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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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6章 为了谁

    洛顺尔宁毫不停留,立即跑去备马那边选了一匹壮硕的战马,翻身上马,辞了帛纯,离开本队朝乐勒领军方向追去。

    追了半日,人困马乏,天已经全黑下来,才听见前面有隐约的马蹄声,说不好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来,还是朝着远去的方向去,这两者岂止大不同,实在是生死之别,心中挣扎了许久,宁愿相信那是乐勒正赶往俱力城,咬着牙挥鞭赶路,直赶得坐马出汗如津,马蹄打颤,速度放慢时,终于望见了前面的骑队,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出正是龟兹的铠甲样式,心中这才顿时一宽。

    前面骑队中大概有人也听见深夜旷野中后面有人赶来,骑队放缓步伐,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

    乐勒由队伍前面赶回队尾,接着洛顺尔宁。他见来人是洛顺尔宁,微微惊讶,也稍稍安心而笑,两人眼神交换,并不说话,并排而行地越过整支队伍回到队伍前面。乐勒抬手示意徐行,骑队又缓缓地移动起来。

    “我还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没想到是你。”乐勒语气强作平淡,掩不住喜悦溢出来,也不问洛顺尔宁追上来究竟是为什么。

    “我见着了那位……姑娘了,老实说,长得真不怎么样。”洛顺尔宁眉目带笑说道,他在路上就想好这句话,此时终于得以对乐勒说出来,胸口都憋痛了,说出来顿时畅快,如果不是后面跟着骑兵队,他早就哈哈大笑出来,伸手去捶乐勒的肩膀了。

    “她被殿下召见了么?”乐勒却没洛顺尔宁那么惬意,紧张地问道。

    “唔,殿下召见了她,我就站在殿下后面。”洛顺尔宁没见到他想象中乐勒的反应,有些失望,“我得说,她虽然没我想象的那么美,但长得也是很好看的。我要说的是,言谈举止她是很有……”他压低了声音,“很有些君王的气势,老实说,这就更不像女人了,你为什么喜欢她?”

    乐勒叹了一口气,腿下一夹,座下马蹿出几步去又放缓下来,距离队伍也就隔得稍微远了几步,洛顺尔宁会意,纵马赶上两步,仍是和乐勒并肩而行。

    “我从小是她的陪伴,可不敢说喜欢她。”乐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语气幽幽,和他机敏干练,浑身的英雄气概判若两人。

    “有什么不敢的,也不过是个女人,我看你配得上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所以我才留意地看她,觉得她配不上你。”洛顺尔宁言语嚣张,宛如挑唆一般,声量却轻得像猫。

    “她往前也不是贵人,贵人是她哥哥,她哥哥去世了,她才做了贵人。”乐勒语气仍是幽幽的,既是在对洛顺尔宁讲,更像是在回忆。

    “你是觉得她身份高贵,你配不上她了,才离开她从了军?”洛顺尔宁路上存了许多疑问,此刻慢慢地问。

    “不止如此,还有别的原因,但回过头去看,也未

    尝不是这样。”上次他们两人由石城往都延城赶,路上也差不多是如此,白天走得疲累,夜里凉爽不忍睡,说话说到睡眼惺忪才下马倒地入睡;此时方向变了,跟了许多骑兵在后面,聊的话题也不同,但说话的心情仿佛相似。

    洛顺尔宁接着问了许多,乐勒也毫不拒绝,有问必答,只是言语偶尔闪忽,不容易落在实处;眼看夜深了,洛顺尔宁眼皮有些打架,像有无数焰火在夜空中无声地爆开来,五彩缤纷,沉静欢喜。“是她不喜欢你,还是你觉得她不喜欢你?”他像喝醉了一样地问。

    乐勒转头看了一眼背后行着的队伍,队伍仍然谨严地行着,走在前面的数人看得出精神倦惫,马匹的步伐略有些散乱。

    “停!”乐勒奔出队列,面对着纵队大声地吼道,“所有人,下马,休整。土古尔,你这一队不睡,值守上半夜,下半夜换安缇扎值守。”

