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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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戏仿

    “元显那孩子不知从哪儿看来的,乳母要抱他去喂奶,他非要自己坐得端端正正,要乳母在他面前站好,像臣子一样行礼如仪,然后他才肯让她抱起来吃奶,不然又哭又闹,既抱不起来,抱起来也不肯去咬奶头。”司马道子已经喝得微醺,舌根发硬,一点儿也没留意对面坐着的哥哥脸色不蔼。

    司马元显只比司马德宗大两个月,但状况差得实在太远。德宗既不能说话,也不能站起,司马曜想起来,他甚至坐也坐得勉强。而元显被他父亲抱来司马曜面前看过两次,不仅口齿伶俐,会站能走,按照道子此时的说法,已经懂得模仿他父亲了。他和司马道子是同父母的兄弟,智力相差不大,但德宗和元显这对从兄弟,一个低于常人,一个则高于常人。

    “很好,太好了。”司马曜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喝得没司马道子那么多,神智要清醒得多,“我时常恐惧昔时惠帝的状况又在德宗身上出现,担心极了。我想这是个警训,提示我们应该早作打算。”

    “什么打算?”

    “我把帝位禅让给你,这样几十年后,你可以再传给元显,我就不用忧心。”司马曜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愣怔地望着弟弟。

    司马道子有些懵懂,他坐直了身子,放下酒杯,手掌用力地抚摩脸上,想要尽快清醒一些,“我没听错,是你在说什么胡话吧?”

    司马曜又重新说了一遍。司马道子这次听清了,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哥哥面前蹲下,望着司马曜,左手伏在他的肩膀上,沉思了一下,右手轻轻地扇了司马曜一巴掌,仍是舌根发硬地说道:“你不听话,这是我替爸爸打你的。”

    司马曜挨了这一巴掌,这巴掌根本不重,他从中感受到了弟弟的情谊,“如果你觉得不妥,不想承担责任,那我立元显为太子。”

    “我们改天不喝酒了,脑子清清爽爽的,再来说这件事,你要还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我饶不了你!”司马道子狠狠地说道,他拳头乏力,只是轻轻地捶在司马曜的胸口,一边目光威严地扫过几步外的宫人和太监,这是警告他们不可将刚刚看到听到的到处外面去说。

    “有件事,我想要对你说。”司马曜推开司马道子的手,示意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司马道子咦了一声,走回去的两步中琢磨了一下,居然还有事情比刚刚说的那胡言乱语还要敏感些,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便抬手对左右侍候的那几个宫人太监说道:“这里不用你们,你们出去吧。刚刚听到的谁要是漏出去半个字,我就灭谁的族。”

    那几个宫人太监驯顺地施礼,鱼贯地出了允实殿,最后一个是黄门郎李通,他冲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行礼,意思是他会侍守在门外最近的位置,只要大声呼唤,他就进来

    ;接着便跨槛出门去,郑重地关上两扇门。

    “我以为我们喝酒时不说正事的,但居然变成了议事,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说。”坐下之后,司马道子玩弄着手中空杯,没急着去斟酒。

    “那么,是我先说,还是你先说?”司马曜问道。

    “当然是你先,你是哥哥,又是你先要说的正事。”司马道子没好气地嘲讽。

    司马曜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如果妈妈被人欺负,你会怎么办?”

    司马道子楞住,对这个问题他毫无准备,怔了一下,反问道:“你说的总不会是褚太后?”

    “不是她,是别人。”司马曜叹了一口气,于是将前天他探视褚太后之后去含章殿看望妈妈李陵容,而妈妈引荐一位自称是秦王苻坚的密使给他,昨天他在宫中一处秘密之所会见了这位密使,密使给他提出了一个看上去优厚极了的条件,而他觉得这人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个骗子,骗了妈妈的信任。“你说,这事是真的,还是那人是个骗子,如果是个骗子,我们该如何是好?”

    司马曜对这件事想了很久,所有关键之处都没遗漏,还加了他自己的感受,司马道子听得津津有味,被司马曜问到该如何是好,他稍微沉思,反问司马曜道:“你希望他是真的密使,还是个骗子?”

