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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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老子的三态

    月光下的荒凉旷野中,于宜跋涉了许久,身心俱疲,终于逐渐接近了那个人。他踩着松软的砾石表面继续走近那人,那人转过身来,望着于宜,那是一张他熟悉的面孔,稍微吃了一惊,但立即便释然,知道那并不是杜子恭,只是看起来有些像。

    他既疲惫又兴奋,心脏还疼着,但已经是陈旧的伤痛,没那么新鲜,他充满期待地望着那人,他知道那是谁,他们相对地站着,相距三四步。

    “你走了很长的路,看上去很难过,为什么?”老者先开口问道,目光既冷漠又怜悯,

    于宜很想坐下来,甚至干脆躺在砂砾上,那是最好的,但老者站着,他也只能强自支撑着站住,“我的龙,他离开了我,为什么?”他直白地问,不转弯抹角。

    “龙怎么会是你的,他们是自在的,你应该问你自己的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老者摇头,和蔼地,和而不同地说道。

    这回答不出于宜的意料,但没什么用处,他稍微思忖,问道:“就算我说得不对,那他为什么会离开,为了什么?”

    “我不是他,不能代替他回答,但我想他很失望,失望极了。”老者稍微皱眉,总体上仍是澹然的。

    “对我失望么,我做错了什么?”于宜自自然然地问出来,问出来才觉得这格局何其之小,根本是个错误的问题,但已经没法改了。

    “可能是对你,也可能是对别人,对整个世界失望。他只是一条龙,是重新孕育出来,正在成长的龙,即便他成长为龙,也不是神,他会愤怒,也会失望。”

    于宜觉得有些新鲜,在《老子五千言》里有的只是天,天之道,并没有提到神;他甚至想到,老子在这里提到的神并非后世的人们所信仰的三官神祗,而是别的;后世的人们篡改了老子的原意,而他拿这些自称信奉他的人们没有办法。

    “你也会失望么?”于宜轻轻地问道,问的既是他的当时,也问自己所处的此时。

    “会。”老子答得简单。

    “要怎样才能不失望?”于宜问道,犹如在问如何能找回离去的龙。

    老子轻轻嗤笑了一声,望着于宜,“除非你觉得失望是不好的东西,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么想。”

    “失望难道是好的么?”于宜不解地问。

    “我不会这么说,我不会说希望是好的而失望是不好的,它们都是自然而然的一对,就如同生和死。生是好的,死也并不坏,用好和坏来描述它们是不对的。”老子谨慎地,嘟囔地说道。

    “难道……”于宜心里有朦胧的结论,但不知道是否找到确切的措辞,犹豫一下,“难道人们趋利避害也是不对的么?”

    “这是不同的,趋利避害是人们自己的自然而然的愿望,但未必能如愿,犹如人渴望长生不死,这是人自身之道;憎恨死,

    却没法不死,是天之道,人之道论善恶,而天之道是不论善恶的。你问怎样才能不失望,是以人之道挑战天之道,怎能不失望?”

    “天之道,就是神之道么?天和神有什么区别?”于宜又问道,这并非他历来关心的问题,只是有感于老子提到了神,油然而生这个疑惑。

    老子,不,杜子恭脸上同样也有些迷惑神情,思忖一下,摇头答道:“关于所谓神,我怎么会比你知道得更多呢?”

    于宜不知为何舒了一口气,对面那人的脸闪烁了一下,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好像杜子恭的形象只是前一个伪装,这时才恢复为原貌。天光飞快地变亮,太阳展现在天上,大地染上了金黄的颜色,他们置身在一片广袤的麦浪里,空气中弥散着麦穗的芬芳滋味。

    于宜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别的问题,他明明是老子,但先有杜子恭的形象,这时变作了胡图澄,“我为什么会梦见你呢?”

    胡图澄咧嘴笑了一下,和颜悦色地答道:“我想,这是因为你畏惧我。”

    畏惧?当然了,于宜的确畏惧他“在这个世界上,有神么?”他继续前一个问题,杜子恭没有能解答这个困惑。

    “你希望有么?”胡图澄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于宜知道这样的面目的老子会说什么了,那也不是老子在问,而是自己在试着回答这个问题,毫无疑问,他希望有,不论是三官大帝,还是别的神祗,任何神祗都是活在世间的人们的某种希冀。

    “希望。”他诚实地回答道。

    “但你也感觉到困惑,为何世上有不同的神?”胡图澄面带嘲讽地接着问,好像攻守之势发生了变化。

    “因为世上有不同的人,所以才有不同的神。”于宜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那么,这些不同的神都是真神,还是一些是真,一些是假,或者,全都是假的?”以胡图澄面目呈现的老子继续问,毫不停留,“三官大帝是真神还是伪神,龙呢?”

