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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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旧恩仇

    孙无终领着麦芃进了牢房,和刘裕隔着栅杆相对,他却不退出去,只稍微让开两步,在一边靠墙站着,见麦芃不解地望向自己,生硬地一笑,同时对着他和牢里的刘裕说道:“我是做好事帮你们,但规矩得由我定;我的规矩是,我要留在这儿。”

    麦芃沉默一下,他是个懦弱的人,虽然也是军官,但职等比孙无终低得多,不敢抗争,轻声对关在里面的刘裕问道:“三弟,你看呢?”

    刘裕精神消沉,也无力争辩,便说道:“那也只能这样。”

    麦芃哦了一声,稍稍停了一下,疑惑地问道:“三弟,这是怎么回事?”

    别说孙无终在旁边盯着,即便只有麦芃一人,刘裕也不能说这是怎么回事,不论是他和谢玄之间那种不可说的掣肘,以及他是如何被构陷关到这里等待死刑执行的事,都不可说,说了毫无益处,反而会把麦芃也拖入其间;他央求孙无终请麦芃来,只是为了臧爱亲,把自己想对爱亲交代的话带给她。

    “这事情牵扯很多,我一时讲不清,就不用说了;事到如今,已经无可裨补,大哥,我只是想要你为我的妻子,她名叫臧爱亲,带一句话回去。”

    麦芃转头看看孙无终,轻轻叹息,转回来头,恻然对刘裕说道:“三弟,你说吧,这事不难,你没用的哥哥我一定为你做到。”

    刘裕心中感到一丝慰藉,说道:“我们兄弟结拜那么久,我还没说我家住哪儿,妻子的名姓。我妻子姓臧,名爱亲,家住在建康丛后街道的新桥河边,那儿有一片稀疏的竹林,我家就在那儿。”他说完便停下,似乎一时用尽了力气,也似乎是在等着麦芃记下。

    “我记住了,三弟,你接着说。”麦芃先重复了一遍刘裕说的地址,接着催促他往下说。

    “我妻子她已经怀了身孕,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大概有六七个月,再有两三个月就要出生,可惜我见不到了。”刘裕黯然伤神地说道,“我对不起她们两个,这是不用说的。我还有两个弟弟,以及母亲大人。大弟弟道邻十五岁了,明年就到弱冠之年,大概还不会马上有能力赡养老母,照顾幼弟,所以我想请大哥你把我的话带给爱亲,请她无论如何留在家中三年,待大弟道邻长到十八岁,再择人改嫁。”

    麦芃也神情黯然,说道:“这话我一定带到。另外我反正没什么家室拖累,除了弟妹出力之外,三弟你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老母也就是我的老母,我愿意协同出力,你就放心好了!”

    “多谢大哥。”刘裕有些意外,觉得自己与麦芃和刁逵三人的结义,时间既短,彼此也未见得肝胆相照,甚至可说是一时权宜中的权宜;他虽然和麦芃同室而居一个多月,虽然相处融洽,但对麦芃其实还不大了解,这时麦芃

    却表示在他身后愿意出力照顾弟弟和母亲,顿时觉得心中有愧,可又说不出来。

    “三弟,虽然我不是那么在意,但我想弟妹肯定会在意,她如果问起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对她怎么说?”麦芃纠结了一下,笨嘴笨舌地问道。

    刘裕叹息一下,说道:“你就说误中了奸计。”

    时间似乎倒流到了麦芃刚刚进来的那一刻,麦芃扭头看了一眼在旁边阴郁目光盯着自己的孙无终,又问道:“什么样的奸计?”

    “爱亲是个聪明的人,她只消知道是我中了奸计,不是我作奸犯科就够了。”刘裕消沉地说道。

    “好,我这就动身赶去告诉她。”

    “不!你要等我已经死了才去建康,对她说这件事,别马上就去。”刘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但他脱口而出,“你等我确实已经死了,已经活不了了再去。”

    麦芃点头,他再问刘裕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刘裕说没了,他才起身道别,也向孙无终告辞。

    他走之后,孙无终和刘裕单独相处,抱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自分必死,可又觉得不一定,而且看起来并没做什么,难道只有等谢将军回心转意?”

