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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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3章 流云散

    “下面,那个人很快就会离开会场,他得逞了。”胡图澄稍微皱眉,随即便展开,恢复了笑容,“下面的秩序本来大部分都是好的,那一小部分也将很快就会恢复,有些人被踩踏受伤,他们都会被好好地医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那只是个意外。”

    “你想劫持那个人么,如果你如愿了,接下来……会怎么样?”端木宏问道。他身躯轻轻地颤抖一下,像是有个人猛地骑上他的背,他察觉了,也没察觉。

    “我想现在我有把握说,其实你们都已经知道,那个人并非真的天王苻坚,而是他的替身,真的天王苻坚在一年前……”胡图澄没有直接回答端木宏的问题,而是自顾地说,他的目光如秃鹫般审视着另三个人,“他被放逐了,大约二十天前,横死在洛阳城下,假的天王盘踞庙堂之上已有一年,而以后还会盘踞下去,真的太子苻宏被他囚禁起来,预备着有一天将他杀害,那样他将谋求永久地窃据大秦,他几乎已经成功。但这又何其之难,长乐公、平原公,乃至阳平公各自拥兵十万,怎么能让区区宵小得逞?而贫道所做的,正是为了帮助太子重建秩序,是代价最小的革命,不会酿成如前朝的宣韬之乱,乃至如前朝之前朝的八王之乱,毁掉整个国家,数以百万计人民死亡,流离失所。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贫道这么做是错,还是对?”

    “你为什么刚刚说他得逞了?”姚玉茹问道,陡然间她觉得自己多少理解了胡图澄;她知道他说的有真有假,假的部分可能源于他不知道,倒很难说他是在有意地欺骗,如果真是为了众生,撒点谎,杀一个人或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恩差不多也作如是想,他不由自主地代入胡图澄所说的环境中,如果他说的哪怕只是一部分真——的确有一部分是真的,他想要杀死自己的企图甚至也情有可原了,自己只要不想死就可以不死,又何必恨他?

    “他在这里现身,犹如道安行者为他在百姓面前公开证明,他就是真的苻坚,这证明本身可当十万兵。可惜不在此处,非如此我便没法行劫持他的手段,想要毁掉他的方式也成就了他,那几十面盾牌为他挡住一时,接着就是你们了,他现在逃脱,一切无可挽回了。”胡图澄的怨艾语气轻描淡写,但不是全无痕迹。

    “再接下来,又该如何?”姚玉茹发问道,语气有些飘忽,既像是在着实地问,又像是嘲讽。胡图澄也有些迷糊地望着她,一时停住。

    一声叹息,一道青色的影子毫没征兆地朝胡图澄迎面扑去,剑尖在前,迅如闪电。眼见便要刺中,她背后却有一点剑气疾速地追来,也眼见便要由后背直贯而入,只听剥的一声弦响,一支箭朝使剑那人的背后飞去。

    赫

    连琴嗳的一下向前跌倒在地,剑在她手中跟着落下,划破了胡图澄的衣袖;她飞快地爬起身来退回到姚玉茹身边。端木宏向前滚翻,避开了那一箭,刺出的一剑也落了空,这从未有过,他回过头对着姚玉茹怒目而视。

    姚玉茹握住弓臂的手上指间的箭少了一支,射那一箭消耗甚巨,有些喘息不定。若恩站在一边,双手相抱,紧张得呼吸像停住了一般。

    “他原来是他那边的。”赫连琴朝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仍是瞪着胡图澄。

    端木宏目光阴沉,并不说话,他躲开了箭再起身已站在了胡图澄身旁;胡图澄轻轻地摇头,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一幕失望得很,四个魍魉童子只得手了一个。

    “再接下来,希望不是历史上已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再来一次,我试图过挽救,但我失败了。”胡图澄说得沉痛而厌倦,不无嘲讽,“在未来诸位会想起这一刻,想起这本该是力挽狂澜的一刻。”

    胡图澄说得宏大,令三人都各自有些动容。

    “每个时刻都很重要,也都完全不重要,每件事相互之间影响复杂极了,不是事先可以预料的,事后回想不过是……。”若恩沉吟说道,他喜欢这样的辩论,但时候不大对,所言亦非人,只说了这么半句便停下。

