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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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长安密使

    清晨,台城皇宫的崇德殿内,此时已经将近六旬的皇太后褚蒜子坐在凉床上,一个宫女在她身后轻轻摇着长羽扇,另一个宫女跪在她脚边为她捶腿,还有三名宫女侍奉在旁,一人手中捧着痰盂,一人手中捧着盘子,盘中摆着水壶和杯子,一人空手站着。

    司马曜在太后下手边三四步外小马扎上欠身坐着,双手按在腿上,脸正对着褚蒜子,目光谦恭地听她训示。褚蒜子说近来有人在她面前禀报皇帝酗酒超过了默认的限度,不止一次误了朝会之时,以及在接见大臣时失仪,虽然还算不上大过,但有必要注意;以及除了饮酒过度,司马曜在女色上近来也有逾越分际之嫌,在启明殿与两名宫女白日宣淫被人撞见,闹出不小的非议来。

    这些事迹放在别的时间只算寻常事,但此时不是,司马曜有些无奈,褚蒜子对他作为皇帝的要求也时紧时松,难以捉摸,令他苦恼。平常人饮食女色本身有限,自然就节制了,权贵之人享乐的余地就大得多,而帝王最甚,他们由俭至奢,至于无度则有极大的转圜,标准严而难遵守,标准松而易于废弛,这帝王的烦恼举世很难有人可以和司马曜一样感同身受。他承认褚蒜子的训示是对的,延续过去承她抗拒桓温,坚持立他为帝的恩德余泽,他必定要谦恭地听训,但这种恩德的余泽随着司马曜年龄增长,朝中权臣逐步归附而不知不觉地消减了。这一点,只是他的堂嫂的褚蒜子自己到底理解多少,她要管他到什么时候呢?

    “我已经老了,身子受够了,常常生病,没准哪一次就撒手归西,我死之后,你娘大概不会像我这样对你有切切的期望,她觉得你做了皇帝就已经很好了,可不知道皇帝也有贤明昏聩的分别,这些小事,就是贤明和昏聩之间大不同的开端。”

    “是,弟臣明白,这就着手改正,预备先戒酒七天,独居十日,然后检视效果,再定长期的规范,请殿下放心。”司马曜谦声说道,既有决心,又有具体的措施。

    褚蒜子望着司马曜,好像是望着转世而不记得他自己是谁的司马岳,那样心安理得,不知戒慎地过他的一生,或许会有另一个女人会和自己一样,怀抱着只一两岁的幼子登上帝位,垂帘听政,母仪天下,表面上风光,实际是多么摧心戳肺,如履薄冰的痛哀之事,她多么希望那不会再来一遍,在别人的身上。

    “德宗已经满一岁了,他的妈妈还只是淑媛,名不正言不顺,这件事你不要再考虑一下么?”褚蒜子悠悠地说道。

    司马德宗是司马曜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此时唯一一个,虽然还未册封,但惯例来说一定就会册封为皇太子。他妈妈陈归女此时还是司马曜的淑媛而已,位在第四等而已,母以子贵,逐

    步拔擢为皇后是势在必行的。此时司马曜的皇后位因为王法慧去世早已空出了近三年,按说册封陈归女为皇后正在其时,之前褚蒜子就已经明示暗示了司马曜好几次,司马曜只是不理。

    “弟臣已经考虑过了,终弟臣一生,始终只以王法慧为皇后,死后是要同葬一穴的,这不会改变。”司马曜语气仍然谦恭,辞意却强硬。

    “你是已经成年的皇帝,我只是你的堂嫂,这件事我只是提一下,该如何当然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皇后之位虚着,有许多人心向往之,你的后宫不得安宁。”褚蒜子说得淡然,语气上却仍坚持。

    “此时弟臣朝中诸事还要仰仗建威将军一门,归女家世不显,难以引为奥援,待将来如果有有力的大臣有女儿入宫,弟臣再做打算,这也是弟臣为将来所做的切实考虑。”司马曜语气稍弱下来,加了一层意思辩解说道,这道理在此时当然稳固得很。

    褚蒜子叹了一口气,她听得出司马曜的弦外之音,那是她无能为力的了,轻轻地摆手,示意这次请安可以到此为止。

    司马曜站起身,躬身行礼而退。

    他离了崇德殿,身后跟着三四名内侍太监,原本预备探视完褚太后便回启明殿处理政事,行了一小段距离,心中却还在想着褚蒜子要他立陈归女为皇后这件事,心中有些奎愤,脚步不自觉地便往含章殿去,黄门郎饶艾原本引在前面,见司马曜改变方向,紧跑几步赶在司马曜身前停下,说道:“陛下,你不回启明殿了么?”