    刘裕不说,他当然会指望这一点,但也不是全部,他会做别的指望。

    “你也懂得分寸,没说不该说的话。”孙无终透过罅隙望着笼中的刘裕,想要看清他的表情,隐约地看到他神情阴晦,心中快意,接着又说道,“如果我不在,你会多说些么?”

    “如果不在,对你会不会也更好些?”刘裕既是反唇相讥,又是诱使地说道。

    “别想激我,让我如你的意,你只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了。”孙无终微笑着说道。

    麦芃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刁逵才赶到,他随主将田洛在京口以东的山中演练,孙无终派出的亲兵费了烦周折找着他;他听了大惊,忙向田洛告假获准,顶着烈日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口大营,浑身是汗,先寻着麦芃问事情原由,麦芃对刘裕到底此番开罪了谁噤口不言。刁逵追问下去,才发现他也是茫然,只知道孙无终在旁监视,推测起来一定是奉了主帅谢玄的命令才这么做;他再到军令署寻孙无终,由孙无终带来到营中的牢狱,见着刘裕。

    “三弟,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刁逵对孙无终留在牢房中虽然不满,但也不问,径直问刘裕。

    刘裕不知道刁逵先见了麦芃,还以为刁逵会先问出了什么事,却见他直接问自己还有什么话说,顿时一愣,问道:“你都不问我出了什么事?”

    “这还用说么,你都已经在这里了。”刁逵脸上不动声色地说道,忍着笑。

    “二哥,我没别的要对你说,只除了一句,对不起。”刘裕长叹一声,声气涩滞地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刁

    逵对刘裕的话有些出乎意料,他在路上已经想过,自己赶回见他最后一面,最好是言语承诺能够激起刘裕求生的愿望,以为他可以帮他做些什么,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实际什么也不会做,除非相反;待他最后一刻发现希望断绝,那时候刘裕脸上的绝望表情,他希望可以亲见,即便不能见,想起来也觉得通体舒畅。

    “当然是那一剑。”

    “那都过去了,是个误会,再者我们已经结为兄弟,以往的种种都一笑泯灭,你现在就只是我的好兄弟。”刁逵言辞恳切地说道,“那一剑是别人刺的也就罢了,是三弟这样的人刺的,这不得不使我反省,反省自己到底有多招人恨。三弟,你也应该看得到,我变了,和以往有大不同。我只是不能说谢谢你刺我那一剑,但你的确不该放在心上!”。

    “多谢二哥宽慰,但那的确是一笔债,我爹娘告诫我,恩不可以销,债不能不还。可惜我就这么死定了,欠二哥的永久不能还,只能口头说一句对不起真是轻浮,可恨我确实已经做不到更多了。”刘裕语气萧瑟,诚恳十足。

    刁逵暗暗冷笑,心想如果我当胸刺你一剑,也就算还了这笔债,可惜你是朝廷罪人,军营里自有行刑人,我想要行刑还求不得,脸上仍是一脸的肃穆,带着些怒气责怪说道:“你托大哥帮你带话给弟妹,对二哥却只有这么不咸不淡,简直混账的一句话?”

    “小弟是将死之人,处事有什么不妥的,二哥你就谅解一下吧。”

    “这事情,也未必就这么定局,三弟,你想想看,还有什么可以求情的人,二哥帮你去跑,先把明天应付过去,再图将来。”刁逵来时就想好了必定有这句话,但刘裕只是一味消极,这话说出来前面接梢得实在牵强,但牵强也不顾得;他看向旁边的孙无终,稍微胆颤,那也顾不得了。

    刘裕沉默一下,问道:“二哥可还记得王谧?”

    “他的门第很高,我去过他的府上,也算有些交情。”

    刘裕苦笑一下,说道:“我想不出这时刻还有谁能够救我,王谧多半也不能,但二哥可以去试试看,死驹当作活马来医,也算是为小弟尽了最后一点全力!”

    刁逵忽然心中一动,觉得刘裕或许死掉不如活着好,活着他还可以向他收回那一剑的债,变本加厉的;如果就这么死去了,自己最多只有短暂的快意,那么大一笔欠债确实就放空掉了,十分可惜。

    “王谧……”刁逵说到这里便停下,他想起自己求王谧继承父亲的爵位推三阻四,觉得他固然或许不上心,也未尝不是他确实只有那个能力;继承县爵都那么难,如果刘裕真的得罪的是谢玄,腐儒王谧又能做点什么呢?他这一刻觉得并非要给刘裕虚无的希望了,而是要真正可

    以把他救下来的人才行,就如猫戏耍老鼠,绝不肯把老鼠一口咬死,而是要慢慢地折磨才快意。他心里也有另一个人选,但绝不适合说出来;“三弟,我该怎么对他说,他才肯帮我们这个忙?”