    司马曜当然希望蒲柏是个真的密使,他叹息一声,说道:“我希望妈妈没被他骗了什么。”

    “妈妈有什么可被他骗的?”司马道子嗤笑地说道,和司马曜相比,他毫无怜悯的同理心,“你要是担心事情传出去不好听,我就着人寻到他杀了,不怎么费事,那个人还在建康吧?”他转念一想,接着又问道:“你还是相信他是苻坚的密使,所以又不敢杀他?”他边说边轻轻自己点头,觉得自己刚刚下令宫人们出去,真是明智极了,这是最要紧的机密,不论真相如何,决不能给人知道了。以及有所议论。

    “我听王枕说,爸爸以前还在做会稽王时得了一个谶语,晋柞尽于昌明,他后来却忘记了,给我起名作昌明,而他后来即皇帝位,以及立我为太子,大概也预计到了今天。”司马曜面带着苦涩说道,“也许从将来的某一天回想此时此刻,我如果做了另一个选择,情况便会好得多,但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虽然他们在说同一件事,他和司马道子的心肠却完全不同,他也尽可以理解,因为司马道子虽然是关系和自己最为密切的人,但他不在其位,不知其愁苦。

    “所以你刚刚说要传位给我,或者给元显,”司马道子声音飘忽,这是他心中狐疑的表现,边说便梳理头绪,“或者我们举国降秦,让大晋就在这里结束掉,你是要我给你给你出主意么?哥哥。”他顿了一顿,还是有个疑惑纳入不进来

    ,“你又说这是欺负妈妈的人,我不懂了。你到底期望什么?”

    司马曜期望司马德宗是个聪明的正常孩子,在昨天以前他未见得这么想,如果昨天道子提这个问题,他会茫然得回答不出来,但经过了昨天的事,即便他还可以有其他的孩子,这也是个容易的问题了。

    “我期望……我期望……”司马曜连说了两遍,还是说不出他究竟期望的是什么。

    “你想好了,就给我说,我去为你,不,为妈妈把那个人杀掉。”司马道子紧盯着哥哥的眼睛,想要看出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那么,你想要对我说的事,又是什么?”司马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过来问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哼了一声,翻着眼白想了一下,说道:“我们俩各自要说的事,其实是有关联的。实际上,我要说的事你已经说出来了。”

    “也是和秦有关?”司马曜猜测地说道,由道子口中说出来的大概不会和妈妈有关,自然也就无关那位密使或骗子。

    “我想大概就在明天,你的卫将军、侍中就会来找你,禀报说他接到了来自北边的间客密报,秦国已经决定大举对我用兵,就在两三个月内。”司马道子轻轻地摇头,自嘲,“我这件事不算什么事,反正谢安明天就会对你说,只是我从他那里截获到了消息,他收到的消息也送来了我这里一份。”

    “你……”司马曜有些吃惊,司马道子说的话并不是不算什么事,而是颇多玩味,有听乎无声之感。这一来这多多少少映证了蒲柏的真实性,秦国大举南侵确实迫在眉睫;二来司马道子也在布局着和权臣们的争夺,或许司马道子说出这件事,重点并不在秦国入侵,而在于后者,这一点他不知是福是祸;“竟然在谢安的鼻子下有所动作?”

    “哥哥,”司马道子唤道,表情严肃,这阵子距离他们刚刚饮酒已经过去了好久,他差不多恢复到浅醺的状态,“永嘉之乱罪在王衍,王导拥立祖父有功,可王导也坐上了祖父的龙椅,王与马,共天下,祖父不屈辱吗?王家盘踞朝中数十年,好不容易枝枯叶落,却又来了桓家,桓温仿效董卓废海西公,才让我们的父亲登上皇位,虽说你我因此而得益,但对晋室是莫大的羞辱;此后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忘记了么?桓家好不容易退却,此刻你仰仗的是谢家,你就不担心?”

    司马曜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说话。桓温在时,可谓度日如年,步步惊心,好不容他熬死了桓温,而桓冲忠厚,又坐大了谢家;他当然担忧谢氏此时枝繁叶茂的状况,甚至是过于担忧,只是除了依仗王恭来做平衡之外,他实在也做不了别的;他一个皇帝太显眼,做多错多;也没想到他以为荒嘻无度的弟弟反而不声不响地把他的触

    角伸到了谢安最核心的势力中去,这简直令他激赏,这是道子在自己面前表功么?他想。

    换了别的时刻,当然就大加犒赏了,立即加大将军爵,令他统帅诸军,都督各州及各假州事,开府仪同三司更不用说了。哪怕他立了军功,语气和善地请自己逊位他取而代之,司马曜也完全同意,他刚刚才把这抢先地说了出来,就不显得他是被威逼的了,而是确实想要这么做。

    但——司马家的人大概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司马曜这么想,这时候目光还放在剽悍的权臣们身上挪不开,难道此刻最危险的不是行将入侵的秦国铁骑么?这好比一个自称是苻坚的密使来觐见,提供了一份好得不能再好的交换,自己却忍不住想他和自己的妈妈发生了些什么,觉得他是个骗财骗色的狂徒。

    昨天他问蒲柏和自己的妈妈睡觉没有,蒲柏好像失笑了一下,接着严肃地说道:“鄙人像这样地来到宫中见李贵人,是有过几次,为的是见到陛下,但和李贵人绝无除此以外的任何瓜葛。”

