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455章 光与暗

    最后一根布条被剪开时,姚玉茹的身体如烂泥般摊开暴露在众人面前滚出来,来帮手的男人们吓了一跳,赶忙背过身去,苻锦将早准备好的披风覆盖在她身上,费力地将她抱起来进了房间,将她放在床上,唤了几声叫不醒,便关上门,先为她勉强喂了少许清水,接着用清水细细地为擦拭身体,擦过一遍之后,苻锦始终关注着外面院子里的动静,便为姚玉茹搭上被子,自己出去。

    姚玉茹一开始便醒着,她是用尽了力气而无力动弹,同时她不敢坠入黑甜中,是因为她恐惧着如果睡去便不能再醒来,强行用最后一丝气力咬紧牙关维系着神智清醒,看上去像是昏睡着了一般,实则周围发生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见院子里的男人们喜悦地说苻坚果然有了气息,宛如生人一般,肌肤也恢复了弹性,好好地昏睡着;她听了自然喜悦,几乎要奋起力气坐起来,但那也纯属臆想,她浑身上下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她听见众人将苻坚穿好了衣服抬进隔壁的房间床上放好,有人在说他怎么还不能醒过来,旁边立即就有人说这自然要有个过程,众说纷纭。

    姚玉茹权衡许久,觉得自己终需要经历这一关,这才放松了意志,宛如松开了攀在崖上的手,放心地任自己坠入谷中云深处;再醒来不知是何时,睁开眼只觉得混沌一片,眼前只有光感,心里知道是白天,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心中不由得惊惶地叫了一声,却没人回答,周遭静悄悄的,但喜悦的是身上力气差不多恢复了六七。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走近,停在门外轻声地问道:“姚姑娘,你醒了么?”

    是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姚玉茹懵懂了一下,想到那多半是端木宏,心中滋味有些怪异,说道:“我醒了,谢姑娘呢?”

    “她出去了,暂时不能回来。”稍微停顿了一下端木宏才答道,声音冷淡。

    姚玉茹不知为何在端木宏的语气里听得出显然的怨艾来,她刚刚照面时也不大喜欢谢熏,觉得她眼神中实在有些聪明过余的感觉;她偶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由得吃惊,心想,我干嘛关心这个?此刻听端木宏说谢熏出去了,也不知为何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苻姑娘呢?”她接着又问,要帮她穿衣出来,总归是个女人才行。

    “苻大哥一直没有醒过来,苻姑娘焦急得很,回城中去找人,想办法去了。”端木宏答道,声音比刚刚要平和一些。

    姚玉茹哦了一声,思忖少许,说道:“我知道了,我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我其实也没怎么忙,只是时时看看苻大哥醒来了没有。”端木宏讪讪地说道,脚步出了房间去。

    自己都已经醒了,苻坚却还没醒,这是怎么回事,既然他已恢复气息,姚玉茹心想,

    一点儿头绪也没有;这时她才觉得腹中饥饿如野火般延烧,在床上摸索找着衣服勉强穿上,脚放下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扶着墙出了门,又想,我的眼睛是怎么的了?

    “姚姑娘,你怎么……”端木宏看见了,走近前来,又打算搀扶又畏惧,伸出手来又缩回,累得姚玉茹踉跄了一下,这才两人的手臂相接,端木宏扶住她,将她着走两步,在院中的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我饿得很,你帮我找些吃食来可好?”姚玉茹问道。

    “这是应当的,我就给你拿来。”端木宏飞快地走开,随即便回来,塞在姚玉茹手中两个粢米饼。

    姚玉茹咬了一口,那米饼是全素的,一点油荤也无,大部分是好的,局部有些馊味,她也顾不得许多,三四口便吞了个干净。端木宏又递来一只小碗,小碗中盛着些粥,姚玉茹想象得到那是苻坚喝剩下的,有些嫌弃,忍着也喝完了。

    “等苻大哥回到宫中,就一切都好了。”端木宏有些局促地安慰道。

    等苻大哥回到宫中一切就好了,仿佛那容易得很,可首先还要他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大概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他才能回到宫中,回到宫中也未必就是终点,还要他恢复为天王才算,姚玉茹心中明白,自己做完了该做的事,只能但愿接下来一如所愿;她恬淡地叹息,对端木宏道谢,坐在树下沉思。

    她想到,就在此时,那些在未来某个时刻已经死去的人们都还好好地活着,祖母、巩美人、彭启静、雷良芹,她们都还活着,一点儿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也正在天水自家院子的房间里坐着发呆,为香水的配方和步骤感到困惑为难;此刻的自己更像是个天外来物,被勉强地塞进这个世界,自以为对榆中的戎部有责任,自以为是戎部的大神官,也确实身负着大神官的法术,但此刻众所承认的大神官正是还活着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祖母姜月仪,戎部的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同时存在着两名大神官,从传承而言,这绝不可能发生。

    此刻张延在何处,赫连琴又在何处,还有那个令她厌恶的毛玉儿,姚玉茹心中凝滞一般地想,我这么厌恶她是不对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张延根本不会到榆中去,就不会遇见她。

    还有吕绍,他此刻还没有遇见自己,更没有进到太皇山中,不会遇见陈冉陈闵兄弟,兄弟俩究竟是谁射伤了他,是那个看起来顽劣得多的陈闵,还是被吕绍收在身边的陈冉?他们都还在各自的命途,多半不会遇上。还有王楚生,他究竟是天水郡一个普通的卒子,还是一只狐狸化身?

