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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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鬼官将军

    咚的一声,仿佛云中的一下鼓响,刘裕踉跄地顿时挣脱几个人的合抱,退开好几步,欣喜若狂,转身就想逃,眼中余光却瞥见那些人仍然用力压着一人,并没有手滑逮空,心中才一沉,定下脚步回身去看。看见自己被死死地压在那几人身下,头耷拉着垂在地上,任由摆布,眼睑微微地跳动,牙关紧咬,面色发白,一付可怜相。

    刘裕眼中一热,胸中酸楚,既想要回到自己身体里,又怕被那些人发现自己,想夺路逃走;这只维持了一瞬,便意识到自己只是脱离了躯壳的清气,哪里来的酸楚和热泪,不过是自怜自惜罢了,顿时释然,也知道自己不会被人看见。

    他站在原处,见众军士将自己身体手脚都牢牢地捆住,才有人猛地发现不对而说道:“不好,他死过去了!”

    “只是晕过去了,还是要绑紧些,小心醒过来,这人可厉害得很。”一个人说道,刘裕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只是眼前景象有些扭曲,看得到几个人,却看不清是谁,无非是孙无终,或者另一位幕府中的同僚,他于是确认地晓得了,这是个预谋已久的陷阱,自己多少有些警惕,可还是掉了进去。

    而自己,此刻应该已经是死了。

    心念至此,他便懒得去管那些人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转身出了屋子,见隔壁房间此时亮起了灯,心中又涌起不忿来,想要闯进去看个究竟,或者理论一番,才走了两步,想起自己只是魂魄,看固然不一定看得清屋内是谁,理论更无从说起,心中悱然,快步地走出了院子。

    此时夜深沉,刘裕眼中也是黑暗一片,但在黑暗中每样东西仿佛有一道奇异的光打在上面,轮廓分明,熟悉又陌生。

    他有限地知道魂魄不可久聚,在消散之前该要做些迫切的事,顿时想到该回去再看看臧爱亲和还在她腹中的孩子;念头既生,立即便朝军营南大门行去,晃晃悠悠,既满怀悲愤,又洒脱自如,同时担心时间不够,心中凄楚不可自处。

    京口到建康这条路他行过两三回,道阻且长,有些避开丘陵河流的起伏,刘裕心想我此时只是个魂魄,何必循路而行,便凭着记忆离开道路,只取直线,往建康方向前行,有几回离开道路不远便在前面又重回道路,这助长了他的执念,在越过了一匹小山,穿越小片树林之后,却不见前面有道路,而是莽莽荒荒的山峦树林。

    稍微犹豫,他已经又行了许远,心中的念头是,再往前行,便会回到去建康的路上,这里绝不可回头,回头时间就不够了。

    于是继续往前行,行了不知多久,忽见前面有条河流,不宽不窄,河上搭着座小桥,刘裕心中一惊,心想莫非那就是人死后道路上的奈何桥?他停下稍微思索,又觉得在建康路上似乎也有一

    座相仿的桥,心想,我走近去看看,如果不是我再折返。

    没费多少时间,他已经站在了桥面上,那是一座短短的桥,不过六七丈长,窄窄的桥,不过两丈宽,桥面铺着青石板,栏杆的柱头上是些花鸟鱼虫的雕像,表面斑驳。

    我必须要回头,回去找着建康的道路,看过了爱亲,再回走这条路,刘裕心中这么想,但他却转不了身,仿佛身体只可向前行。他心慌了一下,随即便认命,心想,所谓回去也不过是执念,又或许回去看他们不是在此时。他行过了桥,不往桥下的河中望。

    过了桥不远,便望见前面有座高台,刘裕这下心中更明白,那便是传说中的望乡台,回头再望一回故乡,便无挂牵,在望乡台上还有一块三生石,可望前生今生来世。这是死去之人都要途经的仪礼,刘裕却不想这么做,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太苦,生下来就没了妈妈,一生潦倒,日日为几文钱劳心劳力,磨破嘴皮,担惊受怕,有幸娶了爱亲那样的贤惠妻子,辛苦经年也看不到希望,最近好不容易有了些转运的希望,却遽然而死。

    他飞快地行过了望乡台,没有上去。有个老妪在台下坐着,轻声唤了他一声,他也不停留,他倒是想停下来喝孟婆汤,可又想着还没回去见过臧爱亲,喝了孟婆汤就忘记了她,那可不行。

    过了望乡台路上才有了别人,个个都飘忽而行,朝着同一个方向去。行了不知多久,同向而行的人已经距离得有数百成千,脚步放缓了下来,刘裕抬头望向前方,还以为望见了建康的城墙。实际上那城墙比建康城墙高多了,少说也有十丈高,也绵长得多,看不清尽头,倒好像是一道无尽的高墙,而不是一座城。长墙上有一道六七丈高的大门,大门洞开,有许多身穿帛青色袍服的兵士守卫。行走在前的人们在门外几丈处停下,接受兵士的盘查,慢慢地放行进去。

