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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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良人

    早上,距离院子百步外的道上,苻锦骑着马,和她并排骑马而行的是李彦,郭昶稍微落后小半匹马的位置。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么?”李彦带着些哂笑的神情望着苻锦,走了几步,他觉得这不大对头,紧接着又问道:“你是说,不止是当时,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想起来?”

    苻锦哀愁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止是没有想起来那么简单,而且我当时对父王说的是,我们打算要在宫里放火来制造混乱。”

    不等李彦说什么,她自己先噗呲一声笑出来,李彦怔了一下,说道:“这……”也跟着笑,另一边的郭昶摇头不语。

    李彦笑了两声,猛抬眼见苻锦转瞬间已经换了神情,哀怨得认真,鼓起眼瞪着自己,顿时知道不妥,赶忙收住笑声,说道:“我想,这也许这说明你内心里其实恨透了那地方,恨不得一把火烧掉它,不经意地就流露出来。”

    “就算我不喜欢那地方,也不至于想一把火烧掉,里面还住着我的妈妈呢,还有很多我认得的姐姐、嬷嬷们,我根本不可能那么想。”苻锦语气幽幽地说道。

    “你……的确不太可能那么想,同时你又忘记了我们说好的方法,两件事哪怕各自都有一点微末的可能性,同时出现就诡异得很了。”李彦有所思地说道,他看向郭昶,郭昶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能理解。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已经到了院子外的系马处,三人下了马拴好,一起走到院门前。苻锦没有立即去推门,回身望着李彦,目光柔和又期切,却没说话。李彦懂得苻锦的意思,冲着她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苻锦这才推门进去,李彦跟在后面,郭昶特意落了两三步在后面才进去,进去之后看看外面远近的动静,见没什么异样,亲手关上了门。

    苻坚正在院子里和端木宏站着说些什么,回头见出去不久的苻锦领着两人进来,忙迎上来招呼。苻锦昨天晚上说出要在未央宫中放火之后,一边否认自己这么想,一边却说不出原本的想法是什么,一大早便出了门往长安城里去,说是要将朋友们带来父王面前,由他们亲自说给父王听,也为了让父王和李彦与郭昶认得,彼此有个信赖。原本说下午才会回来,孰料李彦郭昶两人正好往这边赶来,于是飞快地便回了来

    苻锦居中介绍两边认识,双方寒暄一番,在院子里空处席地坐下。

    苻坚不知道这院子本来是李彦的,借给苻锦用,也不知道他由布茧中出来时李彦也在一旁帮忙,还以为他头一次来,与他分主客落座,自己坐在了主座的方位,端木宏坐在他的右侧,算是主人的副使;李彦和郭昶坐在左侧,苻锦坐在对面。

    “姚姐姐呢,我去喊她!”苻锦见姚玉茹不在,便要起身去姚玉茹的房间。

    “你走了没多久她就出去了,说是有事。”苻坚答道,他盯着李彦看,目光阴沉。

    苻锦哦了一声坐下,对李彦做了个手势,说道:“你看,那件事我还是想不起来,只有你跟我父王讲讲了。”

    李彦点头,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被苻坚抢先,语气和缓地问道:“你们是锦儿的朋友,她久居深宫,不会出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在下认得锦公主时,还不知她是陛下的女儿。她一个人出宫,遇到了些麻烦事,我正好在一旁,帮了把手,就这样认得的。”李彦恭顺谦和地答道,心中却有些怪异的感觉,面前这个苻坚的确是他在汜水驿道上见过的苻坚,但苻坚却好像真的是头一次见他;不知道死去又活过来,哪些记忆还保留着,哪些亡失了。

    “什么样的麻烦事?”苻坚看看苻锦,又看看李彦。

    “父王,我们还是说正题吧!”苻锦皱着眉头说道。

    苻坚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哦了一声,转向李彦,问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异事,这你们当然也是都知道了的?”

    李彦欠身对苻坚拱手,答道:“锦公主所知的,我们也都知道了,锦公主所想的,正是我们此时努力去做的。”

    “很好,”苻坚面无表情,接着问道,“所以,锦儿昨天晚上遇到的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也是知道的了?”