    “我从未来而来,未来不是这样的。”姚玉茹知道这话问题可大了,但仍然是决绝地说出,不如此不足以驳斥胡图澄。

    “你的叔叔呢,他后来如何了?”胡图澄面向着姚玉茹问道,脸上微笑全消失了,换作狰狞。

    姚玉茹想也不想,张弓搭箭,瞄准胡图澄的胸膛,就在赫连琴刚刺中他的创口旁边;她看得那创口分明,不由地犹豫,想起胡图澄不死的故事,箭便射不出去。

    “我来,”赫连琴挽一个剑花,挺剑朝胡图澄走去,眼睛盯在胡图澄身旁那人身上。近到胡图澄身前两步,赫连琴使出一招剑式,横剑在胸前平推出推去,身子朝右迈出半步,脚下站成犄角,左手举起,手指朝天;剑推到极限猛地一收,剑尖划一个圆弧,稍微回收,同时步伐转动,浑身揉成三角一般,人剑合一地向前刺出。

    这是墨家非攻剑式中的一招,剑势缓慢,意在变化,赫连琴对胡图澄刺出了两剑,知道他全不通剑法,这一剑也躲不开,但这一剑非为他而刺,是为了应对旁边那少年的;那人使的是木剑,她已经想好了削断他剑的后招。

    钢剑已经走完了剑式的大半路程,眼见便要使老,离胡图澄胸口不过一分,赫连琴心思急转,心想这样也不坏,手腕使力,全力刺出;孰料剑尖将及未及胡图澄的胸口时,她胸口一痛,手中剑顿时停住,再也进不了一分,低头见一支木剑不知何时已刺入了自己胸膛,那木剑的剑柄正握在那少年伸出手

    臂的手中,不知在何时刺出的,只见那少年面目狰狞,脸上也是一付不信的痛苦神色,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羽箭,颤颤地抖动。两人身体一时被那柄木剑支撑住了,不倒。

    赫连琴这才想起,刚刚自己眼前似乎一花的情景,以及同时听见梆的弓弦响。她感觉不到有多疼,只觉得身体被刺出了一个空洞,这个洞飞快地扩大,身上的力气也要没有了。她眼皮像打瞌睡一样垂下,快要阖上,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去看对面那人,那人痛苦的神色似乎面熟得很,倒下遁入冰雪的黑暗之前,她猛地想起,我使见过这个人的,终于还是死在了他剑下。

    她颓然地倒下,带着坦然的微笑。

    姚玉茹楞了一下,飞快地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弦上,奋力拉满弓对着胡图澄胸前射出,那箭飞没几步,毫无滞碍地贯穿了胡图澄枯干的身体,斜斜地直射在了地上。

    射完这一箭后姚玉茹脑中一片空白,丢下弓向前走了两步,茫茫然不知自己在何处,这是在做什么,发自心底里的悲伤魇住她,令她哭不出来,想要发狂地奔跑,想要晕过去,却都不可得,直像是痴了一般站在原地。

    若恩不忍,走过去扶着姚玉茹,姚玉茹也不挣扎,往中剑倒下的那女子身边走两步,让她坐下,将倒地那女子扶着放在她的膝上。此时那中箭的少年松开了手中的木剑,变作仰面倒下,眼睛睁着,眼神空洞,也全无一丝的生机。

    胡图澄一手按着胸口的创处,一手按在地上支撑,腰佝偻着,侧仰着头望着若恩做这些事,喘息着说道:“大好的肉体,就这么死去,真可惜。”他的口吻和刚刚略有不同,像是专门是针对若恩说的。

    “你这样不死,不痛苦吗?”若恩在胡图澄面前三步距离坐了下来,他什么也没做,只在一边看也几乎耗尽了体力。

    “痛苦,但有什么法子呢?”胡图澄挤出笑容来,这笑容像是迎合、讨好,甚至是谄媚的,“我一直想和你面对着聊一聊,你是西方阿卡夏的使徒,我是知教北传的行者,我们很相像,会有喜悦的交谈,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若恩摇头,“实际上,我们已经见过许多次了,我们没有聊什么教义上的奥妙,也从没有过什么喜悦。”