    如果我从此看不见了,这样也好,姚玉茹心中这么想,这不需要为什么,只是这么想。

    她心念如野马一般狂飙

    了许久,飙得也累了,站起身来,藉着些许记忆朝自己房间的隔壁走去,她想去看看苻坚恢复得如何,或许不是看看,近距离地接触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何办法可想。走了几步,在平坦无阻的地上,忽然跌倒,听见端木宏在不远处惊讶地啊了一声。

    姚玉茹眼前一片黑,刚刚那些光感都消失了,在黑暗中踉跄几下,终于站定,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幽暗的荒野之中,先喜悦而后惊惧,喜悦自己忽然恢复了视力,惊惧自己已然并非在阳世;面前几步外站着一人,谨慎地面对着她。

    那人身穿着雍容典雅的袍襦,样式和花纹都绝非平常的士人所有,头戴着高挑的漆纱笼冠,年纪不大,却仪容秀整,神情肃然。

    姚玉茹觉得这人面熟得很,却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想到这一点心中感觉尤其怪异,她咦了一下,先开口问道:“你是谁?”

    鬼官将军端木宏对着姚玉茹拱手作揖,严整地答道:“我是死。”

    “我……是死了么,你是拘魂的使者?”姚玉茹心中一沉,同时觉得这样也不坏,只是还没有对活过来的苻坚提出交换的条件,自己的努力便被湮灭掉了,这很可惜,但这也是天命;在她在那白色牢笼或棺柩面前恳求那个似人非人的生灵时就已经预感到了。

    “如果你真的死了,的确会见到我,但现在不是,是我用这样的形式和你见面。”端木宏望着这个没了光芒掩映着身体,但穿上了寻常裙襦的女子,心中感觉陡峭,觉得这女子不寻常极了。

    “你要见我,有什么事情么?”姚玉茹觉得自己就快要想起他是谁,心里不由得砰砰跳,她想,我竟然忘记了这么一个人?转念又想,我怎么会见过一个拘魂的使者。

    “你复活了苻坚的身体,但他的魂魄却在我这儿,”端木宏伸开手掌,将闪烁着光芒的灵匣展现出来。

    “你是来送他的魂魄来的?”姚玉茹望着那光芒处,心中一喜,又觉得多半并非如此简单,对面这人话中还有话。

    “我试过了,他的魂魄被这灵匣所束缚住,没法回到身体里。他的身体你给复活了,我败给你,败得心服口服,但要他真正地活过来,你还必须做一件事,就是打破这灵匣。”

    姚玉茹觉得对面这个鬼使说得大概是对的,苻坚有了气息,却不醒来,正是魂魄还没有回来,但所谓灵匣为何,又该怎么打破呢?“我能怎么打破它?”

    “你为复活他,用法术创造了一个幻境,那幻境中有个湖,那湖里的微小光粒是他的命力,我本来也在那儿想要阻止你,但被你的弓箭阻住了,这样他才得以复活。我想到这世上如果还有可以打破灵匣的,大概就是那由无数的光粒所聚合而成的弓与箭。”

    “你也在那儿?”姚玉茹有些哆

    嗦地问道,既觉得满心欢喜,又觉得嗒然若丧,大喜大悲。

    “我在那儿,本来要杀死你,但你的箭正对着我的心口。”端木宏意味深长地说道。

    姚玉茹脑中有些晕眩之感,顿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你是……你是……”,她口齿更加哆嗦,几乎要哭出来,“你是……端木宏?”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端木宏不过是才刚刚遇上的一个少年,固然面有卓尔不凡之气,但年纪比自己小得多,而他有他的女伴,在这一刻之前他一丝一毫都不曾在她心中激起什么涟漪,但此刻像风暴一样飞快地卷集,令她惶然哭泣。

    端木宏心中也差不多的惶惑,但表面全无波澜,说道:“我感觉得到,那把弓可以击破苻坚的灵匣,你只需要回到那个化境中去,我也会在那儿,你用那把弓射出箭来,我想这样就可以。”