    两个队长大声领命,所有人都下了马,士兵们将马赶在一处系好,分作十余个小队各自睡下,将马匹围在其中;执勤的队伍分作两拨,牵着马往前往后两百步,面朝外地布下哨位。

    这支队伍全是居延城王庭的卫队,平时极少玩出,不懂得长途跋涉时如何养护马匹,见所有兵士倒头就睡,乐勒忙去揪起已经倒下的队长,交代他们令士兵们取下备马背着的草料包和水袋,将马喂了之后才准睡。

    往前洛顺尔宁和乐勒两人夜里说睡就下马倒地躺下,不会有这些繁琐的安排,洛顺尔宁打着哈欠望着乐勒跑来跑去地安排骑兵队宿营,这些原本是军营里有专门教条的,他半通不通,自愧不及乐勒远矣。

    他实在困极了,先是坐着等,不知不觉地已经躺在了地上,瞬间便听见自己的鼾声,接着脚底一痛,有人踢了他一脚,他痛得顿时清醒,抬头见是乐勒回来了,忙坐了起来,抱歉地说道:“原谅我,我实在太困了。”

    “要是你刚刚一开始就说殿下派你来做什么,我就不吵你了,结果你东拉西扯,尽说没用的。”乐勒坐下,佯怒地盯着洛顺尔宁。

    洛顺尔宁用力地抹了几下脸,想起来本来的使命,那是值得向乐勒吹嘘一下的,他也预备好了这么做,只是被眉贵人的事给挤开了,心中暗自好笑,清醒了许多,“我是怕一开始就对你说你不肯信,所以有意藏拙一下的。”

    “快说吧,我安心了才好睡觉。”乐勒在洛顺尔宁对面坐下来,伸个拦腰,打着哈欠。

    洛顺尔宁想开口,觉得乐勒一定不肯信,在腰间一摸,摸着龙头匕首取出来递在乐勒面前,“殿下不愧是殿下,连这也想到了,他知道一定你不肯信,所以预先给我这把匕首。”

    乐勒接过匕首凑近眼前看,一声惊叹,“好,你说什么我都信。”

    洛顺尔宁

    喜不自胜,说道:“是我突然想到,既然是俺哒人和波斯人的联军,俺哒人就算浪荡在外,始终算是吐火罗的一份子,为何他们甘心情愿成为波斯人的帮凶?无非是为了钱,我想多半是波斯人出钱邀请他们一同出兵,但如果我们也同样使钱呢?”

    乐勒看着洛顺尔宁的眼神有些发僵,想说什么却似乎说不出似的,洛顺尔宁觉察到,一推他,问道:“我这么说不对么?”

    乐勒长长地叹息,摇头说道:“我想不出怎么来赞美你的这个想法。”

    “你是在嘲讽我?”洛顺尔宁抢回了匕首,语气有些不自然。

    “当然没有,我是在惊叹你想出了一个这样好的主意,这个主意未必能奏效,但也许是根本的转机,我想不到这儿来,只有你才想得到这儿来!”乐勒认真地说道。

    洛顺尔宁这次听得出乐勒的赞许发自内心,松了一口气,说道:“我是个粟特人。”

    “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此计成的可能性极大,难度也不小,要找着人,找对人,而不是落在波斯人手中,落在不省事的俺哒人手中也危险极了。”乐勒手扶着下巴思忖说道。

    这些问题洛顺尔宁都想到了,只是还没具体地去想办法,乐勒不吝赞许令他喜悦,他揣好匕首身子倒下预备入睡,“这下你安心了么?”

