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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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 私人之事

    王恭失魂落魄,待天一明便离了京口,赶回到建康家中,令妻子梁锦华算出家中余财的数目,以这个数目大约一半遣散了跟随他的无职门人,以及有职的人待将来如果解职也可以返回家中来领取一份大约足支一年的口粮和零用钱;其余都留给妻子,作为一家人未来安家生计之用。

    安排完这些,王恭静下心来写了辞呈,自责行事不周,不堪大任,派人送往吏部;又写了对皇帝的辞谢呈留在家中,司马曜如有问时可以呈递上去。

    他脱了袍服头冠,换上粗陋的葛衣,头发草草挽起,在柴房中捡了破布卷成褡裢,褡裢中不过两三件薄衣,一个小碗,一卷知教的经文,一贯五铢小钱,捆在身上,拾了一根木棍拿在手中,杵着走了几步。

    “阿宁,你这到底是要如何?”梁锦华跟在他身后,这时候终于忍不住皱眉问道,她一直想这是向来庄严端正的王恭在学世家子的狂放颓唐,也想大概这如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回类似的旧事,只是不知道他的兴是什么,何时才会尽;王恭其实和那些人不同,她觉得自己不该像那些人的妻子那么放脱,而应该感到忧虑才对。

    王恭回身牵住妻子的手,便往明庭走,到了明庭,他丢下木棍,解开褡裢摊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手势示意梁锦华坐在他对面。

    “发生了什么事,把你激到这种程度?”梁锦华微微含笑地问道,她三十来岁,正是女人这一生里最气韵充沛的时刻,既娇俏如花,又风姿绰约,从容娴静;同时她头脑清楚,贤惠持家,王恭一切家事皆委于她,敬重她。她也极有分寸地敬重王恭,举案齐眉。

    王恭神情肃穆而疲惫,盯着梁锦华,待梁锦华收敛起笑容,才说道:“我要离开家,前往庐山师从慧远行者学习智慧之法。我一直有这个念头,你是知道的。”

    “好,”梁锦华先宽纵地说道,话锋一转,“但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下定这个决心的?”

    “陈卓死了。”

    梁锦华一惊,问道:“怎么死的,为什么?”

    “他为了劝谏我不要做一件事而自杀身死。”王恭说得木然,这句话不容易,他好不容易说出之后,不由吁了一口气,身子稍微放松下来。

    “什么样的事?他劝你不要做什么样的事,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梁锦华问道,语气中已经有些畏惧。

    “他劝我不要谋反。”

    梁锦华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恭:“你会想谋反,你怎么可能会谋反!”

    “我的确……”王恭想起自己并没有谋反,不会真的谋反,只是打算清君侧罢了,虽然那和谋反很难区分开;陈卓认为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意而劝谏,他怠慢了一下,大概是太疲倦了,才出的这惨剧,他摇摇头,说道:“我没有谋反。”

    “

    既然没有,他为何自杀,你为何要出家?”梁锦华吁了一口气,她觉得这其中似乎蕴含着一个阴谋,事情根本不像王恭说的那样;王恭从来不打诳语,所以案背后的真相大概也不难猜,就在王恭自己的话里。“你是为他去世而伤心?”

    王恭比陈卓大了十三四岁,陈卓是王恭身边的侍童,如影随形,一直到他几年前由王恭安排做了府下的随役,关系这才稍微有变,但实质并不变,说起来梁锦华嫁给王恭比陈卓跟随王恭还晚了五六年时间,她偶尔会觉得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如果王恭真的因为陈卓的死而伤心欲绝想要出家,他要离开家这件事一方面显得真实得多了,同时也更不正经了,像是在鼓盆而歌。

    “我当然伤心,但不是因为他去世而出家。”王恭说道,预先截断了妻子可能的猜想。

    梁锦华本来有泪涌出,听见王恭这句话又留下,悬在半空中不进不退,她用手指弹去泪花,声音略有些哽咽地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这一生,只觉得自己聪明伶俐,向来自负坚守道义,即便遇到再多的挫折也不改其志,可是陈卓他这样的死,却让我意识到我一点儿也不聪明,不止是不聪明,简直可称得上笨,以下人之智行上人之事,始终力不能逮,贻害大家。”王恭语气沉重地说道,他这句话还不能把他近来在这其中所受的屈辱尽述出来,可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这在梁锦华看来有些形似男人的撒娇,如果不是,他就根本不必对自己说出来;“我还是不明白,”梁锦华本来想对王恭说那你就去吧,但又担心他真的去了不返来,她实在是拿不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过一阵子就好了,干嘛要……”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太笨,不该留在这里害人害己。”

    梁锦华有些迷糊,她觉得王恭怎么能竟然笨到分不清辞官和出家的区别,他想说的不过是辞官而已,做的却是出家之事,闹出纷扰的是陈卓和王恭,受害的人却是自己和才十岁不到的愔之,这难道不是代人受过么?既然他没有谋反,也没有想谋反,那何来害人害己呢?

