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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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章 良策

    夜里暑气难耐,众人在屋里坐不住,都到了院子里乘凉,苻坚穿着灰扑扑的浅色袍襦,坐在院子里那棵树下,端木宏茫茫然地站在两三步以外。苻锦煮了茶水,以罐子盛着捧出来放在地上凉着,用木盘端了三只碗备在一旁;她见端木宏站得远,招呼他过来在苻坚一侧坐着,接着她自己才在苻坚身旁坐下。

    “端木……兄弟,你是……怎么了?”苻坚言语有些局促地问道,他看出端木宏落落寡欢,似乎对自己抱有着戒心,和刚刚发现自己醒来时的喜悦有了不小的变化。

    端木宏摇头,心想,苻大哥说自己经此一变,有许多事情记不起来了,这倒不难理解,但他记得我,却不问谢熏去哪儿呢,好像不记得她了似的,那他还记得自己在江南时的日子么,还记得张子平大哥么?他才这么想,便听苻坚问道:“谢……谢姑娘有事情出去了么,怎么不见她?”

    “她有事出去了。”端木宏含含糊糊地答道,苻坚这么问令他的担忧释少许,但还是迷惑,正想要问张子平的事,还在想怎么开口,却听一边苻锦开口对苻坚说道:“父王,我想过了,即便你活过来,人已经在长安,距离未央宫不过咫尺,但也不是非这么做不可。”

    苻坚哦了一声,稍微惊讶,问道:“不是非什么不可?”

    苻锦迟疑一下,答道:“父王,你此时此地当然想要回归大位,如果你真的希望这么做,那做女儿的一定竭尽全力,只是在这之前,女儿请父王想一想,这是不是非做不可的?”

    苻坚双手一摊,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女儿想,如果顺利也就罢了,如果不顺利,白白地折损许多人的性命,”她叹息一下,神情极为无奈,“女儿担心不值得。”

    “如果不那么做,我就在这里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这样好么?”苻坚语气稍微有些模棱两可,望着苻锦目光柔和,并无一丝一毫的恼怒。

    端木宏在一旁听了,初一咂觉得苻锦的想法是对的,苻大哥的反应也庶几是贴切,自己任站在哪一人的立场上,也都觉得如此是最好;不过,再想一想,又觉得这样实在是怪异极了;自己和苻大哥相处月余,知道他雄才大略,绝不似这样的消沉局促,怎么可能会不做什么,隐姓埋名,遑论了此残生之说。

    “父王能活过来,我觉得上天对我们已经够好了,如果父王再让自己处于危险中,而最终没法救回局面来,到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我此时。”苻锦接着说道,语气又优柔,又坚决。

    “你父王是个普通人,放在普通人的位置上,就只是个普通人,做不了什么,”苻坚凝望着苻锦,目光仍是温柔,语气深沉地说道:“他如果不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上,即便活着和死

    了也没什么差别;在那个位置上,他可做的事有很多,这些事也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这个国,为了黎民万姓。你一向都知道,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庸人,而是个一心求好的好人。”

    苻坚这里不说我如何如何,而是说他如何如何,端木宏初听来觉得怪异,听过之后觉得这是极好的话术,宛如切切的倾诉一般,又亲密,又持重。这话听来简单,也含义深刻,正符合苻大哥一直以来的本心。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由轻叹,想,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苻锦听了,好一会儿凝噎不语,接着才说道:“既然父王表明了决心是如此,那女儿愿作父王此刻足以倚靠的左膀右臂,帮父王回归大位。”苻锦语气轻轻柔柔,无烟无火,既没有特殊的热情,也毫无推诿的疑虑。

    苻坚猛地回头望去,见一个年轻女子已经站在了院中他们身后,正是先前他见过的姚玉茹,初见那会儿她伏在床上昏迷着,这时候醒来,看上去好多了,面色犹有些难看,头发蓬松,怔怔地望着他们;忙站起到她面前,先作自我介绍,接着再三行礼道谢,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苻锦也忙进到边上厨屋里多取一个小碗来摆在当中的茶盘上。

    “人死不可复生,姚姑娘,可是你却让我活转了过来,这样的恩情,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能表达我的感激。”苻坚恭顺地说道。

    姚玉茹目光扫过苻锦,在端木宏身上跳了一下越过去,看向苻坚,说道:“我知道你是大秦的天王,才这么做的,用来交换你为我也做一件事。”

    苻坚连连点头,说道:“不论为何,只要是世间的人可以做到的,我一定答应做到。”

    姚玉茹蹇眉思忖,好像她并没准备好似的,隔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望着苻坚说道:“我想如果陛下可以重登大位的话,请为我罢免姚苌的榆中戎部酋长官位,使榆中戎部不再受他的节制。”

    苻坚嗯了一声,也稍微思索,问道:“这大概容易,但我可以问问为何么?”