    于宜恍惚了一下,觉得对面的那人才是自己,而自己是自己面对着的那人,他像自己一样无知。他呼吸紧促,身体晃动着,像是要醒过来,他知道这个,赶忙深深呼吸,心想,不可被难住,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没有对错,这根本没有对错,甚至答非所问也是好的;“都是真神,他们就像你一样,面对着不同的人呈现不同的样子,他们是同一个。”他比自己想象的答得更好,神是这样,龙当然也是这样,这一点他选择不说出来。

    “不同的样子,的确,不错,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这样。照你看来,这是人的选择,还是神的选择?”胡图澄似乎惊讶,似乎满意,言辞上的攻势稍缓,语气像是不论于宜回答哪个都是可以接受的。

    “人的选择。”于宜说道,仿佛一脚由

    悬崖边上踏出,脚下虚空,悚然而惧,“不,是神的选择,世上有不同的人也是神的选择。”他说出来,满意这个答案,脚下的虚空被一块巨大的石头支撑起来,如履平地。

    “神为什么这么做?”胡图澄眉毛挑了一下,嘲讽地接着问道。

    “就像……就像……”于宜艰难地说道,脚下的石头飞走了,他悬在半空中,他首先想到的是农舍里养的猪、羊、牛、马,人因为用途不同而驯养了各样家禽牲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他知道这譬喻是不对的了,“就像万事万物,神喜欢多种多样。”

    “照你这么说,人和万物是平等的,都是被神所创造,如果这是真的,神自己又是被谁创造?”胡图澄思索着,轻轻摇头,他好像也为问出了从未问过的问题而惊恐。

    于宜想起面对前一个老子的形象时自己问的问题,天和神有什么区别?他无师自通地想到,老子的天是虚空,不具有人的形象,情感和欲望,善恶和虚荣心,无限大而无限小,不论哪一种神都不是这样的,如果说神是天的创造物呢?这是说得通的。但也说不通,无限大而无限大的虚无,为什么要创造有形之物?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天光又飞快地变化,变作黄昏前的柔和光线,金黄的麦浪消失,他们置身在盛开着无数鲜花的原野上,五彩绚烂,蝴蝶翻飞。他面对的那个人的样子也一起换了别人,是张年轻得多的脸。于宜知道为什么是他,以及不用再问为什么是你。

    “接下去的变化会是什么,增加还是减少?”于宜喃喃地问,他知道即便面貌不同,那还是同一个人,“天创造了不同的神,神又创造了不同的人,接下来,天还会创造更多的神和更多的人,还是会停下来,没有新的神和新的人产生?又或者,神之间是否会像人类一样相互攻伐杀戮,神也会彼此消灭而减少?”

    若恩眨着眼睛,他努力地理解于宜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那么简单,甚至是难极了。“他们需要相互攻伐杀戮么,为什么?”

    “在他们的眼里,世界上并不存在着别的神,实质上这是他们视别的神为伪神,甚至是邪魔。作为正神,他们当然会想消灭邪魔,这是他们的义务,如果说不才是奇怪的,为什么不呢?”于宜咄咄逼人地问。天尊道的典籍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及知教众神佛的存在,这是一个显然的事实,反过来也如此;而现在他知道世上除了天尊道和知教之外还有阿卡夏教,阿卡夏教的经文里难道会有知教和天尊道的神的位置?无需求证他也知道,当然不会有一字提及。没有提及或许不一定表明他们认为自己是神的范畴里唯一的神,但这是有意的忽视确凿无疑,忽视未必会立即导致你死我活的战争;但这是无

    法消解的根本分歧,不断积累,正邪之间总会有爆发战争的一刻。

    “我猜,”若恩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下来,经过长久的思索,开口说道,“他们并不需要彼此攻伐,这世界已经足够乱了,不是么?”