    乐勒也躺了下来,距离洛顺尔宁只一臂的距离,声音浑浊地说道:“可惜,我要率领骑兵作战,不能跟着你去。”

    “不用你跟着,我能应付得来。”洛顺尔宁豪迈又大度地摇手。

    “不是我吓唬你,你这个可一点儿也不比我要做的容易。”乐勒说着,鼾声已起。

    洛顺尔宁唔了一声,困意又浮上来,感觉眼睛才闭上,随即就被人推醒,睁开眼见天色已经微微亮,夜晚没给他一点儿喘息之机便飞快地就过去了。

    乐勒已经不在昨天躺着的地方。所有人都起了身,稍微整顿,吃些东西便上马,整队上路。洛顺尔宁赶上乐勒,两人又行在队伍的前面,但无暇像昨天那样闲聊;早上凉爽,乐勒高声号令,领着骑队连番疾驰,赶出了几十里去遇着一处小绿洲,赶紧停下休息饮马。

    绿洲边上有羊群放牧,乐勒策马寻着牧人,和牧人聊了几句,问如果把这些全买了下来价格多少,那牧人咬定了一头羊大小不论都四百文串钱,若是用波斯的银币的话则一枚可买五只羊,他这里统共有四百多只羊,若在三十里内,他可以帮着赶去。

    乐勒含糊了几句,话题岔到别处去,那牧人见乐勒问价豪爽却不买,愤怒极了,倒不敢得罪军官,黑着脸将羊群赶远了。

    “你是怎么想的?”洛顺尔宁问道。

    “龙头匕首只好对着大人物出示才有用,你对一个寻常的带兵队长出示龙头匕首,他立即给你抢了去,

    再一刀将你……但你如果赶着一群羊去,他们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不过这里太远了,要在接近俺哒人军队的附近寻着羊群,整个儿买下来,用犒军的名义去见着俺哒人的军官,再塞点儿钱,说有事求见他们最大的头领,然后你才有望见着该见的人,不然说什么也没用,反而凶险极了,还不如一只羊。”

    洛顺尔宁听得有些身子发冷,在见着俺哒人的酋长之前这些细节他全没想过,幸好说给了乐勒听,乐勒替他想到了,“我身上没带着钱,这可怎么办?”

    “这倒不担心,到俱力城,只要还有人在,就总能筹到一些钱,哪怕是空城,掘地也总能找到一些。”乐勒满不在乎。

    再上路,他们又行了一天半夜,因为要预备着可能的突如其来的交战,仍是疾骤行军和徐步缓行交错,不敢全力奔驰,第三天下午时到了俱力城外四五里处,举目只见得平静,城上悬挂着仍然是龟兹的龙旗,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缓缓地向城池行去。

    行到离城只一两里距离时,乐勒令队伍停下,派出两队人马分左右包城而去,令两队人马务必在城池另一端遇见,查看周围无动静后再由南边城门入城,穿城回来禀报。乐勒极为慎重,这慎重也令军官和士兵们紧张。他发派的任务看上去有有去无回的意味,被派遣的两个军官脸色难看至极,眼看便要梗脖抗命。幸好乐勒交代得极为详细,听起来只要小心也能活着回来,两军官虽不乐意,不情不愿地领命而去。

    “你是知道的,这事通常是我去做,我喜欢亲自去看,掌握状况。”乐勒有些苦涩地对洛顺尔宁说道,“现在我也宁愿去,只是我要为所有人负责,不能逞勇斗狠。”

    洛顺尔宁点头,“我知道。”

    统率一支军队作战看上去难极了,也有容易之处,出使敌酋看上去容易极了,也有极难之处,或者说难有难的容易,容易有容易的难。他两人只是普通寻常的士兵,在黑水山中遇到伏击死里逃生,一路褴褛地奔回居延城去报信,原本不报着什么指望,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此刻已然各自身负着重任,不似先前普通,更别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俱力城不大,方圆不过三四里,乐勒派出两队骑队没过多久便合在一路由城北回来,禀报说四周都没有异常,可放心入城。乐勒这才下令全军入城。城中果然还好好的,并没有波斯与俺哒的军队进占和设伏。