    “我是榆中赤亭戎的大神官,职责是保护部族,他许多年来无休止地强征男丁入伍,已经将赤亭戎逼得频临绝境了。”姚玉茹坦然地说道,她觉得这已经足够,将来姚苌用部兵攻击吕光,窃夺大军的事,此时只算乌有,还无从查证。

    “你姓姚,他也姓姚,你是他的什么人?”苻坚话锋一转地问道。

    姚玉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耐地说道:“只是都姓姚,没什么关系。”

    “不是私人的恩怨吧?”苻坚挑了一下眉毛,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姚玉茹嗤笑一下,连摇头也懒得了,冷眼望着苻坚,并不说话。

    “你要的也不难,但你所要的只有这个?”

    “我只要这个。”姚玉茹沉声答道,她还想要杀死胡图澄,但那是自

    己的事。

    “好,我答应你。”苻坚面容凝重,同时作了个平手揖,表示应承下来。“不过,我要做的并非惩戒姚苌一人,正如你对他没有私怨,我所做的也不该是对姚步兵个人的惩罚,而是……”

    他停下思忖良久,接着说道:“这其实是另个的问题,并非姚苌独对他的部族不好,而是普遍如此,许多人都是这样,都如吸血对待他们的部族部众;如果我不能改变这一点,只是答应你这么做,那就真的是在单单惩罚他一人了,如果不改变这个状况,姚苌的作为就不算有错,那么惩罚他,就是私怨了,要找理由,并不容易。

    “在我看来,对国内所有各族部族酋长也好,大姓和豪强也好,都该视为一体,比照办理,剥夺他们对人口的占有,使大秦治下所有的人民都归为国家子民,而不是他们的私家奴隶。实际上,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这些人之所以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无非是因为他们以原先部族首领之名占有大量百姓,朝廷因他们的人口数,部曲数而高看他们一线,倚靠他们,尊重他们,授予他们官衔职位,官衔职位又往往加深了他们占有百姓的程度!使得国家实则四分五裂,你以为这只是个姚苌,其实是国家的隐忧大患,是非改不可的。”

    “我……”姚玉茹轻轻地摇头,她对苻坚所说的这些仿佛都明白,又不算很明白,“陛下说的,我不太懂,我只消陛下惩罚姚苌一人就足够了,不用到改变制度的程度,那或许太……慢了;又或者,我的事是我的事,陛下的事是陛下的事,不要合在一起。”

    苻坚醒来之后话原本不多,忽然被姚玉茹的请求点燃了热情,洋洋洒洒地讲一大段,顿时陷入疲乏的萎靡中,只微微点头,表示仍是应承。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是天王,这件事如果我也能帮得上忙的话,请尽管开口。”姚玉茹神情平淡,作揖还礼,像个男子一般。

    端木宏一直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终于朦朦胧胧地知道了,也拱手作礼,慌乱地说道:“苻大哥,我也……供你差遣。”

    苻坚微笑,对姚玉茹点头表示谨领盛情,也对端木宏点头为谢,又看向苻锦,问道:“所以,你觉得你叔叔此时态度或许不同?”

    这是先前他们在屋子里讨论时的猜测,如果苻坚在洛阳金镛城下未被射死,哪怕苻锦没把苻坚身死这个消息带回长安苻融这里,以及他们后来已经送进了阳平公墓中一具‘苻坚’的尸体,或许此时通过苻融之力使苻坚回未央宫就是水到渠成般简单的事,但这些既然都已经发生了,苻融便很难说得上是友军,而可能是敌方了,至少应该视为敌手。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着再和他说一下父王已经复活

