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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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5章 嬗变

    骑兵队轰隆隆地向远方奔去,古怀到这时才看出来,原来国王带来的军队只有这么一丁点,顿时笑不出来。骑兵队赶往俱力城之后,留在国王本阵中的士兵甚至不比自己由疏勒城带来的人多多少,两者合计不过一千五百人,即使骑兵队不走,也不过两千来人,如果一直往前走,在某个地点对上波斯与俺哒联军,怕不有一比四甚至更大的绝对劣势。

    士兵们收拾地上的垫毯,帛纯一只脚已经踏在了跪下的卫兵肩上,古怀鼓足勇气,凑近了国王,说道:“殿下,殿下,我有一事禀报。”

    帛纯脚下用力,跨上了马,问道:“什么事?”

    古怀叹了一口气,顺手牵住了帛纯座马的缰绳,说道:“我以为,不该往俱力城去。”

    “你要说什么事?”帛纯差不多明白古怀并没有什么事禀报,而是进谏,甚至也不是进谏,是他自己贪生怕死的借口,换了别的时候他多半就一鞭子甩在了古怀的脸上,但这时他感受不同,他路途劳顿,要抵抗的热情已经被疲劳所消减,胸口刺痛感尤甚,但不论如何这时候不同于在宫中,是在道路上,他必须听任何进谏的话。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殿下,我们不该往俱力城去,我们的兵力不足,不足以对付波斯人和俺哒人。我们应该往居延城撤退,而不是往疏勒城前进。”古怀不出意料地说道。

    “我可以这么对你说,这是菖蒲海以西我国全部的军队了,即便退往居延城也是这么多人,只有这点兵力来对付你说的波斯人和俺哒人,我们要找机会击破波斯人,而不是一直退却。”

    “殿下,波斯人远道而来,他们不会想深入龟兹,最多就是占据疏勒地,我们可以把疏勒地暂时让给他们,他们待不了多久就必须要退却,我们再夺回来就是了,不一定非要击破他们。何况我们没法战胜他们,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便一定要由一场战斗来决定胜负,我可以这么说,决战的地点越靠近居延城对我们越有利。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前出疏勒地,要在俱力城下来打这场仗,我们多半会输。一进一退,差别就这么大!”古怀耐着性子,把他觉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掰开来揉碎了讲给这个几年前派出自己到疏勒城监军,已经好几年不见的国王听,他不知道他现在喜好什么,忌讳什么,也不知道整个帛氏王庭对此究竟作何打算。

    帛纯摇摇头,“为什么越是靠近居延城,我们就越有利,为什么越是靠近疏勒,我们就越会输,这是什么道理?”

    古怀脸上抽动两下,怔了一下,说道:“由石城到居延城,沿途共有十三座城,即便每个城波斯人只驻守两百人,这也可以让他们兵力不得不分出两千人去,他们真正可以前出到居延城下的兵就

    少得可怜了,而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们如果不控制每座城,一旦前锋受挫,他们就连退回去的道路也被阻塞了。就拿波斯国的例子来说,就在几十年前,更西方的大国罗马进犯波斯,波斯一路溃败,一直退到它的首都泰西封,原本罗马强而波斯若,但这时不同,在泰西封,正是罗马军团力量最微弱之时,也是波斯军团力量最强时,所以得以一战扭转,波斯得以全歼罗马军团,击毙了罗马的皇帝。直到今时,波斯与罗马也是波斯主攻,罗马主守,这就是为什么我建议殿下退往居延城的原因所在!”