    “我不知道有那么一把弓,也不知道该怎么射。”姚玉茹喃喃地说道。

    端木宏懂得,那是意念自生的役使,是面对着自己的威胁,在姚玉茹心中产生的抗拒所形成的一张弓,无怪她自己不知道,而自己对那把弓恐惧之甚;他勉强挤出笑容来,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按我说的去做既对了。”

    姚玉茹在往常似乎本能地抗拒一切类似“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对了”这样的安排,但此刻显然不同,毫无抵抗地同意,连连点头。

    随即她醒了过来,有人扶着她的手臂,差不多是她刚刚跌下去那会儿,“你没事吧?一

    个声音问道,既遥远又贴近,那是端木宏的声音,在阳世这个端木宏的声音,有些变调,显然焦急,他的声音明显不如那个华服的鬼使端木宏的声音悦耳,姚玉茹这么觉得。

    “是我不小心跌倒的。”姚玉茹说道,“你快扶我去你苻大哥身边,有件事我忘做了。”

    端木宏哦了一声,忙扶着姚玉茹来到苻坚床前,姚玉茹双膝跪下,双手探进被子里,贴着苻坚的身体,默念口诀,凝神施法。

    这次没费什么周折,她便来到了湖中,湖中水体晶莹敞亮,全无晦暗的浮尘,也没有什么弓与箭。过了不多时,端木宏也出现,和她一样悬浮在水中,相距约十步。

    姚玉茹身穿紫色云纹的襦衽,浅黄绮裙,这是她为自己专门加上的,头上梳飞仙髻,插着几根玉钗步摇。端木宏还是身穿着刚刚那一袭银色的袍服,只是色泽和刚刚姚玉茹入梦时所见的略有些不同。

    端木宏神情仍然肃整,她冲着姚玉茹稍微点头,脸上笑也不像是笑,右手平悬着伸展开来,张开手掌向上,现出被五彩光芒来。“你要聚精会神,射中光芒的正中,我想就可以击破灵匣。”

    姚玉茹有些茫然,她不知道弓在何处,也不好意思问,便凝神在脑中想象一把弓,那弓张开,箭

    尖朝着端木宏手中的那一点光。但这大概全然不对,她要在脑中想象,便一定要闭目,闭目就看不见端木宏和他掌上的光。她睁开眼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始终不得要领,问道:“我的弓在哪里?”

    端木宏看着姚玉茹措乱的样子,听她那么问,顿时知道问题在哪里,“你的弓,就是你的恐惧。”

    姚玉茹恍然若悟,还是不得要领,又问道:“可是现在我没有……恐惧,要怎么样才能做到?”

    “想象。”端木宏脸色苍白,有些失神地提示道,他觉得自己在经历一种从未有过的时刻,像有一支恐兽正在他心中焦躁地抓挠,想要破胸而出。

    “想象什么?”

    “想象你深深害怕的。”

    姚玉茹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甚至知道这一点,不可作伪,即便她想象她最为关心的弟弟妹妹们受到了威胁,那也是假的,她从比此刻要后面得多的时刻穿来,她知道没什么发生在她们的身上,她们没有危险。她摇摇头,正要说我没有,忽然心中一紧,她觉得了巨大的威胁,她面前的端木宏身边鼓起了黑色的细浪,那黑色她见过,那是死亡的粒子。

    “没有。”姚玉茹仍然说了出来,不尽由衷。

    “你应该有,每个人都应该有。”

    “就算有,我又怎么射得中,它那么小!”姚玉茹纠缠式地高声问道。

    端木宏没有回答,他的身形因之而似乎膨胀变得更为高大,黑色的细浪更为浑浊,像是墨汁一般飞快地扩散开来,顿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端木宏手中多了一柄长戟,左手端执着,戟尖指向着姚玉茹,大大地向前跨了一步。

    这情形姚玉茹是第一次见,也不是,她记起了之前差不多相似的那一幕,不同在于那一次端木宏被黑水完全笼罩住了,而这次她可以看得清楚他。

    这是真的么?你要杀死我,用这样的方式激起我的恐惧,姚玉茹心中怯怯地问,宁愿这是真的,这样她就可以感觉到真实的恐惧,不需要她担忧什么,端木宏所说的那张弓就会在自己身后张开射向他,而自己始终会无恙,但——既然如此,自己又怎么会真切地感受真实的恐惧?她优柔地想,这是矛盾的,不可能同时成立。

    她继续望着他,什么也不动,心中万千柔情地想,我才第一次见他,心里就差不多已经将自己许给了他,但这毫不可能,他是阴间的人。

    “被我亲手杀死的人,不可得超度。”端木宏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冷酷地说道。

    他将右手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仍然托举着那一点光芒,意思犹如说,对准我的心射来。同时他的身躯变得更加高大,像山一样向姚玉茹威压过去,手中的崇元戟疾速地朝着她胸口戮去,没有留一分气力。

    光芒暴张,瞬间夺走了所有光,光芒之外尽是黑暗,接着,一切再反过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