    “你是不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不能连累我们,所以出去躲避一阵子么?”她身体前倾,挨近王恭,低声细语地问道。

    王恭嗤笑了一下,说道:“你没仔细听我的话,我是嫌自己太笨,出家为求智慧法,不是为了逃避,这世界上还没什么能让我仓惶而逃的!”

    他这么说,当然不言自明地清除了梁锦华心中关于陈卓的猜想,陈卓不那么重要,意识到自己笨拙才是王恭行事大变的原因所在,王恭也是名士,尽管往前他不是这样的,但同时代的名士多有如此,这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兴之所至便决定出家,出家

    得腻了就会回来。梁锦华差不多都放下心来,想到将要分出去的十六万钱,如果王恭不出家,本来是可以不用动的,这看起来是另一番的笨拙,心中隐隐地刺痛。

    见梁锦华安静下来,王恭也更肃然,开口说道:“这次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终生不会改变,你不用等我回来,不用抱着侥幸之心。”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改嫁给他。”

    梁锦华本来还算泰然,听王恭这么说,心中顿时一痛,却哭不出来,嗓子里被什么东西塞满,说也说不出,只怔怔地望着王恭。

    “我要向你忏悔,”王恭俯下身去对着梁锦华稽首,起身后说道:“你是个好妻子,我欠你太多,可我做了一件混账事,原本我决计不肯说,但既然今后不再相见,这件事揣在心头始终不安,妨碍我修行,也只好说出来。三年前你在抚养愔之的时候对我不耐烦,我在外面结识了一位女子,着迷于她,为她买房置地,偷偷地相处在一起,生下了一个儿子。”

    梁锦华在听见王恭说结识了一位女子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轰鸣,泪水溅落,恨不得手中有一把利刃——只是这么恨不得,像是溺水的人攀住浮木般地握住刀,那握刀的手是唯一还剩下的力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是杀王恭还是自杀。随后“生下一个儿子”的声音字字声声入耳。

    随即她自己浮了起来,只觉得像是沉浮在自己的泪水当中,哽咽地说道:“你走之前把他们接到这里来吧,我当亲人对待,绝不让他们饿冻。”

    王恭摇头,坚决地摇头,“他们足以照顾自己,我不是在求你帮忙,而是除此之外,我一生清白,无一不可与人言,这是我的心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不可说出去。”

    梁锦华心中纷乱,不知是喜是悲,冷笑一声,应道:“也好。”

    “你照顾好愔之,照顾他长大,告诉他不必学我,我不是他效法的榜样。”说完这最后一句,王恭对着梁锦华再稽首,起身捆好褡裢,拾起棍子,便如行者一般杵着,避开众人,出门而去。

    他出建康城南篱门,沿着长江的岸边逆流而上地慢慢行走,过去三十余年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日子恍如隔世,此时他就是一个乱了头发,衣衫破旧的还未剃度的行者,抛却了所有俗世的形骸,也不姓王名恭,现在还无名无姓。过去做世家子时对知教或天尊道了解只是形上,此时才开始真的开始修行的日子。

    渴了就在小河沟里掬水而饮,饿了就摘路边的野果子,遇上村镇去乞讨一两枚饭团,夜里宿在野地里,头枕着褡裢,里面那一串钱硬硬地硌着,不到万不得己绝不可动用。

    两天不到,他的脸便已经泥灰遮蔽,丝毫也看不出曾是个朝中大员,身上

    的衣衫也添了许多破陋处,不像个行者,更像个乞丐,连年龄也有些模糊了。

    路上他遇见两处庄园招募雇工附户,当然是白眼而过,其中一处大约招募得急切,他刚刚走过去不远,便有几个僮仆由后猛地扑上来,带去管事的人面前,说抓来一个,拉扯过程中王恭被扇了两巴掌,一脚踹在腹部,疼得直不起腰来。他只好口念金刚经半部,证明自己确实是个行者,恰好那管事的人礼知敬道,这才勉强放过。他自己不事庄园,不蓄奴仆,往日在朝中对此多有所闻,觉得不妥而已,但也没什么感受,此番离建康才两日的行程远,就知道世事如此糟糕。

    第四天上,王恭体内旧力已竭,新力未生,身上疲乏至极,身体重量都放在木棍上,气喘如牛,脚下一步一步地往前挨着。

    忽闻马蹄声嘈杂,许多马匹由后面许远处奔来,越过王恭,在前面十余步处停下调转马头,一人飞身跃下马,跑到王恭面前,恭敬地撩起他的下巴认真地看了一番,赶忙跪下,口中说道:“将军恕罪,果然是你!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王恭顺势坐下地,仰躺在地上,说道:“我不是什么将军,我是正要去剃度的行者。”

    那人呵呵谄笑,一边挥手招呼着后面的骑兵跟上,一边对王恭说道:“将军,你不认得卑职了?卑职是京口大营的彭瑜,跟随诸葛将军办事的!”

    王恭鼻子里嗤了一声,说道:“找我做什么?”

