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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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章 骗局

    一岁四个月大的司马德宗光着身子,像一条胖乎乎的虫子一样,欢快地在席子上爬来爬去,不时抬起头来朝着他父亲笑,笑得明媚。

    司马曜伏在栏杆上看了许久,开始时心中欢喜,觉得不论有什么烦忧,只要看到儿子这样生龙活虎也就顿时解忧;看了许久,心中却隐隐地觉得不大对头,他转头对着德宗的乳母问道:“一般的幼儿,要多大时可以站得起来?”

    德宗的乳娘楞了一下,答道:“陛下容禀,每个幼儿状况不同,有的要早些,有的会晚些,并没有一定的时刻。”

    “那就是晚咯?”司马曜脸冷了下来。

    乳娘埋着头,不敢再答话;司马曜不用问,已经知道一定不止是晚,而且晚了许多。

    “我觉得德宗他还好。”司马德宗的妈妈,淑媛妃陈归女在一旁坐着,战战兢兢地打着圆场,可她也说不出更多来。

    司马曜想起更多不大对头的地方,这个孩子至今还只会爬,只会笑,不会喊妈妈也不会喊爸爸;他脸色更加阴沉,摇了摇头,心想这最好别有人说出来,也许是自己来紫云殿的时候太少,没遇见德宗喊爸爸妈妈的时刻。

    他腾地站起身来,心境和来时已经完全换了,心中压抑得难受,也不和陈归女招呼,径直便走出了暖阁,出紫云殿,慢慢地往重华殿行去。

    今天他没有带一个随从,黄门郎和一班太监被他按在启明殿不许跟来,说单独出来紫云殿看儿子,这是陈归女和乳娘都可以作证的,现在他已经看过了;接下来去重华殿路上最好没人看见,即便有人看见也没关系,张瑶在那儿里,他最多不过是又到这里荒唐来了,他已经渐渐有了荒唐之名。

    昨天母妃李陵容对他说,和长安来的秦国天王的使节虽然没什么好谈的,但谈一谈也不见得有坏处;他想,诚哉斯言。

    饶艾昨天的举动颇不正常,显然他在有个时刻在试图阻止自己到含章殿去,司马曜忍不住一再地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他要那么做?是他有所耳闻,听见我妈妈和外面的人有染而唯恐我正好去含章殿碰见了么?妈妈说有长安来的使者拜见她,这之间既风马牛不相及,也形成了极微妙的映照。

    他专挑僻静的道路走,一路上没遇见宫人和奴仆,大概也没人躲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那是最好的。

    到了紫云殿,他不从正门进去,那儿有三四个宫女侍奉着,他首选的是不被看见,而是走花圃攀上阶台,从大殿西厢暖阁额外开的后门进殿,迎面正好遇见张瑶的侍女捧着水桶出来倒水,那侍女见司马曜忽然进来,顿时呆住。司马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绕过她便进了西暖阁房中。

    张瑶正在对镜梳妆,在镜中见司马曜进来,手中的梳子麻利地别住发绺,结成了一个瀑布状的发型,

    急忙起身对司马曜下拜,口中娇嗔道:“陛下,你是怎么飞进来的?”

    司马曜两个月前意外地相中张瑶,将她由中才人所住的外殿借出,指定居于此处,配了十名宫女服侍,他自己时常到这里过夜,有两次离去时不愿走寻常道路,凑巧才发现了殿外有处阶台可以直下到园圃中,进出隐秘。往前只是离去时用过这条暗道,惊了在殿外等候的黄门郎们,这次是来时第一次用,未经殿前的宫女通报,倒给张瑶了一个意外。

    “朕要借你的地方一用。”司马曜轻声地说道,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往常来时完全不同。

    “率土之滨……天下所有的地方都是陛下的,怎么要用借这个字?”张瑶说了半句文绉绉的话语便因生疏而自己打住,换了俚俗的话说完;她微微地笑,眉毛眼睛都弯弯的,她的脸也红扑扑的,只薄施脂粉,有十足的青春活力,为别的嫔妃所无。

    “借的意思是,你要去关了殿门,证明我在这里,而你不能呆在这间房。”司马曜手略指了指暖阁的门外,意思是张瑶可以呆在紫云殿的另一端;昨天便和李陵容这么约好今日与蒲柏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以及李陵容身边的奴仆如何引着蒲柏到这里;这是他能够想到在台城宫中唯一隐秘而安全的地方。

    “陛下要在这里见大臣么?”张瑶仰起脸兴奋地问,像是发现了司马曜绝大的秘密;她既成熟又幼稚的模样最是令司马曜心动。

    司马曜的心颤动了一下,想趁着密使还未来时幸一把张瑶,时间大概足够,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立即便停住欲念,挤出笑容来,说道:“你现在就去吧,好好地呆在那边,别乱动;我来时碰见了你的侍女,你去告诫她一下,她并没看见我在这里。”