    帛纯脸上有些惭怍之色,已经想明白古怀谏言的道理,这个道理如果被居延城王庭里的大臣们讲出来,多半就不会有劳师远征的此刻,但现在自己离居延城有了四五天的距离,离俱力城大约也有四五天的距离,正在中间,进退失据;甚至刚刚自己分兵让乐勒率领着赶往俱力城,看上去更是错上加错。

    “疏勒是我们的,但又还不是,龟兹是我们的,但也未必是。”帛纯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这句话立即又为自己占回了三分理,古怀常居疏勒,对东边正在发生的事情没那么敏锐,我们怎么能退回居延城呢,在居延城此番同时被两大国所倾轧,是无论如何也扭转不了的,只有在钳子还未合上时,在腾挪的空间最大的时刻做最强有力的挣扎,乐勒在这里,想必他就会这么说。

    “殿下说的是东边的秦国入侵这件事么?”古怀沉吟着说道,声势顿消,也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息,秦入侵吐火罗地,龟兹是最大的目标这事他当然知道,疏勒地的几乎所有驻军都调走了。

    “疏勒的贵人呢?我想和他见见。”帛纯脑子里似乎没这么想,但不期然地说出来,说出来之后才觉得这是有道理的。

    古怀楞了一下,纠正地说道:“是她,先前的贵人玉病故了,我曾经禀告过殿下,是殿下选择的现在这一位,是玉的妹妹,名叫眉。”

    帛纯哦了一声,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即便他记起,往前也没意识到是个女人,怎么会做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你把她唤来吧,我想和她聊聊看,看看有什么火花。”说着他翻身下马来,这时垫脚的士兵已经走了,他下得又急,一脚踏空,顿时半边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离他最近的古怀猝不及防,一点也没拉住。

    几步外的洛顺尔宁飞跑过来,扶起帛纯来,帛纯脸被地上的砂子擦破,怒气冲冲,但他接受了洛顺尔宁的好意,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

    “我这就去请贵人过来觐见殿下!”古怀惹了祸似地倒退着跑开。

    洛顺尔宁招呼士兵重新布下垫毯,负责帛纯在垫毯上坐下,帛纯令兵士在自己对面也布了一袭

    垫毯,张开遮阳的幡盖,这待遇比刚刚只是席地而跪的古怀要尊重得多。

    “你觉得如何?”帛纯转头问洛顺尔宁。

    洛顺尔宁犹豫一下,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只有往前走,往后退是不好的。”

    帛纯点头,脸色俨然,说道:“这时候劝说我后退的人,也视同我的敌人。”

    过了一会儿,古怀引着一名身穿着白衣的女子前来,他见帛纯面前的位置已经铺上了垫毯,便请女子在垫毯上坐下,自己仍是跪在垫毯外的砂砾地上。

    “殿下,这便是疏勒贵人,眉。贵人,这便是龟兹国的王上。”古怀恭敬地为两边做了介绍。此时疏勒已经被龟兹吞并将近六十年,早没了疏勒国王的名号,所谓贵人乃是龟兹国为先前疏勒国王保持在位所设的尊号,实则毫无权势,形同平民;可另一方面,疏勒贵人又是疏勒地隐形的王者,怠慢不得。

    眉抬手作揖,目光强行撑住,平视着帛纯,这是她第一次见龟兹的国王,实在紧张,“拜见国王殿下,我便是眉。”

    她容貌只算中上,身上穿得朴素,气势不凡,在沙漠里的众人当中宛如甘泉一般,让帛纯眼睛一时离不开。他嗯了一声,轻轻点头,抬手请眉免礼,“没想到见面如此仓促,我没备上什么礼物,还请贵人见谅。”

    “是啊,很仓促。”眉脸上有浅浅的笑容,不卑不亢。

    “如果去都延城,当然很好,我愿意腾出一半的宫殿给贵人居住,可也许从此就回不了疏勒,贵人觉得如何?”帛纯问得意味深长。

    “殿下到了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接我去居延城;”眉略作思忖,轻柔地说道,“而是为了疏勒地本身,希望它仍然留在龟兹的国内,我想这才是殿下真正关心的。”

    帛纯轻轻点头,目光炯炯地盯着眉,“你大概是知道的,车师前和鄯善两国唆使东边的秦国入侵,我国大军已经前往车师前御敌,国中空虚。可这时西边又来了波斯人,我们势必没法同时应对两边的大国入侵,也许会有人暗中蠢蠢欲动,希望劫持了你,借助波斯入侵而复国,你怎么看?”