    彭瑜膝盖挪了两步,跪在王恭近旁,说道:“不是卑职,是陛下在找将军。”

    “我已经……”王恭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下不语,他想到自己辞职出家犹如飞身扑下悬崖,此时正在半空中疾坠,忽然崖上抛出了一条绳子把自己接住,如果挥剑斩断,或许可证明修行的意志坚决,但大概不会再有一条绳子飞下来了,不由得犹豫;别的犹可恕,他已经想梁锦华承认了自己在外面有女人,有儿子,这该如何是好?

    他也没有多犹豫便站了起来,将木棍递给了彭瑜,一名士兵为他牵来一匹马,他含混地想到,如果我是骑着马走的,此刻大概已经到了庐山脚下,原来我踯躅不前,是因为我在等着司马曜来请回我,他想到这一点,脚踏在马镫上,却跨不上去。那士兵见王恭停在那里不动,赶忙趴在地上,请王恭踩着上马。

    “走开!”王恭从不用踩着士卒的背的方式上马,他手脚一齐用力,踩着马镫爬上马,又是气喘吁吁。

    六七名士兵簇拥在他身后,彭瑜也上马附在他身边,瞬间的功夫,无名无姓的待剃度的知家弟子又变回了王恭,身上破烂的衣物和肮脏的脸,以及散乱的头发,只算是一时放浪形骸,骨子里还是天生的贵胄,皇帝的宠信。

    彭瑜为王恭递上水壶,只

    是寻常的水壶而已,王恭接过来喝了一口,有些微微的甜味,心中想,原来平常喝的水也是甜的。

    王恭以前没有见过彭瑜,至少不记得这个人,这是很显然的,谁会记得诸葛侃以下三四十个将领校尉呢,看这彭瑜的装束,大概就只是个校尉而已。而王恭这次折损了陈卓,决心接受教训,不可再眼高于顶,而曲意和他搭讪说话,问他年龄,家乡,从军的经历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行了一天便回到建康,王恭不愿回家,去了丹阳尹官署,在后院剃须沐浴更衣,收拾完在镜中一看,又是先前那个倜傥的王孝伯,心中恻然,觉得过去几天算是一场长梦,可竟然才不过离了建康五六十里而已,路上只觉得苦,毫不逍遥自在,对陈卓的忏悔之意差不多烟消云散。

    彭瑜自觉自愿地留在王恭身边,跟随他夜里入宫觐见皇帝,司马曜在兰月殿等他们。王恭一进去宫殿,走到司马曜面前,站立不跪。

    见王恭回来,司马曜脸色夹杂喜悦与不屑混合的表情,还有些掩不住的得意之情,他也不在意王恭不跪,起身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回来?”他的话带着一丝未尽的语气,似乎在说,而你就回来了。

    “不知道。”王恭漠然地说道,他当然是为了司马曜有事找他才回的,否则怎么会回来?

    “这事情关于道子,你可别一言不合就嘲……”司马曜说到这里停下,毕竟王恭辞官不做的事情都做出来了,“道子只是个中间人,重要的是这件事的本身。”

    王恭点头,他想不出司马道子会做出什么好事来,既然司马曜说自己会嘲讽。

    “甬东岛天尊道大祭酒,孙泰,此时就在道子的府中,他想要朝廷招抚甬东岛!”司马曜眉目得意地说道。

    王恭只觉得头重脚轻,要往不知前后左右任何一个方向栽去,眼泪要涌出来,却像是要倒流一般,他叹息一声跪坐下来,对司马曜稽首说道:“恭喜陛下,不发一兵地平了甬东之乱,真是万民之福。”他说得悲凉,并不喜悦。

    司马曜听出王恭不平,解颐说道:“我说了,道子只是个中间人,让孙泰不得不自缚跪在朝廷面前的,正是你和石奴联手推动的讨伐啊!不大兵压境,他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求朝廷招抚?”

    “我并没有做什么。”王恭消沉地说道,从时间上来说孙泰当然是受迫于朝廷水师讨伐的压力,否则以往十年他也从没这么低头过。

    “你看,现在孙泰在我们手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最好?”

    “会稽王是已经知悉甬东岛会降才说服陛下亲自下令退兵的么?”王恭对这件事仍然耿耿于怀,他有所异想,陈卓自杀都根源于此。

    “你就不能不提这件事?”司马曜没想到王恭还在纠结此事,啼笑皆非,呵斥

    地说道。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王恭双手一摊,眼睛闭上。

    司马曜恼怒地望着王恭,嗫嚅几下,终于摇头说出来:“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件不想与人言的私事,凡事你都要追问个清清楚楚?”

    仿佛有个铜锣在王恭脑子里当啷敲响,一下子他觉得全明白,即便他还是全不明白,“这是一件私事?”王恭声音战抖着问道。

    司马曜叹了一口气,微微点头。

    “还是回到孙泰身上来,我们该拿他怎么办,他提了些条件,可他同时在我们手中,我实在有些搞不懂了。”司马曜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