    “我有更重要的事。”司马曜并不停下,直撞向饶艾,

    饶艾眼疾脚快地让开,忙再跟上,追着说道:“可这时候去……不大妥当啊。”

    “这时候不能去么?”司马曜嗤笑了一声,脚步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

    “贵人不知道陛下去,恐怕接驾的礼数不周。”

    “她是我的妈妈,妈妈见儿子,要什么礼数?”司马曜边走边说。

    饶艾嗫嚅一下,说不出来,只能跟在司马曜后面,却不敢再往前两步,走在前面。

    他们一行很快便到了含章殿前阶下,见殿前无人,殿下的小花园处也不见有人。司马曜停住,心中稍微忐忑,把饶艾拉在一边低声问道:“你不让我来这里,是害怕我撞见什么么?”

    “小臣没有在怕什么,只是怕陛下失了礼仪。”饶艾苦着脸说道。

    司马曜轻轻叹息,他心中既怒也惊,手指着地上画了个圈,意谓画地为牢,饶艾站在其中不可离开;他独自一人上台阶,走到大殿的门前,稍微踌躇一下,便跨槛而进。原本跟着他的几名太监,见饶艾不能动,他们也个个都站在原地不敢动。

    含章殿平常总共有六七个奴婢服侍李陵容生活,清扫收拾,洗衣缝补,园艺修剪,连同随身陪护在内,都散在偌大

    的含章殿内外各处,司马曜进殿之后在正堂稍微站立一下,不见有奴婢来问,便一路自己行到了最里面的暖阁,李陵容既然不在殿外花园,也不在正堂,当然就在卧室中。

    司马曜愈往里走,心中担忧愈甚,他甚至想就此回头,终究没有;走到门口站住不动,有意大声咳嗽一声,屋子面有人哎了一声,无波无澜地问道:“是谁啊?”司马曜顿时放下心来,那正是他妈妈李陵容的声音,没有丝毫吃惊的神气,说明屋内并没有惹嫌疑的旁人。

    “是我。”司马曜说道,他上前一步,进到门内,在玄关处站住,这样他便看不见屋内的情景。

    “昌明,我的儿,怎么会是你?”李陵容的声音听来又惊又喜,稍微停一下,奇怪地问道:“怎么你不进来?”

    “那我进来了。”司马曜这才走出玄关,进到暖阁的屋内,见李陵容坐在床沿上正要起身,一个三四十岁的奴婢正跪在房间一角给收拾在一起的摆设器皿擦灰。

    李陵容站起身来,便要给司马曜下拜,司马曜赶紧拦住,携着她的手一起坐在床边。平常有宦官在旁,下拜是必要不可省的理解,司马曜都是坐在房间内朝西的正座,李陵容反而只能坐在客座上,今天司马曜直接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坐在床边,这实在不寻常极了。

    “陛下,今天你怎么会……到我这儿来?”李陵容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今天司马曜身边没有跟随着别人,这就更奇怪了。

    “刚刚我在褚太后那儿请安,她提到一件事,我该立德宗的妈妈为皇后。”司马曜盯着妈妈的眼睛,径直地说道,“我对她说,我不会这么做。”

    李陵容嗳了一声,强笑着问道:“你不喜欢归女么?我挺喜欢她的,她会是个好皇后。”

    “这不关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从道理上讲,德宗是我的儿子,我会立他为太子,太子的妈妈当然该是皇后。”司马曜脸色微变,停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可是,我也是曾经是太子,我现在是皇帝,但妈妈,你却既不曾经是皇后,现在也不是太后。”

    要说家世,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有司马曜如此反差大,他爸爸是简文帝司马昱,爷爷是在建康称帝的元帝司马睿,而他的妈妈李陵容却是皮肤黝黑的昆仑奴,甚至连她本人的父母在哪里都无可追溯,作为司马昱的女人,最初丝毫的名分也无,待司马昱登基后才封第五等的昭仪,司马昱去世司马曜登基,才得以尊为第三等的淑妃。

    李陵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淡然地说道:“我不在意这个,昌明,我劝你也不要把这放在心上。”

    “妈妈,我当然要放在心上!以前我年幼,势单力薄,他们要立王法慧为皇后,我不喜欢也不敢拒绝,幸好她死了,她死了,我才有借

    口说不准立新的皇后,这一点儿也不是我喜欢王法慧,对她有多么情深,她只是我的借口。我在意的是你,妈妈,我怎么能让你住在这样简陋破旧的冷宫,谁让你竟然不是皇太后?”司马曜摇头,沮丧又决断地说道:“不会一直是这样,在你不是太后之前,德宗的妈妈也不能成为皇后。你要等,耐心地等,这是我要对你说的。”

