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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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甬东余绪

    由京口水军大营前往甬东岛纳降的船队规模很小,除了一艘四层的楼船之外,另有三艘艨艟舰和一艘斥候船,以及孙泰自己的那艘座船,船员和水兵合计起来人数不到八百人。没有哪个水军将领肯去这一趟,谢石只好派遣了两位校尉上船监督,辅佐皇帝司马曜亲自指定的宣慰使王恭以及几天前投身于会稽王府的甬东岛大祭酒孙泰一同前往。

    孙泰在建康和王恭见面时神色还算泰然,及至两人一同到了京口水军大营,上了船,却有些紧张拘束起来,躲在自己的舱室里不出来。

    王恭第一次出海,在江上时还没什么异常,才出江海交界不远便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呕,脚下发软。其时海面风平浪静,只有微微的细浪卷动,他意识到这是海洋的辽阔令他感到恐慌所致,为了克服,并不呆在舱室中,而是上了墙楼最高一层,手牢牢地抓住墙垛,抬眼瞭望海面,希望那份不适的感觉尽快能够克服。

    轻轻摇晃的海面令王恭目颤,胸中翻滚不已,又吐不出来,海风腥凉,没多久他浑身气力都差不多耗尽,直想就地坐下躺倒在甲板上,怕是更好的解脱。

    孙泰从舱室走出来,上了顶层的加班,见王恭手抓住墙垛的凹凸,尽力稳住身体,而身体微微颤抖,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走到王恭身边,和他一同面向着前方的海,问道:“原来将军是第一次出海?”

    王恭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他不喜欢孙泰,孙泰是他长久以来的敌人,之前从未想过会这么和他站在一起;此时孙泰被招抚,预计从甬东岛返回之后就在朝中任职,已经不是敌人。

    “我听说,这次攻岛是将军力主的,但没想到原来将军没有出过海。”孙泰诚挚地说道,听上去并没有嘲讽的成分在。

    王恭心头又一阵恶烦涌上喉头,他呕了一下,仍然是干的,什么也没吐出来,“我……我怀疑你不过是临阵脱逃,误打误撞朝廷水师退军,让你……可以这样说嘴。”

    他没有看着的孙泰脸稍微红了一下,有些尴住,孙泰飞快地用手抹了一下脸,问道:“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王恭先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心中忽然一动,觉得这大概恰好是真相,他闭上眼不去看船只前方的波浪,心中算计了一番,今天是七月二十二日,昨天入宫见陛下,再往前推四天是七月十七日是我离家那天,也正是那天据说孙泰就已经到了建康司马道子的府邸,那么他由京口登陆需要一天,所以他到京口是在七月十六日。

    他推算到七月十六日便放弃了,除非孙泰初到司马道子府中并非七月十七日,否则他在甬东岛取得小胜之后才上岸的时间宽裕得很,要证明孙泰是临阵脱逃,需要证明孙泰到司马道子府中至少要前推到七

    月十五日之前,也就是甬东岛水军也由宝华岛返回之后,孙泰再由甬东岛乘船出发到京口,但这正能做到?

    七月十四那天他自己在做什么?那是梦见了季子推,会见了王国宝之后的第二天,他斋戒一日用来沉思,什么也没做,如果那一天可以省略掉——他想,很快便沮丧地敲自己的脑袋,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蠢极了,他即便那天就到京口会见谢玄,也根本不影响孙泰哪一天到京口。

    “你是哪天到的京口?”王恭意犹未尽,装作随意地问道。

    “七月十三。”孙泰稍微想了一下,清楚地答道

    “陛下告诉我你七月十七那天到的会稽王府。”

    “不,那并不对,毋宁说那是我在他府上盘缠几日,他终于信了我的话之后,决定去找他的皇兄禀报此事的时间。”

