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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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章 浮起

    一支重箭,如雷霆之势地飞出弓臂,向上飞了许久,怕不有百步之高,终于力竭,掉头直直地落下,这一次,插进地上一个人仰着的咽喉,箭尖深入胸中之中,那人顿时委顿地侧坠倒地,手中持着的弓跌落了出去。他身边地上直立插着十余支羽箭,倒下时压倒几支,但多数还直直地矗立着,像是天上有一队弓弩手齐齐朝地面射击,其中一支箭射倒了这人。

    他睁开眼来,望见的是屋顶横梁,而不是蓝天,他觉得嗓子里还残余着些腥甜味道,但并不妨碍呼吸,他也不是躺在山野中,而是在一张床上,记忆纷乱地闪现着零星的片段,但他记得那一箭落下时的状况最多,想起来仍是心惊。

    他觉察到肚子被什么东西压着,展了展身体抬头去看,却见是一个年轻女子瞑目跪在床边,手伸进被子搭在自己肚子上,好像睡着了,心中有些怪异,忙伸手将那女子双手挪开。

    这时候他看见了那女子侧着的脸,清丽淡雅,不由赞叹;见她嘴角溢出鲜血来,虽不明白,也大体猜到是怎么回事。

    我还活着,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发现了我,为什么她会救我?等她醒过来问问便知。他边想,边缓缓地四处看,觉得始终又哪儿不对,身体像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右边偏,而眼中所见之物,似乎全都有两个影子;他伸手在自己右眼处一摸,没摸到眼罩,却摸到完全无损的眼睛,身体不由得一震,浑身战抖,用手遮住了右眼,眼前才似乎恢复了往前熟悉的样貌。

    他把手臂展开在自己眼前看,低头揭开衣襟看,不消更多多尝试,便意识到这并非自己的身体,心中惴惴,不知是喜是忧。

    他绕过那年轻女子爬到床尾下地,心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这户人家既然有年轻女人,器具置办得也不俗,想必容易找着镜子,便往门口去,正好迎面撞见一个少年进屋来,他才要拱手相问,却见那少年一愣,惊喜地大声喊道:“苻大哥,你已经醒了么!”

    宇文奚一愣,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少年喊的是苻大哥,顿时记起自己见过那少年,那少年名作端木宏,自己在金镛山城时,委托他运送苻锦的爸爸的尸身到长安来。“怎么会是你?我让你运送苻……”他脱口而出,但立时便噤声,心中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失魂落魄,身子发软,便要跌倒。

    端木宏忙抢前一步扶住苻坚,他见苻大哥已经自己醒转起来了,足见戎人的法术确有奇效,见他此刻脸上神情困惑而怪异,心想他才刚刚从死亡中反生来,不知在阴间经历了什么,正合该如此,便扶住他走回床边坐下。这时端木宏才见姚玉茹施法之后疲惫过度,趴在床边昏睡不醒,面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来,好像比

    先前在布茧中还耗费巨大,不敢打搅,便又扶着苻坚由这间屋走到自己房间床上躺下。

    “苻大哥,你真的醒了!这像是做梦一样,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端木宏气息急促,盯着苻坚的脸看,觉得他除了稍微衰弱之外,以及脸上有些灼伤的伤疤之外,一切都好。

    宇文奚心中有一万个念头绞缠在一起,既羞愧,又喜悦,说不出话来。慌乱中他想去摸自己的右眼,却担心因此漏了痕迹,只捏紧了拳头按在大腿上,眼睛盯着地上,像是在发狠一般,实际是躲避端木宏的目光。

    “好消息是,苻大哥,我们现在已经在长安,你醒过来就好了。”端木宏继续急促地说,他的喜气里也透着落落寡欢。

    “这里是长安?”宇文奚多少有些惊诧,抬头问道,他为自己选择的死地还在金镛城以北百余里。

    “实际上,我们已经过了长安城,此地在长安城以西一点儿,大概只要小半天时间就可以进城去。”端木宏战栗地答道,自见了苻坚站起来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此刻好像真实些了。坏消息也有一些,但此时都不足道了。

    “你的那个……”宇文奚口齿支吾地说道,他心中仍然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是顺着端木宏的话承认自己就是苻坚,还是告诉他真相;他本想问端木宏的女伴此时在哪里,却立时醒悟到这样问多半要露出破绽,“我不记得了许多事,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你一件一件地讲给我听。”