    刘裕沉思一下,说道:“以往他邀我作他的门客,我都婉言相拒。你对他说,如果我这次可以幸而脱厄,我不会再拒绝他。”他鼻子嗤了一下,自嘲说道:“这也没大用,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刁逵心里既得意,又蔑视,觉得从未有过的自信在胸中,“我立即就去。”

    刘裕起身,站起来对刁逵深揖,刁逵隐约地望见,心中更加快意,问道:“还有什么?”

    “他打你的那一拳也是欠你的,二哥,你也把它加进其中,份量才更够些。”刘裕声音颤抖地说道。

    刁逵一怔,他想到刘裕其实和他想到了一处去,刘裕所指的人显然并非王谧,而是刘牢之,除了那一拳之外,刘牢之延揽刘裕的事,三兄弟欢聚时也稍微提过,可见刘裕一开始便说的是刘牢之,王谧不过是隐语罢了,得意之情顿时消减大半,沉声说道:“好。”

    他挑衅似地看一眼在旁边一直偏头看着他们的孙无终,点头说道:“罢了,罢了,走了,走了。”说罢,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牢中又只剩下孙无终和刘裕二人,孙无终保持原样地在原处待了许久,这才慵懒地站到刘裕的对面,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不过他刚刚进来前,我对他说过,你的时间就在明日中午午时,距此刻大约还有十个时辰,他是知道的。这时间听起来足够从京口到建康,再从建康跑个来回,甚至还有一两个时辰可以合纵连横一番,只要找对人,你的事未尝不有转机。”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为嘲讽,“可惜他忘记了,不止有白天,还有夜晚;他哪怕此刻立即纵马离营往建康赶,赶到建康,差不多是寅时,寅时建康城城门已经闭了,他既进不了城,只能呆在城墙外,当然也没就办法找到王谧。到早上辰时城门才开,他立即进城找到王谧,哪怕毫不费时间,而王谧立即有了主意,进宫城见到皇帝,由皇帝亲自下旨劝阻,那道圣旨加快传檄,也还没赶到了京口,你的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刘裕知道王谧虽高,但在此时的建康实则孱弱得有如自家三兄弟中老大的麦芃,所以并不会真的去求他帮忙,他也确信刁逵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会去找刘牢之求助;刘牢之即便已经不在京口大营,最远不过刚刚率军过江,一两个时辰足以找到;他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如果愿意,那时间是足够的;听孙无终语气不善地宣告自己人头落地,实则中了自己的指东打西之计,刘裕心

    中既宽慰,又胆寒,担忧刁逵实际还是衔恨过去自己刺他一剑而并不去找刘牢之,也担忧刘牢之并不敢冒着得罪谢玄的可能性有所动作。

    “最好别报着指望,最后的时间才不会难捱。”见刘裕不语,孙无终这么说道,施施然地转身离去。

    刘裕承认这句话是对的,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慢极,牢笼中只有微弱的光线,分辨不出时刻变化,觉得浑身如被蚂蚁爬过一般,既什么也没有,又瘙痒难捺。他情愿睡过去,哪怕被唤醒时直接拖出斩首,可既不情愿真的把这点时间在睡眠中浪费掉,想睡过去的时又浑身兴奋至极,闭上眼只听得心砰砰地跳,耳中嗡嗡地响。

    监牢的门打开,走进来几人。最前面的人捧着餐盘,餐盘中有一壶酒,一个杯子,两样小菜,一碗白饭。跟在那人后面的人是孙无终,他身后有个身穿着罩袍,连头和脸也蒙住的人,怀抱着一柄明晃晃的九环大刀。这人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人捧着个盒子,一人捧着个带着墩子的木架。

    刘裕木然地望着这些人在木笼外布置,心想,再过一会儿,我是已经死了,还是已经出去了?总会有一个发生,不由得心宽地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