    孙泰的说法合乎情理,王恭也坚持觉得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孙泰并不是在战局获得了胜利之后,不论是劫持谢阳的那一次交锋,还是晋军水师全军撤退,才主动地登陆求招抚的,而是他在战局最紧要的关头抛却了他的军队,随波逐流地来到陆上,正好听闻朝廷水师撤退,他灵机一动打的招抚的主意,这样他才可以回去给被他抛弃的军队和人民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这两者情况完全不同,孙泰配得上的待遇也完全不同。但他没有能力证明这一点,即便可以证明,意义又何在呢?差别无非是一个临海的某个偏远郡的刺史官衔,朝廷可以省掉这样一个授官而已,简直聊胜于无。

    “朝廷为什么招抚甬东岛?”王恭问道,说了几番话之后,他心里的不适已经感觉好多了。

    “甬东岛上的军民一直以来都是大晋的子民,他们为了躲避……地主豪强掠夺才出海,上的岛。”孙泰有些拿不稳王恭问这句话的意图,便答了个最为稳妥的答案。

    “朝廷为什么应该招抚甬东岛?”王恭轻轻摇头,不满意孙泰的回答,而他再问一次的时候加上了“应该”二字。

    “朝廷不想甬东岛成为秦国的盟友,近便地直刺向建康。”孙泰这次懂得了王恭提的问题的要害,挺起胸膛沉声答道。

    毫无疑问,这就是司马道子愿意招抚,而王恭情愿毁灭甬东岛的原因,甬东岛自身土地和人口都极为有限,乏善可陈,但所处的位置和水师却是南北朝各可以借力的矛,这柄矛毁掉了也好,握在自己手中更好。

    “还有呢?”王恭问道。

    “大晋,因此会成为舟楫遍布于海洋的大国,这个世界远比你们知道的更大,海上的物产比陆地上丰饶得多!舟楫比车马要迅捷得多,载重也巨大得多。面向大海,大晋将会面向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宽广的世界,无限的世界!”

    王恭有些意外,他觉得这是比他想千里奔袭秦国的燕国旧地更

    超出的战略,已经包含了从海上压制秦国的思想,而还有更为磅礴的气势,蕴含着宏伟的可能性。但是——“甬东岛上的船只将会全数分割编入大晋的水师,岛上的船坊和工坊全数销毁,岛上人民要尽数迁回陆地,巡弋甬东岛的只能是大晋的水师,而不会是原先甬东岛的任何一条船,这是你同会稽王已经谈好的条件,这样才会有和平。”

    “的确如此。”孙泰的话转为低徊,像是个刚被招抚的人了,思索着,说道:“这是大晋可以做的事,不是别人。”

    王恭听得出孙泰在避开自己的锋芒,也算满意,问道:“甬东岛已经在外飘荡近二十年,差不多快一代人,这下归回大晋,他们不会有所怨恨的么?”

    “当然会,但他们必须得接受,岛上也不是什么都好。”孙泰谦和而诚恳地说道,并不敷衍地迎合。

    王恭现在感觉差不多已经全然适应了,他想到即便甬东岛的战船被分拆到晋军的水师中,将士和船员分散任用,但这也许是徒然的,另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可以将他们随时串联起来,“水官大帝怎么办?”他问道。

    “水官将军已经殒命,我们不再相信……。”孙泰迟疑了一下,省略掉了水官大帝四个字,“我回陆上之后,会再向龙虎山天尊府申求授箓,使我这一方道徒能够回归正源。”

    王恭点头,他没什么好问的了,挑剔如他也觉得这样招抚甬东岛是无忧虑的;他想,这就是司马曜断然派遣他来接收甬东岛的缘由所在,免得他日后呱噪不休。

    船行了一日半,第二天中午,船队已经驶近甬东岛,远远可以望见岛上山峰。孙泰请王恭及晋军船只停驻不前,他自己乘座船先回岛上,安排迎接接收船队进岛的事宜,免得双方惊扰,出什么意外。王恭觉得有理,就由孙泰独自下船改乘去了。