    了的事,看他是什么反应,再做打算。”这也是苻锦先前就说过了的,而她觉得这希望实在是渺茫,甚至不该去试,试了反而更危险。

    “他是不信这一套的。”苻坚嘀咕着说道,这算是一个非正式的意见,苻锦等三人也都听得清楚。

    “所以,我刚刚才会对父王说,是不是非要这么做。”苻锦神情凝重地,同时又有些失神地说道,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强行地说下去,“没有叔叔的支持,又或者他也成了我们的对手,那实在是难得多了。我在城中有几个朋友,实际上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想着各样的法子,以及做着预备。既然父王确定希望那样,我就让他们来帮我们,还有这里两位,端木……哥哥,和姚姐姐;我们同心戮力,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苻锦捏着拳头,说到这儿,心头忽然一震,意识到自己情绪波动其来有自;端木宏称父王为大哥,父王也称他为兄弟,苻锦听过好几次,心知肚明,但她没法称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端木宏为叔叔,只能勉强地称呼他为哥哥,称姚玉茹为姐姐倒算顺理成章;两人都表态出力,但只是出力而已。长安城中的李彦、郭昶和父王没什么关系,他们为此事出力只是为了帮助自己;苻宝和王休夫妻会在这件事上出不小的力,叔叔苻融此时未知是敌是友,他们都未必主动地推父王回归这件事,真正说得上用心的人,赫然只有自己。

    想到这一点,她心中有些惨恻,自怜自惜,但看看父王,想想他刚刚说的两番话,她又怎么能不尽力;想到这里,苻锦情不自禁地想朝父王挪近些,抱住他的手臂,头枕在他的肩膀依偎一番;她几乎那么做了,可那样的小女儿情态怎么在此时流露出来呢?

    她打消了这样的依恋,站起身来,对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我是个自小生在宫中的女子,年纪很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一两个月来才出未央宫,在外面走动了几天,结交了几个朋友,不算有什么经验,现在却要为我父王筹谋这样的大事,十分勉强,我知道这个。”她神情有些悲伤,但尽量挤出微笑来,停了一停,接着又说道:“我天真得很,总希望不要有人在一件事里受伤,可是我出来不久就知道了,这毫不可能,哪怕是一件很小的小事里也可能会让人受伤,死去,毫无道理。我父王的这件事,大概要算天大的事,一不小心就会死很多人,我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至少,我不会认为杀人是理所当然的,一定会发生的,我会以这个为原则,尽可能地不伤人,不杀人,”苻锦声音颤抖,透出孤独的胆怯来,她这话既是对父王苻坚所说的,也是对姚玉茹和端木宏所

    说的;她对两人才萍水相逢,都了解得不多,直觉上认为他们在这一点上不似自己。

    三人各自以不同的目光看着苻锦,有怜悯,有惶惑,也有不安,不过重要的是,三人都明白了此事就此便以苻锦为中心来驱动,这一点至为显然。

    苻锦挨个地看三人的表情,确定他们都并不反对,接着说道:“既然哥哥姐姐都希望出力,这当然是最好的,我求之不得,但究竟怎么做,还需计议。这件事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有了设想,我这就说给父王,端木哥哥,姚姐姐听,你们帮我看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待三人都点了头,苻锦说道:“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简单而言,父王已经在这里,我们只要设法把父王送进宫中,回到众人的面前就足够了,可以说毫无困难;但难的地方在于我们必须要同时制住那个人,那个人由金鳞甲卫日夜守卫着,金鳞甲卫以下又有无数侍卫和甲士,如果被发现而打都起来的话,实在没有胜算,或者说,就已经输了。这是明显的态势,要指望不被金鳞甲卫发现,这难于登天,我们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法子,那就是反其道而行,制造一种混乱,我们乘乱行事,还能不被发现。等天明后父王和群臣联结上之后,当众拿下彪悍的金鳞甲卫,解除威胁。”

    她这番话侃侃而谈,显然早有准备,可是说完也没说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混乱。端木宏和姚玉茹各自听得心惊,都不明白。

    “你说的,是在宫中放火,是吗?”苻坚动容地问道,他轻轻地摇头,说道:“在夜里放火,最有奇效,我都能想到这计划各处一一奏效的情景,但是锦儿,这和你说的尽量不伤一人,可就完全合不上了;你为什么不想和你叔叔再见一面,好好谈谈,或者干脆把我送到阳平公府去见他,那不值得一试么?”

    苻锦怔了一下,疑惑地望着父王,她觉得父王明显冤枉了她,她怎么会想要在自己从小长大的未央宫里放火呢?可是她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却完全忘记了,甚至她原本想要怎么说也忽然一下子从脑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想问,我刚刚究竟说了什么?可这太丢人了,话在嘴边三番,始终还是咽了下去。

    “不能找叔叔。”她说不出别的,涨红着脸反对父王所提的建议,“我刚刚说过,那太危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