    “这事情是挺怪的,刚刚听锦公主说过了,她大概看见陛下安然无恙,喜悦过度,把计议好的事情忘记了,同时又有些念头恰好蹿出来,这也不奇怪,我也常这样。”李彦正色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其实说起来那是个不错的主意,胜算很高,还可以顺便向外人解释我脸上身上灼伤烧坏痕迹的由来,可谓一举两得;只除了一点不好,那就是可能会烧死烧伤一些人,这违了锦儿的初衷。”苻坚一边说,头一边来回看李彦和苻锦两人的表情。

    “不过,事实的确是我们没考虑过这么做,哪怕这么想过,很早也都放弃了。我们设想的是设法将使人使人昏睡的醉剂掺入为执勤的金鳞甲卫和侍卫预备的夜宵中,让这些人吃喝之后一时沉醉不醒。我们只消短暂的工夫,就可以将那个人制住,再用陛下交换进去,就大功告成了,一切以不惊扰守卫为考量。”

    苻坚闭目冥想,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赞叹地说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啊。”但他的语气没那么由衷,倒好像是不以为然一般。

    “锦公主也曾经提过别的主意,试图去说服阳平公苻融是最好的,甚至尝试买通一名金鳞甲卫也不错,这些方式原本都比不论是下药还是放火都要好,但考虑到陛下届时不得不亲身犯险,是万万不可出差错的,仰赖说服阳平公或金鳞甲卫的方式反而不可取了。”

    李彦接着把话说完,他脸色严谨,但忍不住偏头瞟了一眼苻锦,又飞快地收回来望向苻坚;这一点苻坚也看见了。

    “你说得对。”苻坚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语气和他说的话这才一致起来。

    “我们是来告诉锦公主,三天后将会是个很好的时机,比我们讨论这个计划时预想的情况还要好,锦公主,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收到消息,阳平公今天晚上就会离开长安往姑臧去,预计不在长安的时日要超过一个月。只要他离开长安有一日以上的路程,那么不仅是调换陛下这件事要容易些,连后面部分也就更稳妥了。”李彦借着对苻锦说话,又转过头去看她一眼,目光交汇。

    “苻融要去姑臧,做什么?”苻坚忍不住问道。

    “这个我们的人就打探不出了,不知道。不过,他挑选了一个金鳞甲卫随行,这等于我们在未央宫里遇见的敌人又会少一个,这事情就更容易了。”李彦稍微露出一点喜色。

    “很好!”苻坚大声地说道,神情却并不是那么好的样子,说完停了许久,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语气一转地说道:“不过我有一件事还是不不太明白,你们,你们既可以打探到阳平公府的消息,也可以送我进未央宫,还可以把毒药掺进金鳞甲卫的夜宵里……你们本事不小,人数大概也不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李彦进院子坐下以后,苻锦一直紧张着,大部分时间都盯着父王看,看他对李彦的神情如何,连两人之间的对话都没怎么认真听,苻坚这一句她倒是听清了,顿时身躯一震,想到这事情确难解释,自己从没想过这一点,甚至忘记了提醒李彦这一点,她还以为只要一直都以自己的朋友就可以糊弄过去;她恐慌地望向李彦,担心他一言不慎。

    “我们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李彦神情自若,并不慌张,说得既明白,也含糊;他早料到有这一刻,有这一问。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苻坚重复了一遍,问道,“消灾是好事,但坏人出钱祸害好人,你们也肯做这样的事?”他说这话时眼神倒算不上蔑视,但不算和善了。

    李彦眉头微蹇,说道:“好人和坏人通常不容易分得清楚,甚至经常被颠倒过来,所以我们不去费心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其实不这么想,甚至原本是站在这句话相反的立场,但神使鬼差的,他现在要为这句话说项了。

    苻坚紧盯着李彦的眼睛,沉声问道:“不判断谁是好人也就罢了,连坏人也不分辨,难道不担心自己助纣为虐么?”

    “父王,你们都说到哪里去了,赶紧拉回来说正事吧!李彦,你也别说了!”苻锦在一旁听得满心焦灼,忍不住开口说道。

    苻坚抬手制止苻锦,要她别说下去,脸仍是冲着李彦,说

    道:“这是个要害的问题,你要是没有好的答案,你就输了。”他有些神经质地轻轻点头,可是也不说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纣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整个国家最有力的人都在容忍他,助他,不敢反抗他,陛下为何单单苛责个别人呢?”李彦有些失神地说道,他感觉胸中翻腾作呕,有一个瞬间他想,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我还是我自己么?还是哥哥受伤了以后,难道我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他?