    又是半天过后,已近黄昏,太阳落在西边,光线很很足。岛上有快船过来引导晋军船只环岛半周,进了避风的峡湾。王恭在船上只见峡湾内外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停着上百艘船只,有些船只也很大,甚至及得上自己的座船,心中稍微有些吃惊。这些船他从前只是听说,只是毫无所感的数字,今天窥得全貌,不由得有些后怕。

    船停下来,跳板搭在岩石上,王恭由船舷走过跳板,脚踩在光滑的岩石上,心中忐忑,害怕脚一滑摔个跤,就不免丢了朝廷的脸面,幸喜脚步谨慎,一点儿也没有滑,顺顺利利地跳下在沙滩上。孙泰已经领着一干人等在沙滩列队迎接,见朝廷派遣来的官员莅临,都面朝着王恭单膝跪下,手垂落在身体两边。

    这是孙泰预先就交代过的仪式,王恭走过众人面前,眼睛依次看这些下跪的人们,见这些人各有不同的表情神态,

    有些驯顺,有些无所谓,有些则压抑着愤恨,这些都子啊王恭意料之内。他到孙泰面前停下,孙泰改为双膝下跪,俯下身躯稽首再三,接着才起身,躬身抬手请王恭前行。两名妙龄的女子手持云幡走在前面引路,王恭便跟在那两名女子身后,他两侧跟着彭瑜和何训两名侍卫,孙泰陪在王恭身后,随同孙泰一起来迎接的众人依次起立,列队跟在了孙泰的身后。

    王恭跟着两名女子走出港湾的沙滩,走上岸边山路,在山路蜿蜒向上走了三四百步,再穿过一片树林,又往下走,在一片开阔地上有杂乱而建的许多木屋,中间有一大幢屋子,鹤立鸡群一般。

    两名女子引导王恭到那大屋子门外,屋门洞开,屋子两边也围着不少人,怕不有数百上千人,有兵丁模样的人们将这些人隔在外面,秩序井然,连嘈杂声也不多。

    孙泰抢前几步,在屋门外又双膝跪下,跟随着他的众人也都紧走几步,还如峡湾的沙滩上那样跪下,都面向着此时已经停下来的王恭。

    王恭顾盼左右一番,冲着孙泰点头,上前一步将孙泰扶起,孙泰这才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要将王恭往议事厅中引。

    正此时,一个人挤开人群,在守卫者手下钻过,朝王恭快步跑来。王恭毫不意识到,跟着孙泰的指引便往里走,身后背心全亮了出来。只见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越过王恭两名侍卫,便朝王恭背后捅去。众人一片哗然,何训听见不对,稍微偏头见有人已经扑上来,来不及细想,脚下一蹬,整个身子便飞撞出去,险险没有撞正,但也撞偏了那人的飞扑,手中匕首顿时刺空,人也扑倒在地。彭瑜站得稍远,转头望见后半截,忙飞身扑过去,一脚踩在那人的手腕上,另一只膝盖已经压在了那人的背上,双手拼命将他按住,身体伏低,使那人不能起来。

    这时候四面维护秩序的甬东岛上兵士也疾跑过来三四人,一起将那人按住,双手反剪起来。

    王恭听见身后动静,转头看见众人围作一团,全看不见围着的是什么,虽不明究竟也大体猜到,哦了一声,不动声色,仍是朝前走去,进了议事大厅中。

    已经在议事厅敞道中的孙泰也听见外面动静,脸色顿变,低声嘟囔:“怎么回事。”想要出去查看,见王恭神色自如,稍微镇定,仍是侧身引着王恭入了议事厅,在上座的位席坐下,那原本是王道及的。而他自己的位置,已经由上座挪到了左手边第一个。

    王恭在上座坐下,甬东岛的船队队长们鱼贯而入,分左右列席,待其余人都坐下,孙泰一个人站着,沉声说道:“甬东岛众归顺大晋的计议已定,我等众人皆无异议二心,有敢再叛,再言叛者死!”他环顾左右,见众人没有什么表示,接着

    说道:“朝廷宣慰使在此,请各位自报名姓,船队的资信,人口,亲口宣誓受抚,永不再叛。”