    他没法信,也没法不信,所以找着机会说给司马道子听,问他看法,司马道子的想法倒是简单,如果觉得事情不好听,杀了那人就好;他不明白司马曜觉得或许不杀那人的益处是什么。

    司马曜想的是,也许是我还盼望着晋王的许诺是真的出自长安未央宫,也许我只是希望妈妈有个对她好的人陪伴,骗子也可以变成良人;我为她做不了别的,这是我可以做的,好听不好听那还在其次,当然最好能控制得好点儿。

    “我想开个朝议,问问大臣们的看法,”司马曜语气有些哆里哆嗦,按着蒲柏说的类似的言辞:“两国交战,究竟为的是什么,死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人民,就为了我这个无用的名位,是不是有点儿无情?”他看着弟弟,接着说道:“你也是大臣,可以对我说说你的看法,如果你愿意接皇帝的位,你自己拿主意也行。”

    司马道子别过脸去不看司马曜,他有些生气,生气哥哥把自己看成是觊觎皇位的无耻之徒,他从未这么想过,即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哥哥要聪明得多。

    “你认为如何?”司马曜见弟弟不出声,又追着问了一句。

    司马道子连连摇头,哼了一声,乜斜望着司马曜,沉声说道:“你是想听到他们真实的想法,还是你心里有什么不好说出来,却想在大臣们的口中听他们说出来?

    司马曜先没有听明白之间的区别,稍一愣神才明白过来,埋怨地说道:“我有什么不好说出来的!”

    “我不和你争辩那个,你说的都无趣得很,我才不要陷进去;但我有个好玩的游戏,你要不要玩?”司马道子似乎一下子恢复了平日里玩世的神情,挑衅地望着司马曜,“你敢么?”

    “为什么不?怎么玩?”司马曜连串地问道。

    “你要答应,听我的安排,不准妄议我的游戏。”

    “你把规则讲清楚,我绝不非议,就按你的规矩来。”司马曜对司马道子有一种坦荡的无畏,

    司马道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起身朝门外快走几步,抛下一句:“你等等。”

    司马曜忍不住叹息,叹息好像已经成了他此时呼吸的方式,不知道得了怎样的一种病,病入膏肓。过了许久司马道子也没有回来,司马曜心想,原来他是在玩一个让我等等的游戏,听的人以为他出去一下就回来,实际上,他回了自己的会稽王府,等等的意思是等几天的意思。司马曜想到这儿哑然失笑,心想,这到也算得上启迪人心,微言大义,我懂得的了。

    他不以为怪地释然,自己扫了桌上两个杯子中的残酒,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预备去开门让李通引自己去启明殿批阅奏章,行到一半却见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当先走进来,身穿着黄门郎袍子,样子看起来怪模怪样,既不是李通,又看不出是谁,但又熟稔得很,定睛看才看出,是司马道子穿了黄门郎的衣冠,不大合身,笑嘻嘻地越过自己,走到中间站好。

    随着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七八人,各是刚刚跟随到此的宫人和太监,分两列进来,也越过司马曜,站在了厅中两边,正像是朝议时的群臣所占的位置;每个人固然还是原本的装束,只是都在肩上挂着一条垂下的布条,布条上写作多寡不一的字,最前面那个身上写的是侍中卫将军谢安,却是个宫女,她对面那太监身上写的是荆州刺史桓冲,不用说两人以下的宫人太监都各自写着一名本朝的重臣的名字,中书令王恭也在其中。有些人神情拘谨不安,有些人却得意洋洋。

    司马曜心中怒火腾地冲起,朝司马道子走过去,脸和他几乎贴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愤恨地说道:“你竟敢这样的胡闹?”

    “你说了,绝不非议的,你会照我的规矩来。”司马道子淡然地低声说道,“你想要食言而自肥么?”

    司马曜被噎住,晕乎了一下,仍是低声说道:“你赶紧收手,还来得及。”

    司马道子轻蔑地瞪了他一眼,半转过身,环顾两边身上悬着布条的宫人太监,大声地说道:“逆秦蠢蠢欲动,欲将兵分三路,大举犯我边境,这是生死存亡之秋,陛下召集群臣议事,是想问问大家该如何应对,我们是该战,是该和,是该守,还是该走?”

    上挂着谢安布条的宫女怯生生地走出队列,站在了中间,对自己躬身行礼,说道:“臣谢安以为……”她忘记了接下来该怎么说,停在了这里进退不得。

    “要战。”司马道子对着那宫女低声地提示,那宫女立即跟着说:“应该要战……”声音战抖,

    不知所云。

    司马曜觉得天下荒诞之事莫过于此,长叹一声,眼中虚无,漫无边际,不辩方向地信步走去,走了十几步遇着墙便转身,背靠着墙坐了下来,望着不太远那班宫女和太监扮成的大臣正在司马道子指挥下所演出的活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