    端木宏心中只为苻坚醒来已经对自己说了三句话,却一次也没称自己为端木兄弟而稍微感觉怪异,但也觉得完全可以理解,苻大哥才刚刚从长时间的死亡中醒转,自然和平常是不同的;见他问自己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便将他在金镛城下如何中箭殒身,自己如何和苻锦遇上,受了金镛城中的一名鲜卑守将的委托,将他的尸身由金镛城运到长安,为了使他尸体不朽,在他舌下塞了缪律镇魂;到长安后,原本和苻融商定要将尸身下葬,结果遇见戎人的神官姚玉茹,就是刚刚在他床前昏睡的年轻女子,自告奋勇来复活他,费了一番周折,终于使他苏醒过来的事一一地和苻坚说了。

    宇文奚仔细地听,也一边回想自己死后的境遇,慢慢两边对上,大致地明白过来,一时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该是苻坚,还是宇文奚。

    “接下来呢?”端木宏说完,宇文奚接上问道,他有心要问苻坚到金镛城以前的事却不敢,只好问此时接下来以后。

    “我想锦姑娘会有安排。”端木宏对此不甚关心,他觉得苻大哥既然已经到了长安,只消大大方方地回到未央宫中便好了,到这里自己的职责便算尽到,原本就该和谢熏一起辞别苻大哥,往北方幽都去,可谢熏却

    消失不见了,他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宇文奚心中一痛,锦姑娘,当然是指苻锦。

    “端木……兄弟,经此一变,许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如果我想不起来了,你可以帮我……回想么?”宇文奚含混不清,同时也是意味深长地问道。

    端木宏连连点头,他想有了苻坚大哥的帮助,自己也才容易找回谢熏来;转念一想,谢熏不说一声便离开,自己为何要恳求她回来,自然是要么她不回来,要么自己回来才对,顿时心绪杂乱,神情痴了一般。

    宇文奚望着端木宏神情怪异,虽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仿佛有所共鸣,心中也轻轻叹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端木宏担心累着苻坚,便请苻坚躺下休息,自己退了出去。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几回,担心姚玉茹的状况,便又到她的那屋子去看,见她脸色已经比先前要红润些了,仍然趴在床边昏迷,只恨自己是个男的,不好去抱起她到床上;又想起自己受重伤时谢熏不避嫌地照顾,顿时没那么恨她了,心中柔肠百结,长吁短叹,平生从未这么忧愁过。

    他退回院子里,留神倾听两间房间里的动静,像只忠犬一样,但直到傍晚,姚玉茹也还没醒过来,苻坚也睡着了没有唤他。

    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端木宏盯着院门,心中猛地紧张,不知道推门进来的人会是谁。

    门推开,苻锦一个人走了进来,她见端木宏肃立在院子中央,脸色阴晴不定,忙走到他面前,开口问道:“怎么样?”

    端木宏明知道来的人多半是苻锦,见真的是她,心中还是失落得很,扭头看看房间,答道:“你父王他已经醒了,姚姑娘又做了一次法,大概损耗过度,现在还没醒转来。”

    苻锦啊的一声轻呼,飞快朝先前苻坚躺下的房间奔去,脚步翩跹,进门一看却只见姚玉茹跪伏在床边,楞了一下,忙去将她扶正搂着抱上床去躺下,出门埋怨端木宏竟然没帮手把姚玉茹扶上床,端木宏也辩无可辩。此时苻锦稍微冷静了些,深深吸气,往隔壁房间走去。

    在门口她见父王正如生人一般侧身睡着,面朝着门口,只是睡着了,发出轻微鼾声,脚不由得软了,要扶住门才能站定,又觉得这如同梦一般不真实,转回到院子里,颤声地问端木宏道:“我父王,他是真的醒了么?”

    “他喝了些粥,我陪他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当然是真的醒了。”端木宏答道,他觉得自己该高兴些,可语气始终惨淡。

    “谢姑娘还没回来么?”苻锦小心翼翼地问,她既关心谢熏,也是用这个来分一分自己的神,免得喜悦太过,得意忘形。

    端木宏摇摇头,脸色更加阴沉了下来。

    “等我父王回了宫中,可以请他下令四方搜寻,不怕……”苻锦说了一半便停下,看出

    端木宏神情不忿,心念转了几转,接着说道,“其实,让她出去走走也好,女孩儿家总容易有些奇思怪想,自以为是的,我自己也是这样。如果我没逃出宫来,就不会遇见我父王,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样。”她说这话时既是真诚的,也是计算的,但让她自己先有些哽咽了。

    端木宏听得似懂非懂,但苻锦的话令他想起另一点自己这两日几乎忽略了的事实,谢熏是晋国大将谢玄的女儿,无论如何她在这里算是处于敌国的腹地,处于危险之中,要解除这个,最重要的还是苻大哥能重掌大权,那才会有根本的安全。他点点头,问道:“你们,接下来会怎样做?”