    “疏勒是龟兹的一部分已经有几十年,人心安定,复国不过是某些人的执念,对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益处,”眉脸色谨严,说得有些艰难,“我不会同意有人那么做,除非他们绕过我找别的人。”她停了一下,似乎在吞声忍气,“我本人当然,是站在龟兹和殿下这边。”

    “说得好,我当时选择你是对的!”帛纯击掌叫好,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东边的秦军势大,我已经倾全国之力抵抗,西边波斯人和俺哒人联手,势力没那么大,”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想,如果乘着秦军还未到达,急调聚集在菖蒲海的大军哪怕一部分回来,岂不是可以轻松击溃

    波斯俺哒联军?他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顿时放弃了这念头,所谓波斯俺哒八千人联军只是古怀打听到的,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后继的军队,而由菖蒲海到俱力城足有两千里,别说时间来不来得及,由这么远的驰援,怕是最忠诚的将军也会起叛逆之心。“你说得没错,我到这里的确不是为了接贵人,而是预备在俱力城与入侵的敌军决一死战。”

    眉轻轻舒了一口气,问道:“殿下,我们能打赢吗?”

    “我纠集了此刻所有国内的军队在这里,这大概还不够,贵人,我可以仰仗疏勒人的力量么?”这是帛纯想要问的问题,他原本以为这很难,孰料毫无滞碍地问了出来。

    “殿下,如果可以帮上忙,我们当然愿意,但殿下你愿意这么做么?”眉神情又稍微地紧张起来,飞快地问道。

    六十余年前龟兹出兵吞并疏勒,但留个贵人的名号给疏勒王传承,为的是不致激起疏勒民间的反抗,但既然有贵人在而治权在龟兹监军手中,疏勒民间各地的豪强一边表面臣服于龟兹,一边和自家的贵人也都暗通款曲,是个公开的秘密。

    帛纯自然懂得,他假作沉思一下,正色地说道:“我不会让你们白白帮忙,我会同意你复位为王,重新成为疏勒国的王,作为奖赏,疏勒将可以复国,如果我们击败了波斯人,还有俺哒人。”帛纯所说的这并不在原本的计划中,只是刚刚才想到的,但立即便觉得这是绝佳的安排。因为所谓复国,不过是名义上的而已,不仅这在吐火罗诸国是常有的事,附庸和被吞并实质的区别几乎没有,甚至这可以使疏勒地原本暗藏的反吞并的力量浮出水面,如果以后再决心绞杀的话,那也会容易得多——那都是在波斯和大秦退兵之后的事了。

    “殿下……”眉神情复杂地唤道,沉吟许久,说道:“如果殿下真的决心这么做,那我一定出全力协助殿下抵抗波斯和俺哒人的入侵。我可以发出号令,在疏勒和俱力城一线集结起九个疏勒部落的兵力,作为殿下大军的策应。”

    “有多少人?”帛纯问道,他意识到这么问敏感极了,立即又补充说道,“有多少人愿意处理帮助我们?”

    “可以上阵的战士,盔甲和战马俱全的,也许有三百到四百个,其余可以纠结起来作战的青壮年也许有两三千个。”眉也踌躇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

    古怀由疏勒城带来的队伍除了几十名杂役随从之外,还有两百来个士兵,这些士兵都是用来看管疏勒贵人的,此时合兵一处,帛纯手中总兵力才真正上了两千人,如果算上眉发出号召之后动员起来的疏勒骑士能有三四百人,则总兵力达到了两千五百人,以及如果统率得当,聚集在俱力城下的龟兹和疏勒联军也许有

    五千人以上,依托俱力城城墙对付目前已知的七八千波斯和俺哒联军大概已经不算是绝无可能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选择在俱力城下和波斯人决一死战。”帛纯对眉说道,目光瞟向古怀,似乎在等他出头说些什么。古怀懂得帛纯的意思,可思忖再三,嗫嚅一下,终于还是没开口。