    “当然要苛责,每个人都不能逃脱这指责!每个人都辩解说自己对错事没有责任,所以才有你说的纣之所以在,如果每个人都明辨是非,纣又怎么能在?”苻坚语意占了上风,语气却低沉下来,他觉得李彦说得其实不错,谁是桀,谁是舜,谁分得清,说得清,谁又能坚持呢?“端木兄弟,你说是不是?”

    端木宏置身事外一般抱着手,头偏在一边,苻坚问他也仿佛没听见一般。

    李彦悻悻地点头,仍然顽抗地说道:“说每个人都如何,这要求得太高了。百个人里能有十个人愿意明辨是非就不错,明辨了是非之后还愿意站在对的一方坚持值得尊重,而他也可能判断得错了。费仲忠于纣王而死,他是明明知道纣王残暴而助他,还是根本就判断错了才殉节的呢?”

    苻坚完全赞同这一点,他会为这样的真实时常感到迷惑,即便不是屈从于它的话,但此时不是辨明真相的时刻,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鼓动他设法为难李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苻锦和李彦两人之间的目光交错,仿佛存在着的一条线刺痛了他。

    既然在义理的辩论上占不了上风,便迅速地转移战场,他稍微酝酿一下,厉声问道:“你们拿这样钱不心中有愧么,如果有人肯出钱要买朕的人头呢?”

    他这话一出,自己先吓了一跳,心想,我这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不和气?紧接着便想,这句话问得不错啊,既然他们愿意帮自己复位,为何不能有人请他们来杀自己?

    李彦轻轻摇头,稍微思忖,答道:“陛下复位之后,我们就再没有关系,天下也没有人可以出得起买陛下人头的价码。”

    “是没人出得起,还是没这个价码?”苻坚身体前倾,毫不放松地问道,这是更显然的刁难了,他自己都觉得不论如何李彦是给不出好的回答了。

    李彦有些发窘,轻轻摸摸鼻子掩饰,正想该如何说才能转移话题,却听见身边的郭昶开口说道:“陛下不该为这个担心,该是朝堂上的群臣担心才对,他们才该担心,而我们是可以为陛下所用的,陛下不便做的事,我们可以为陛下做。”

    苻坚目光放开李彦,望向郭昶,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说道:“我是天下之主,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

    么,怎么会有我不便做的事?”

    郭昶比李彦从容地多,轻轻微笑,说道:“鄙人才疏学浅,不能指导陛下该怎么做。陛下手头有律令,有百官,有军队,但并不是无所不往的,无所不往的话,陛下可能就是纣王了,但我相信陛下绝不是!陛下以后仍然会遇见些为难的事,不能不做,做了又惹非议,因此而犹豫不决。但愿今后陛下当为一件事情为难时,不妨想想我们,可能会多一条思路,多一种选择。”

    苻坚点头,也不尽然全是觉得郭昶说得对,更多的是对自己刚刚与李彦那一番对话感觉后悔,好像自己忽然失去了控制一般,专意与李彦为难;他接着郭昶的话将刚刚质疑的姿态全收束回来,低头沉吟一下,抬头望着苻锦,说道:“也罢,我这副残躯就交给你们,任由处置。我不擅长这个,刚刚的话是冒失了,你们别放在心上。”

    “父王,我只是想为你出力,他们也是一样的。”苻锦竟然带着些哭腔。

    苻坚这时才看到苻锦眼圈发红,正像是偷偷哭了一般,心中一慌,也为之一灰,勉强笑道:“是我古板了,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见识大有问题。”他连番地怪罪自己,觉得这些罪名字字坐实,没有一个字是按不到自己身上的,不由得废然哀叹。

    “既然陛下同意我们的安排,那我们这就回去着手预备,待时日确定之后,还要请陛下纡尊降贵,忍一时的委曲,待进了宫之后重新拨乱反正再说。”李彦见事态似乎底定,虽然有所龃龉,这有些出乎意料,但总算是同意,便起身躬身告辞。

    “等一下!”苻坚飞快地说道,说话时已经走到李彦面前,“我躺了许久没动,气血凝滞,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你跟我一起。”

    说完他便往外走,李彦有些摸不着头脑,赶忙跟上,院子里除了端木宏木然不关心之外,另两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不会跟上去。

    苻坚和李彦出了院子,朝山的方向去。走了许久不说话,苻坚本意也不是要上山,只是离得院子远了些,看看四下无人,便停下来,李彦也停下来,两人相对站着,隔三四步,有些尴尬。

    “陛下,你要找我单独说些什么么?”李彦猜到一些,他宁愿不是这样,希望不是那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