    “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要看父王他怎么想。”苻锦答道。

    “那我们该抓紧些时间。”端木宏说道,立即转身往苻坚那间屋子走去,进屋去轻轻地推醒了他,差不多一推就醒,对他说道:“锦姑娘来了。”

    苻锦虽然觉得端木宏的举止好似唐突,但也没阻拦,跟在端木宏背后,见床榻上睡着的苻坚醒来,立即跪下,抑住激动,颤声说道:“父王,是我,我来迟了!”

    宇文奚早就醒了,苻锦探在门口看他时他便已经是醒的,只是心中惶恐,还闭目装作睡着,后来苻锦和端木宏在院子里说些什么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才知道原来那天在金镛城内见到和端木宏一起的那姑娘姓谢,此时不知闹什么别扭离开了。接着便是端木宏着急地跑进屋来推醒他,他一骨碌地半坐起来,望着跪在面前的苻锦,即便已经有了预备,心脏还是几乎一时停住不跳,怔怔地望着她,脸涨得通红,只觉得仍然满怀惭疚,说不出话来。

    “父王!”苻锦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同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床上坐着的那人,看得出他面容憔悴,神情抑压,可已经分明是活着的人,心中的喜悦无以复加。

    宇文奚仍是沉默,他心中已经想出两三句该说的话,可仍然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只微微地点头,像是不胜激动。

    “父王,你认不出我了么?”苻锦有些慌乱起来,她茫然地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可没法很快地恢复父王熟悉的她的发饰上,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父王到底熟悉的她是什么样,那已经很久,她自己都忘记了。

    “锦儿。”宇文奚定定地说道,他听苻锦说过她父王怎么称呼她,低沉而缓慢地接着说道,“我昏睡了很久,反应没那么快了。”

    苻锦嗯了一声,连连点头,满怀期待地望着父王,等着他接着说些什么。

    宇文奚深沉地望着苻锦,又沉默许久,这一次他的沉默就自然而合理得多。

    他曾经一点儿也不眷念活着,在金镛山城城墙上射出那一箭之后,以及在苻锦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没打算苟活下去,

    更不指望苻锦能谅解他,乃至回到从前两人的关系,这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这是他朝天射出十余支箭,望着箭矢飞到最高点,他努力地去接落下的箭来求死的动力,唯有忍受同样乃至更多的痛苦而死才可以赎罪。他看起来好像做到了,他追随着天王苻坚的魂魄入地上天,销毁灵体,归于永恒的牢笼,而此时这一切被推倒重来,甚至并非重来,而是给了他一个怪异的拼接,他活了过来,以他杀死的那个人的身体活着,他最爱的人,此时是他自己的女儿。

    我该对她说出真相来么?宇文奚认识到自己复生到了苻坚的身体,端木宏退出之后他假寐时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他无法在这两个推论之间采纳任何一个,甚至稍微偏向那一边都不可自决:哪怕对她还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在,他都不该欺瞒她,应该告诉她真相,然后再次殉死;或者完全地隐瞒这一点,使自己彻底地充作她的父王。

    他偶尔偏向前一种,那是理应如此的结局,那是他活得并不长久的一生里受的教育所肯定的选择,为人应当舍生而取义,这恰是天王苻坚在这个刚刚安定下来不久的国度里厉行推动儒家教育所得的结果;而后者则充满诱惑,生而为人,无需教化也懂得。别说可以成为一国的君王,即便是可以活着这一点诱惑就已经足够大;而他将因此而成为苻锦的父王——当他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选择前者,即便还犹豫着后者。

    “我听说,这里已经是长安,我想要回到未央宫,此刻还差着些什么?”宇文奚踌躇再三,威严地说道,当他说这句话,头脑里顿时又想起些别的来,觉得自己并非宇文奚,而是苻坚本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