    张瑶有些失望地哦一声,也是楚楚可怜,又再施礼,便转身出去门,留下了司马曜一个人在屋中。

    司马曜原地转了个圈,环视屋内,接着他在床边地躺椅上坐下,最初他还在想所谓长安来客拜访自己可能要谈的话题,他从未经历过那样的场面,从未有一个国君单独接见一个使者而不是这个使者经由一个大臣先通报了主要的议题内容的情况,所以这个问题既狭窄得连一人一骑也通不过,又宽广得如天空海洋;但总之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预计的,于是念头开始斜逸而出,他想象自己是一个女人,躺在这里等待着什么。

    他差不多从小就生活在女人当中,认得的人十之七八是女人,他了解她们,甚至也理解她们。他想象自己是褚蒜子,是李陵容,是张瑶,是陈归女,她们的年龄样貌各异,身份各异,家世不同,愿望大概也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男人,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男人,即便男人死了,或者靠不住。

    男人,对女人而言多么奇妙,司马曜含含糊糊地想到这个,即便是像妈妈那样,一个相貌被公认为丑陋的女人,她也需要男人,本来她只该配得上一个和她差不多的男子,但命运作弄,她竟然得到会稽王的垂青,尔后又成为一国之君的妈妈;爸爸去世之后,她一个人住在深宫里,身边空着位置,她会想要一个男人,也会有男人设法去接近她,即便接近她的意图暧昧不明,可能是为谋财,也可能为骗色——这大概最不可能,可能谋权,不那么可信的是秦国的密使,为了见自己一面。

    司马曜心乱如麻地想,平常他不会想这些,只有此时此地,他才会作如是想;他爱他的妈妈,想要保护她。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掀帘走进屋里,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相比起来更魁梧些的男子,女子走在司马曜面前开口说道:“陛下。”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住不说,司马曜点头,他认得这女子,她是妈妈身边的同伴,皮肤和妈妈年纪相仿,皮肤也相似的黝黑,样貌凶狠,是她的同族人,但叫不上她的名字。

    他有些拘谨地面对着两人,对那男子抬手做了个请安坐的姿势。

    这里是嫔妃所居住的暖阁,地方狭小,地上既没有摆着垫席,成年男子也坐不开;见司马曜坐在床头边的躺椅上,那男子迟疑了一下,躬身行礼之后,后退一步欠身坐在了床尾边沿上;这激起了司马曜心中一阵恶感,但表面绝不流露出来。

    “陛下,我在外面等候,有事你呼唤我。”女子说完,躬身而退。

    女子出去,司马曜和对面那男子沉默一下,那男子站起来躬身施礼,先开口说道:“陛下,鄙人是由长安而来的蒲柏,草头浦,木边白,为有事专场拜见陛下。”

    司马曜嗯了一声,盯着那自称蒲柏的男子看,大约三十来岁,相貌沉毅,算得上中上之姿,眼中有狡黠市侩之气,这加深了他心中某一个方向的猜疑,冷淡地问道:“有何事见教?”

    “鄙人不在北国的长安朝中任职,只因为是天王苻坚的远亲,而受他的委托到建康来见陛下,转告陛下对天王的一点殷切愿望,希望为两国开启和平之路。”蒲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补充地说道:“我是个平民,这是天王陛下选中我的原因,如果长安朝中的某一位大臣出访的话,这里早就满城风雨了。”

    司马曜记不得钟山道场之会究竟是哪天,只记得已经过了有一个多月,他含糊地知道由建康陆路赶往长安大约要二十来天,那么即便苻坚平安回到了长安,立即遣使来到建康拜会自己,时间上并非不可能,但也是极为勉强,近乎牵强的;同时——他脑子里灵光闪现,问道:“你是何时,如何结识了贵人的?”他这个说的贵人就是他的妈妈李陵

    容,对方既然经李陵容与自己见面,当然不会误会贵人的含义。

    “鄙人……”蒲柏愣住,慌乱了一下,说道:“鄙人有幸经人结识了李贵人,忘记了是何时,大概总有一段时间了吧,往前贵人是拒绝安排鄙人和陛下见面的,认为陛下没什么好和鄙人谈的。鄙人竭尽了说服之力也始终无法得见陛下,淹留时久,原本都打算要收拾行装北返的了,昨天夜里她才让柳阿姐来通知我今天此时可以见到陛下,这才有此时之会,这真是两国千百万苍生黎民的福气啊!”

    “所以,”司马曜沉吟说道,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他当然不该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秦国使者说出他最近才在建康见过秦王苻坚本人,以及苻坚遭遇亲弟和太子的倾覆而流亡至此的事情,以及如果这位使者说的是真的,他所谓受天王苻坚委托,不过是受假的天王的委托,背后实际的安排人是苻融;假的就更不用说了,徐徐揭穿他的面目可也。

    “天王陛下最近可好么?”他最后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这么幽幽地问,也不指望这人说得出什么来。

    “他一切皆好。”蒲柏干巴巴地说道。

    “陛下要尊驾对我转达的殷切愿望是什么,什么又是和平之路?”司马曜的话语中掩饰不住嘲讽之意,他希望至少对方是真的受了苻坚密令的使节,而不是个纯粹的骗子,甚至干脆就是晋地之人,一生也没到过秦地。