    “我只见过你一次,那一次我们没有现在这么自由,无拘无束。”胡图澄有些诧异,仍强自微笑。

    “要怎么样做,才能使你解除这个痛苦?”若恩直入就里地问道,他预感到这也是他有一天将会面对的问题。

    “但愿我能知道这一点,我总是醒来,要比这还重得多的伤,我才会离开一阵子,然后又回来。”胡图澄抚摩着自己胸前袍服破开的地方。

    “砍头呢,剜心,火烧成灰烬,或者……用尖木头钉入胸口呢,或者

    别的,总会有一种方式会让你安息。”若恩像是在辩论一样提出着假设。

    “我还是会回来,能够杀死凡人的所有方式都无法杀死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你说的方式我都尝试过了,或者诚实地说,不是我主动去尝试的,而是被作为妖怪。”胡图澄诚恳地说道,他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岔开了话题,“你是大秦的王子,真正的王子,你回到这里,究竟想要做什么?”

    不论是离开阿里斯托主祭前还是之后,若恩都曾经暗暗地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他觉得阿里斯托主祭本人也抱有这样的希望,借助这个身份做远远超出使徒身份的事,即便是行事险诡也未尝不可见机地尝试。死亡,复活,守住安条克,难说这不是上天某种有意的安排。

    “所有你想得到的,都不是事实。”若恩滑头地说道,他在想,怎么问他关于知子对阿卡夏教义的看法,对托德怎么看,如果托德真的曾经是知子的弟子的话;这问题其实很难问出口,一来因为显然这抬高了知教而贬低了阿卡夏教,同时胡图澄也很难说得上是一个纯正的知教徒,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是一个妖怪。

    “我没有问事实,我问的是……是念头,你想要做什么。”胡图澄指出若恩的谬误来。

    “我希望……”若恩想到的是娜基娅,这世上从未有过的光;他想得到她,得到她年轻时的爱,年轻时的身体,仿佛从安克雷出发只是为了她,别的只是配搭,但他没能真正地得到她。“我希望可以得到平静。”他言不由衷地说道,这话与其说是他的答案,毋宁说是他希望引导着胡图澄这么想。

    “实际上,我和你有共同的地方,这共同的地方和知子也是一样,我们原本都是一国的王子,但我们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自己的家庭,没有成为一国的王,而是成为修行者,受了许多苦,想为世人找到普世的解放之道。”胡图澄缓缓地说道,一股风暴在他体内的深处盘旋、加速,这是此刻不得不做的选择,若恩是忽如其来的选择,他不了解他,但愿意尝试。

    “众生皆平等,为何人间有苦厄。”他淡淡地说道,头耷拉了下来。风暴猛地脱出了他的身体,这这世间无有的速度朝着若恩的身体冲去。

    空中仿佛有一堵墙挡住了这风暴,所有的速度和力量在墙上化为无有,他哀鸣一声,化作了流云散。

    若恩还在想胡图澄的话,只觉得质朴有力,包罗万有,既是因,也是果,也是过程,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胡图澄接着说下去,抬头看胡图澄垂下了头,身上已经没了光华,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继续坐了一会儿,回想这之前胡图澄所说的话,始终担心他死灰复燃,思索良久,眼见青山褪去,周遭又回

    到了长安城中无遮大会的高台之上,台下旗帜飘舞,地上的众生行走如车轮,中间高台上的行者讲经如唱,台下行者和学徒梵唱如歌。

    “你说但凡可以杀死凡人的方式对你都无用,我想了又想,也许你想错了,所有想要杀死你的人都想错了,不该用毁灭的方式,而应该反其道行之,只有你的身体存在着,你才不会又醒来,但这也是不够的。我会斩下你的头,送往西天迦毗罗,留下你的身躯,在这里以石棺封存起来。”

    若恩由地上拾起他从未用过的长剑,奋力地将胡图澄头颅斩下,提着回到刚刚放下江望尸体的地方,轻轻地拍那狐狸后颈,令他一时复活过来,叮嘱他将胡图澄的头颅衔着去西方天竺的迦毗罗交给一名名作檀摩加若的药叉师。

    江望点点头,衔着胡图澄的头颅一阶一阶地跳下高台,朝南疾驰而去,不久便消失在宫墙下的矮树丛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