    于宜赞同这一点,但这说法是从人的世界来说的,既然不同的神祗们向信徒们宣称自己是唯一的真神,或者一群真神,那么要么承认他们在撒谎,把这些所谓的诸神或一神统统视作想欺骗一部分世人香火捐献的骗子,要么众神终究有辨明真伪的一战。某种程度上于宜希望这场战斗早些展开,尽快有个确定的结果。

    “胡图澄想杀你,你也想杀死他,不是么,你们究竟谁更厉害,能杀死对方?”于宜有些恍惚,他忘记了眼前的这人并非那二人,而是自己梦见的老子。

    “恐怕不是。”老子以若恩的形象说道,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喜欢她么?是我把她送到了你身边,你很得意吧?”于宜恨恨地说道,他想着甘璎,若恩的模样使他陷入更深的梦靥中,鲜花的原野消失,他们回到了冷清孤寂的戈壁上,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

    “你想要找回你的龙么?”若恩稍微冷淡地问道。

    心脏如同被刺了一刀,于宜疼得醒来,他躺在地上,不知何时由床上滚下来的,挪动了一下,浑身僵痛。甘璎不在屋里,是在苻镇那儿,夜里她是怎么过的?于宜觉得自己愚蠢极了,但后悔也一样愚蠢。

    天慢慢地变亮,于宜躺在地上,竭力回忆梦记得的部分,似乎悟得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没有委蛇的协助,他不知道自己独自去无遮大会能做什么,如果不是对甘璎说过要伺机出手那句,以及考虑到委蛇就算离开他,也可能单独去那儿防止激烈的事情发生,他在那儿或许可以找到委蛇,否则就真的不去了。

    他勉励自己许久,终于说服自己起身穿好衣服,离了客舍往城西法华寺方向去。

    行到无遮大会会场之外时,天还早人不算多,本是进去选个适当的位置的绝佳时刻,但他内心充满了厌恶和失望,在拉好的竹竿布条隔离之外徘徊良久,进退失据,就是没法走到入口处去。他确定自己是来寻找委蛇的,而不是坐山观胡图澄和苻镇的斗,既然如此,不进去比进去要好;以及人一多,他不想和人离得太近,尤其是巡行的兵士,便一步步地离会场愈远,站在了百步以外去。

    怕不有几万人陆陆续续地进去法会场内,他目睹由王宫方向来的车辇队伍进到场中,却没见到苻镇和甘璎进去,他宁愿甘璎没能鼓动苻镇到这里,这里最好什么事也不发生。他在远远的巷陌处躲着,望着会场中的高塔上旗帜翻飞,心中不停地想如果这里出了事,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自己一个人

    怎么能救,不由得焦虑万分;以及委蛇单独在这里的话,他又能做些什么?

    于宜念咒入定,想和委蛇联结上,也许他不再生气了,但使了好几次,没有一丝一毫委蛇在这附近的迹象。他想到,如果委蛇不在这里,是否可以说明他不在乎这里的危险,这是为什么,在载着甘璎观望长安之后,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他看上去不再在乎,不再爱人们。是我的错么?

    场中梵唱声响起,他浑身哆嗦,不能自己;那是他听不懂的言语,只觉得魔音入耳,移魂动魄,说不出的难受和烦躁。在建康时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情景,但那最多不过几十上百人同声合唱,而这是数万人。整齐如一的声音本身有一种可怕的魔力,而比这魔力更甚的是他想到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其实并不懂得梵语,他们只是在单纯地模仿声音,他想象这其实不是众人在歌唱,而是一个现行于世的魔鬼通过众生之口念出咒语。

    时间过得极慢,也极快,不多时场中果然起了一阵骚乱,幸好不多时便排除掉,并未扩大,场中车轮阵型转动如前;接着,于宜望见最后才到的王室车辇队伍在许多侍卫护卫下飞快奔出,往来时路回去,队形严整,看起来胡图澄预谋发动的阴谋并未得逞。再接着又有一些车辆进出,载走许多伤者亡者,这当然是坏事,但程度很轻。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至少在他视线以内没发生什么。

    他继续在那儿停留了许久,预备离开时他已经想好,如果甘璎问他做了什么,他就诚实地说,幸好没发生需要我的事;单独一辆马车由会场中缓缓驶出,边上坐着几人,其中一人正是甘璎,一个人侧身趴在她的腿上。

    于宜飞跑过去,马车在距离十几步时停下,等着他到。

    甘璎阴沉着脸,神情肃穆,这时于宜才看清趴在她腿上那人是个少女,他似乎认得,不由得心中一沉,再一看,不是谢熏是谁。谢熏露出半边脸,眼神空洞,不悲不喜,也不认得于宜了。马车中摆着两具尸体,一人正是端木宏,另一个人也是个年轻女子,却不认得。在马车另一边,一人半躺在坐着的另一人怀中,身上许多血污,一动不动,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这是怎么回事?”于宜见甘璎无事,心中已经宽了多半,见谢熏神情木然,好似老去了十岁,他对端木宏没什么好感,却会为谢熏心痛,这心痛犹如已经愈合的刀口又被狠狠地揭开,不由自主地手掩胸口,腰也佝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