    司马曜这话究其实质犹如废话,但说出来比心照不宣地不说还是要令李陵容感触,她目光温柔,轻轻叹息,说道:“我不过是万千被贩卖到这里的奴隶后代,我依稀记得岛上的日子,在船上漂流的日子,记得说起来算是你外公那一族族人的话,记得一些词,可一句话也不会说了,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想奢望成为一国的皇后和太后呢?”

    “这不是奢望,这是你应得的啊,妈妈!”司马曜压抑住情感,但仍显得澎湃地说道。

    “我希望你做个好人,好皇帝,我的心愿不能比这更多了。”李陵容目光忧愁,她为司马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她的地位卑下,又是外来人,被认为不识华夏的教化,三个孩子多数时候都由司马昱指定其他嫔妃管教,她自己反而很少可以教导子女;此时三个子女都已经成人,只有司马曜最亲近她,身上多少有她希望看到的朴素诚实的影子,司马道子和鄱阳公主和她毫不亲近,名声更是接近狼藉。

    司马曜有些消沉地点头,说道:“我当然希望成为个好皇帝,但这实在太难了。”他既然难得地和妈妈在一起真情流露,便连这个心底里的恐惧也说出来,“实际上,不论我再怎么努力,或许也难免成为亡国之君。”

    “亡不亡国我不担心,担心不了,妈妈只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不受人欺负,顺带能对百姓做些好事,我就高兴得很了。”李陵容说到这里若有所思,“我听说你最近饮酒格外厉害,为什么?”

    “妈妈,我担忧得很。”司马曜神情黯淡,含混得说道。

    他从来就担忧得很,几乎生而如此,既为自己难以掌握的命运,也为这个国家,既然已经是他的国。他愈长大成人,便愈觉得这个国家以前发生在君王身上的事以后同样也会发生在他身上,即便许多局势已经转变,看上去要好得多,但骤然转变并非不可能,如谢安,如王恭,如桓冲及桓玄,乃至如褚太后这些人,他们暗中在如何谋划布局,他知道一些,但不能窥全豹,反而更糟糕,猜疑令他心忧,而不能不依靠他们;和苻坚的隐秘见面加深了这方面的担忧,那等于提示他连司马道子也可能觊觎他的帝位。

    他也忧心为这个危如累卵国家,随朝廷南迁而来的北方人世家大族仗势欺人,严酷地欺压世居于此的吴人,掠夺土地,贩卖人

    口,而朝廷不得不依靠他们,这导致天尊道信徒纷乱四起,抗暴不已;甬东岛只是个雏形,更大的纷乱或许在酝酿当中;北边的秦国国势方兴未艾,国力大概十倍于晋,只要他们确实想要南征,那么大晋的情势比当年晋灭吴时吴的处境还要险恶。

    酒可以令他情绪因麻痹而舒缓,时光容易过些。

    “我知道你担忧,”李陵容说道,她有些犹疑,似乎早就想说,又似乎觉得不能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我有一个念头,不知道恰当不恰当,说出来不好的话,你别怪我。”

    司马曜先哦了一下,觉得凡有谏言,不论其表面再冠冕堂皇,气势蓬勃,大臣们无不不怀揣着私心,区别只在自己能看出的多或少,而妈妈的谏言,即便不一定聪明,但一定出于至诚,“你快说!”

    “我知道这世界没有推辞不干的皇帝,如果可以,我情愿你辞去不做。”李陵容偏过头去不看司马曜,这个建议足令人侧目,她先自己侧过去;她从小没受过教育,二十岁以前只知道埋头做活,都是些粗苯的活计,从没想过可以对一个皇帝献什么策,如果不是一个道士忽然出现改变了她的命运的话,“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到我这里,就在昨天,有个人来到我这里。他想要通过我求见你,我已经拒绝了。”

    司马曜啊了一声,心中涌起许多疑惑,他也不问,只是期待地望着李陵容。

    “你平时不会来我这里,而你今天来了,这不寻常,一定是天官大帝的意旨,看起来像是别的原因,实际就是为了那件事。”李陵容语调平缓,但有微微的波澜,司马曜觉得猜到了什么,又觉得都是错的,脱口而出地问道:“什么事?”

    “是长安未央宫中,秦王苻坚派来的使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