    入城之后,乐勒会见留守城中的郡官,告诉他国王帛纯已经整大军来救,正在途中,他是先头部队,得的死命令要守住俱力城。那郡官听了喜悦无限,表示全力配合乐勒守住俱力城,请乐勒将政所设为指挥所,召来城中役从听候安排,他自己也权作一名城中的役

    从听乐勒的调遣。乐勒当即要郡官取了两百枚波斯银币装作一袋交给洛顺尔宁,他自己写了收据给郡官。

    乐勒安定好地方,令全军分为五队,一队在城上瞭望,四队在城中空地休息,与城中留守的六七名政所的役从一起整备防守所用的箭矢、檑木和石头,定时更换城上瞭望值守;同时征集留在城中未走的青壮年,编成队伍加以军令训练,但不过百十人而已,聊胜于无。另外挑选了十余个机警的骑兵分三队向西向南一路刺探出去,令他们遇敌才退,否则一直到疏勒城下为止。

    洛顺尔宁怀中揣着波斯银币,腰上别着龙头匕首,身在俱力城中,想象着不知几百里还是几十里外波斯与俺哒的军队正在朝着这儿挺进,心中不由得砰砰地跳,知道和乐勒分开的时刻就快要到了,晚分开不如早分开,总会分开,自己总会要一个人面对从未见过的险恶局面。他等乐勒忙得稍微空下来,拉着乐勒的手避开众人,对他说道:“我要赶紧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交代的?”

    “我觉得你还是等斥候回来再出发,那样不至于闯入不该去的地方。”乐勒有些为难地说道,他知道自己说的只是理应如此,实则未必;波斯人和俺哒人一定靠得非常近,不太可能洛顺尔宁闯入了俺哒人的范围而完全避开波斯人,那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你想得不对,斥候侦查到的状况和我出发后遇到的状况恐怕大有不同,事情每一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不能指望一切都安排好才去做,那根本不可能。我是个粟特人,懂得察言观色,讨价还价。”洛顺尔宁狡黠地说道。

    乐勒口中“嗬”了一下,这是揶揄的意思,立即意识到这是唐突的,抬手致歉;他长久地望着洛顺尔宁,眼神中既迷惑,又迟疑,还有些动摇,问道:“你是为了谁这么做?为了龟兹,还是疏勒?”

    “我宁愿是为你。”洛顺尔宁毫不犹豫地说道,他说出来之后立即觉得油滑了,赶紧正色地补充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乐勒笑着点头,眼神迷离,轻轻摇头,说道:“我是为了眉,为了疏勒,也为了你。”最后几个字他加得实在勉强,但也情真意切。

    “我希望我做得到我该做的。”洛顺尔宁有些胆怯地放低了声量说道,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把握,也许乐勒高看了这个计划,而自己会令他失望。

    乐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眼中透出发亮的绿光,他的声音也不像是他的,而像是洛顺尔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有时候想,其实我们在山里面已经死了。”

    洛顺尔宁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乐勒。

    乐勒深沉地,悲切地望着洛顺尔宁的眼睛,顿了一下,更为肯定地说道:“没错,就是死了的字面的意思,我们死了

    ,身体在山里面,和其他人埋在一起,现在的我们只是个不肯安息的亡魂,抱着强烈极了的愿望,希望做成想做的事。我们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再不会失去什么,既然我们已经死了。”他边说,边微微地笑,既无畏,又幽深。

    “当然。”洛顺尔宁哆嗦着,点头说道,他非常笃定地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乐勒也绝对不是个鬼,他的话里有别样的味道。

    “这儿需要我,你也需要我,我选择留下,也选择跟着你,”乐勒说得纠缠,但也不是那么不可调和,“我送你去,在波斯人抵近俱力城之前赶回来。你等等我。”

    他不由洛顺尔宁分说地快步走开,回来时手中提着一把弯刀,一柄短弓和十余支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