    “请陛下宽恕鄙人接下来言辞有所唐突!”蒲柏声音忽然抬高了些,朗声说道。

    “但讲不妨。”司马曜觉得屋中只有两人,这蒲柏却在担心言辞唐突,这既像真的,也未免有些入戏,这人是个骗子的可能性更加提高了;想到这一点不令他自得,而是忧伤。他想,妈妈,你服侍我爸爸那么久,即便出身粗鄙,耳濡目染,居然看不穿这样一个人。

    “今时大秦已经据有华夏九州之七八,陛下据有的不过是华夏之一二,形势交困,危如累卵,这情势至为显然,不言自明。自永嘉之乱以来,华夏土地和人民分裂得已经太久,人心思统一,南北一统的趋势也日益显明。大秦国力鼎盛,志在恢复华夏,百万铁骑快则半年以内,慢也是在两年以内,就会全军而下,趟过荆襄、淮南之地,逼近建康城,届时,陛下将何以自处?”蒲柏挺直胸膛,说得跌宕起伏,声音虽然高,但字字铿锵有力。

    “我想我大概会到长安去做大秦的尚书仆射,至于左还是右……这是我唯一还不清楚的地方。”司马曜说道,他本来是嘲讽的语气,但说到这个,始终却有些黯然。

    “陛下既然这样达观,何不期望更高些,不如留在建康,做世代传承罔替的晋王?”蒲柏没想到司马曜是如此的态度,不由得一怔,而他随即稍微欠身,

    神情恭敬、期待,又诱惑地说道。

    司马曜忽然心中一动,他本来差不多已经断定这人是骗子,而这人忽然说出自己可以做世袭的晋王这句,又似乎不那么笃定了。既为晋王,又留在建康,那显然苻坚对此是有相当的规划,认真的规划,绝非随口一提的;晋王,这比帝位当然退了一大步,但又比什么去长安做尚书仆射要好得太多;可以留在建康,同时没有了此时内外交困,是真正一国之主,这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

    这念头一下子攫住他,令他忘记了其他的所有,一时间,他差不多心旌摇曳,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甚至哪怕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他也愿意跳下去试一试,不试一试,心中也是不甘,而他知道许多种在最后关头收手的窍门。

    “但是,晋王又怎么比得上晋帝呢?”司马曜牙说道,也恢复了嘲讽的语气,毋宁说用嘲讽的语气把自己沉落在水中的心打捞起来。

    蒲柏稍微受挫,轻笑一下,说道:“一国不容二主,天王早就降尊纡贵而自称天王,陛下却仍想保留帝号,这实在是不智之举。这使得我们又不得不回到两国一定会交战上的层面上来;这太不幸了。陛下,鄙人来这里见陛下,千言万语不过是为了寻求不战的可能性,使千百万人不必白白死去的法子,这是千百万条生命想要活下去的呼声,是更多的人免于涂炭之苦的愿望,千秋万世的功德,此世上没有第二人,只有陛下才做得到,唯有此陛下才配得上永为晋地之主的福报!”

    司马曜表面上不语,内里思绪如飞,他觉得这交换实在是划算极了,既有交换层面上的合理,还有万千条性命的功德,那是真实不虚的。祖父司马睿说晋柞不可久远,父亲司马昱说晋柞尽于昌明,都等于落在了自己身上,自己能免于怀帝的命运,已算是天大的造化。他几乎转念说出“好”,但——随即他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

    “不战,我怎么能不战而降呢?”原先在钟山法会的高台上,他已经这么答过苻坚,他有些感伤地问,既是问蒲柏,也对自己说,“不经一战,不死许多人,活着的人始终不会甘心,他们不会感激使他们活着的人。如果不经一战,我……就比如说假如我不战而接受做贵国的晋王,即便我愿意,大臣们也不会接受,他们会废了我,杀掉我,另立一个按照他们意志行事的司马家的人做皇帝,接着对抗你们。我这个人,不是他们效忠的皇帝,不过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一个可怜虫罢了。”

    “这也不难,实际上这本来就是我们要预备好的动作。陛下不必不经一战而接受我国的条件,两方仍然可以一战的,只要陛下在两国开战之后选用颟顸的主帅统军,同时在战事进行时处处掣肘前

    军的动作,使我军可以迅速地解决战局,使将士伤亡最少,百姓所遭受的苦难也因此最少。那样陛下的担忧就不存在,陛下之于秦王的功,之于天下的德,也是完备不缺的。”蒲柏显然在这里是早有准备的。

    司马曜几乎又一次回答说好,他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他想到,这是一个骗子,并不是长安苻坚派来的密使,他其实是为谋骗我的妈妈,我只是昨天鬼使神差地去见了妈妈,才有此刻的会面,不然根本什么也没有;我要是相信他,答应他什么,那才是个没了救药的傻瓜。

    “你和我妈妈睡过了吗?”司马曜眼热却无泪地,连串地问道,“你喜欢她什么,你让她开心了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