    “殿下,我这就去派人去各地发出号召,要各处砦屯,各处牧所,凡是能集结起来的兵马都向俱力城聚拢,同时居民往山里撤,不准给敌人留下一粒粮食和一口井,一潭泉水,我们会认真地抵抗,愿意付出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眉说得坚毅,同时望向帛纯,并不说恳请的话;她从小被软禁,和外人几乎不接触,哪儿懂得这些,自然是有人交代的,连她此时恳求的眼神也都是由那个人授意的;他虽然逗留的时间短得以最小的沙漏来计,可该说的都说到了。

    帛纯懂得眉的意思,转而对古怀说道:“你手下那些人,要编到我率领的部队里来,你也留在我身边。”他这么说,等于把古怀的疏勒监军职位给解除了;古怀听了战战兢兢,不敢说不是,口称“是”,讨好地对眉笑了一笑,挪挪自己跪着的地方稍微偏在帛纯这边。

    眉对帛纯又问候了几句,便款款地告辞起身,往来时的方向回去。

    帛纯望着眉远去,心中怪异,看看身边的古怀,再转身看看身后站着的洛顺尔宁,有些茫然,轻轻摇头,问洛顺尔宁道:“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对吧?”

    洛顺尔宁有些懵懂,他从小以为自己是龟兹人,这次和乐勒一起死里逃生出来,才知道自己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土地原来不是龟兹的固有疆域,而是疏勒国的故土,连他父亲在内的亲族从不提自己是原本的龟兹人,还是被变成的龟兹人,实际上是疏勒人。这本来也没什么,但乐勒在为疏勒复国而奔走,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救了乐勒还是乐勒救了他,已经在心中把他当成是自己最重要的伙伴,所以他自然当自己是乐勒正努力之事的一员——但仅此而已,他从没意识到自己能做点什么,此时见帛纯问,心里迷糊了一下,答不上来。

    帛纯对洛顺尔宁期待原本不如对乐勒的高,见他懵懂,也不以为然,转回头又去问古怀。

    洛顺尔宁脑子里各样念头急转,忽然想到了什么,豁然开朗,还来不及细细地想,已走到了帛纯面前单膝跪下,说道:“殿下,我有个提议。”

    “你说就是了。”帛纯和蔼地说道。

    “我……”洛顺尔宁头有些沉,不住地下耷,像病了似地说道:“我是粟特人,懂得俺哒人的话,殿下,我也刚刚忽然才想到的,俺哒人虽然野蛮,始终和我们要接近些,和我们一样都是吐火罗人,和波斯人要隔得远些,

    我想他们未必稳固,我们才是一起的,该是……该试试我们挑拨俺哒人和波斯人之间……去挑拨他们的关系。”

    他说得哆哆嗦嗦,磕磕绊绊,好歹听得明白,帛纯先是不明白,稍微琢磨一下,顿时竖起拇指来;古怀虽然脸色沉着,也似乎神情在承认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这是个好法子,如果一百个银币能换一个俺哒人的骑兵加入到我们这边,只消六七十万个银币,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整个儿地买过来,那就不是我们抵抗波斯人,而是……”帛纯说到这里哑然失笑,用力拍拍洛顺尔宁的肩膀,“你们两个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他从腰间取出一柄镶满绿宝石的龙头匕首递给洛顺尔宁,“你挑一匹快马,赶紧去追上乐勒,但我也不止是要你去追他,而是你要一直往前走,设法找着俺哒人的指挥官,用这把龙匕证明你是我使者的身份。接着你告诉他,他和波斯人一起侵扰我国所能分到的财物,我们可以商量一个数目直接付给他,要他不一定为我们作战,但至少不帮波斯人。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合作下去。你要在两军接触之前,请他做个选择,是和我们为敌,还是和我们为友更划算!”

    这是洛顺尔宁想要的,但并不是一开始就浮现在他脑子里的,而是先出现在洛顺尔宁眼前,随后才让他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在这个瞬间,他发现了他自己,笑容变得不是那么憨直的,而是成竹在胸,意味深长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