这不太合适,咳嗽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牵住她手的同时飞快地将拉了下来,同时他脚步转动,快速地和甘璎并排站着,这样两人的手虽然牵在一起,但大部分都被躯干挡住了,如果有人在暗中偷看的话。

    “我们要走了么?”于宜隐隐地想到什么,虽然那毫无可能,他不愿意说出来,如果甘璎表示她要留在这儿,无论是因为谁,因为什么,他都会好好地告辞,转身离去。

    “当然。”甘璎声音明亮,比她难以隐藏的笑容,手上的亲昵还要显然,甚至算得上喜悦了。

    于宜没有想和主人道别,一刻也不想多停留,他牵着甘璎的手走出院子,踩着乡村高矮不平的泥地,朝长安城方向走了许久,这才放缓了脚步。

    “其他人都很难过,你……”于宜字斟句酌地说道,他没有想逼问甘璎的意思,毋宁是说把他心中的话说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在那个屋子里你见到了谁?”

    “你不会相信!”甘璎卖了个关子,但不等于宜问就自己说了出来,“是苻坚,他活了过来,是他,我不会认错,不是别人。”

    此时他们已经离那院子远了,她不用再掩饰,喜悦由内到外地呈现。先前,她和于宜一样只是站在院子里,像个局外人一样,直到苻坚在屋内露出半边脸窥看院中的情景,她看见他,吓了一大跳,不假思索地走进去。

    “他对你说了什么,你这样高兴?”于宜没什么不信的,他自己也算背负着一个众人都不知的秘密,相比起来苻坚复活算得了什么,不过等而下之。但他自己没有一丁点喜悦,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他想甘璎接下来的话也许会刺伤他,她从来是那样一个不懂得怜恤别人的女人。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未央宫,他会带着我,他没忘记许诺我的一座宫殿。”

    “可是,你并没有留在那儿。”于宜心先是一沉,接着他抓住了一块浮木,并且给甘璎指出来。

    “是啊,我对他说,我喜欢上了别人,我根本没喜欢过他,以前跟着他不过是糊涂,贪图富贵和安稳,那不是我想要的。他能活过来,我为他高兴,但我不会回到他身

    边,”甘璎声气敞亮地说道,和于宜的胆怯恰成反差,望着于宜,又沉醉,又有些惆怅地,像夜里的玫瑰花香一般,说道,“我喜欢上了别人。”

    于宜听明白了,觉得甘璎为这事感到喜悦是对的,每个人都该如此,做自己觉得是对的的事,并为之感到喜悦;但甘璎的话的言下之意也令他烦恼。毫无疑问,他也喜欢她,但他能喜欢她么?他是个驭龙者。

    “法会的会场上,发生了什么?”他轻轻地问道,好像是在拙劣地转移话题。

    甘璎有些不信地望着于宜,轻轻摇头,沉默了一下,答道:“那个人名叫苻镇,正是他斩了胡图澄的头,你的计策奏效了。”

    “不过死了许多人。”于宜稍微沮丧,那些被从会场运走的伤者和死者的数量超过了他预计,即便他对端木宏谈不上什么情谊,但他为谢熏感到难过,以及那另一位女子,看上去是那样英姿飒爽,脸上的神情根本不信她自己已经死去,生命戛然而止。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甘璎既失望又兴奋地说道,她脚步有些快,超过于宜好几步,她意识到这一点,转身停下来等着他。

    “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于宜挤出笑容来,艰困地说道,心中忐忑,这是他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