    接着,孙泰便自己先在王恭面前跪下,陈述甬东岛及周边岛上人口、船只、资材的数量,并呈上已经记录了这些信息的账册和岛主及大祭酒的印信献于在王恭案前。王恭略微翻看监视一下,只见密密麻麻地记了许多页,具体的一行字也没看进去,只觉得孙泰于甬东岛的治理怕是比自己之于建康城还要精细得多。

    孙泰献完,接着各位船队的队长也将自己船队所编列的人口、船只的数目先口头在王恭面前说一遍,再将账册呈上。短短一会儿功夫,王恭面前的案几上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叠账册。

    见自己右边手最后一位队长已经呈报完毕,王恭开口说道:“诸位,昔日甬东岛与朝廷为敌,骚扰海岸和江河数年,朝廷从未严厉清剿,总是因为怜惜生命,不肯大动干戈。今次甬东岛以敬远岛主为首,幡然悔悟,决心归顺朝廷,实在是苍生之福,也是国家之幸。既见诚于甬东岛诸位,陛下委托卑职到此,为诸位带来陛下和平祝福之意,愿诸位回归陆地之后,戮力奉公,朝廷必不辜负诸位一片赤诚之心!”

    他一边拿出一卷丝质的卷宗,轻轻摊开到面前,接着说道:“为报诸位诚意,陛下亲自过问下,吏部已和敬远协商好,诸位接下来各有赏赐和任命。”

    王恭直到这一刻才打开这枚丝质的卷宗,他想既然司马道子和孙泰与甬东岛众交情那样好,自然不会封赏得低,不会激起众怒来,但此刻打开,仍然吃了一惊,除了孙泰封会稽刺史赏百万钱之外赐爵关内侯之外,每个受封的甬东岛众除了授中郎将以上军职以及各有赏金之外,全都加赐了关外侯,这不惟不低,简直是胡来,甬东岛众当然会很满意——他们大概不懂得爵位的意义而可能并不怎么有感受,反而京口水军营中,乃至各地的水师将校如果知道了即将新加入他们的甬东岛众的爵位,定然怨气鼎沸!

    “陈琨,封偏将军,赏三十万钱。”王恭念到第二位陈琨时,生生地停住,不说后面赐关内二等侯的字样。

    陈琨面有喜色,孙泰却转过头望向王恭,惊讶的眼神中有询问之意。王恭也不理他,接着念下去。

    “蒋申,封封中郎将,赏二十万钱。”

    “项峰,封中郎将,赏二十万钱。”

    “胡平,”王恭念到这里停下来,门外脚步纷沓,像是起了纷乱,门被猛地推开,两个人在门口挤了一下,各不相让,好容易一个人掀开另一人先跑进来,跑到陈琨身边耳语一阵子,另一个人也赶了进来,他稍微踌躇一下,奔到孙泰身边也是耳语。

    王恭冷眼看着孙泰,这已经是上岛以来这短短一个时辰内的第二次纷

    乱。只见孙泰脸色大变,神情顿时变得张皇。陈琨起身快步走到孙泰面前,两人脸几乎贴在一起地疾速说了许多话。

    “敬远,出了什么事?”这次,王恭开口问道。

    孙泰表情十分难看,躬身施礼,说道:“大概是几个小子劫持了一些船只离开了泊位,往东南方向驶去。”

    “什么小子,多少船只?”王恭敏捷地问道。

    “我还不知道究竟有哪些人,大约劫持了……”孙泰在这里停住,为难了一会儿,才说道:“百余艘船只。”

    他这话一出,坐着的诸位甬东岛水军队长们也都大惊失色,全都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围着孙泰和陈琨,急切地提议争论不许。

    王恭被冷落在一边,双臂相交地抱着,他乐得这样正好,不能更好,待回建康之后,他势必又要和司马道子这家伙大战一番,把这些本不该赐的爵位全部落实地取消掉,哪怕再开恶战也无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