    刘裕站在队列的最后,前面三个是一个老者,一个女人,一个少年,身穿着显然不同家世的装束,老者富贵,少年贫寒,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刘裕不知道死的人究竟是女子还是那婴儿,或者是死的是女子,婴儿不过是想象的形象,或者死的人是婴儿,女子是怀抱婴儿魂魄的鬼卒,又或者两人都死了,那也是刘裕刚出生时几乎经历的,想到这个,刘裕鼻子不由得又一阵酸楚,只觉得人间苦,人生苦。

    虽然前面行得慢,须臾间刘裕身后也排了许多人,他也接近了城门,看得清前面鬼卒盘问的状况,心想这些鬼卒在盘查什么,难道还有生人混进去不成,如果盘查出生人来,顿时送回人世,对那人而言该是多大的幸事!但也许只是拘于形式的盘问而已,刘裕跟在队列中看了许久,并没有任

    何一个人被拒绝入内,前面的少年已经进去,鬼卒正在盘问怀抱着婴儿的女子,下一个就会到刘裕。

    他忽然转头,仿佛背上长了眼一般,看见一队鬼卒由远处经过,看上去和门前盘查亡者的鬼卒毫无关系,只是经过这里,由一处向另一处行去。刘裕望见一个身形瘦削,头戴冲天冠,身披漆黑披风,披风下穿着黄金甲的少年将军骑着白色的马,手持长戟,行在队伍的前面。他没看见刘裕,刘裕看见了他,有些不不可置信地挪动脚步,出了队列,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端木兄弟,端木兄弟!”刘裕忘情地大声喊道,脚步如飞,冲到了那少年将军的面前,那是端木宏,虽然和阳世里的端木宏在样貌上有显然的分别,但刘裕认得出来,那就是他。

    那少年将军勒住马停下,肃然地望向刘裕,他身后的鬼卒队伍也停了下来。

    两人深沉地对视了一会儿,刘裕先开口说道:“是我。”

    少年将军脸色被黄金甲映得格外苍白,眼眶中既空洞深邃,又宛如沉星,面颊抽动了一下,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真的是你!”刘裕心中喜悦,他本来是猜测,只是无端的,强行地试一试。

    鬼官将军端木宏打量着刘裕,“你已经到了这里,却记得我,你没有上望乡台饮孟婆汤?”

    刘裕摇头,心中燃起一小点希望来。

    “我平常不走这条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绕路走到这里来。”端木宏眼中有微温的笑意,“你眷念活着,这是我能为你做的。”

    “喝!”他大吼一声,手上的长戟猛地挥出,发出呼呼的风声,看上去他只是把长戟猛地挥舞了一下,刘裕有些纳闷,看不出端木宏做了什么,正想问,随即便看到一道黑色的细线出现在自己面前,先是并不可见的氤氲,随后在氤氲凭空出现发丝般粗细的一条竖着的线,那条线越来越粗,边缘不断蔓延变大,形成了一个半人多高,一尺来宽的狭洞,微微地扭曲。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你回去吧。”端木宏又再一次说道。

    刘裕有些困惑,手指了指那狭洞。端木宏点头,说道,“要快。”

    “好!”刘裕再无犹豫,他像把住山洞边缘一样抓住那狭洞的边缘,手上像按在了冰上,冷彻透骨,他也没多想,右脚先跨了进去,接下来就更容易了,他埋头钻进去,身躯过去,最后将还在幽冥界的左脚也收进去,他置身在一个空濛的空中,“多谢你,端木兄弟!”他抓紧时间,对着那已经收窄为缝隙的洞口喊道。

    他所见的光随着洞口消失而消失,而处在了绝对的黑暗当中,那黑暗慢慢地填充了些微小的光点,变得不那么黑,变得只是梦境常见的那种黑色。接着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

    身处在狭窄的牢笼里,手脚都被紧紧地捆住,平躺在地上。

    “端木兄弟只是救了我活过来,但是救不了我的厄运,我还在那个陷阱里。”刘裕自嘲地想,也许不久会后我又会走那么一遭,他还会经过那儿么。他可以想象那当然不会,也许连刚刚经历的也并非真实,而是自己的迷梦,端木宏怎么会在阴间呢,又怎么会是统兵的将军,这当然是迷梦,自己根本没死,只是被打晕过去,那个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他开始回想近来发生的事,所有事,由他送走了端木宏以后所有的事情,遇见刁逵,结拜兄弟,调解诸葛侃与刘牢之的纠纷,王恭的拉拢,偶遇刘牢之遇袭而出手,直到他按照孙无终的指点进了那个房间,被埋伏的众人按到在地,咚的一声。他摸了摸后脑勺,那儿的头发被凝结的血结成了一片,摸在表面颅内也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又要失去知觉一般。

    “是孙无终。”他下了这么个结论,但显然不会仅仅是孙无终,孙无终背后更可能的人是谢玄,想到这儿刘裕不由苦笑,差不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说得通,但这也就更加无望了。

    牢笼外的走廊里亮起了光,一个人提着灯笼走进来,走到刘裕的笼外停下,用灯笼照了照里面,说道:“你醒了,已经一天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刘裕不觉得腹中饥饿,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问,他挪动身子,靠在笼边,透过缝隙往外看,笼子的栅杆又粗又不规则,缝隙不大,只能看到那人的身形,看不清是谁,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要见孙无终!”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听不出来了么,我就是。”

    刘裕有些迷糊,心想,我脑子坏掉了,分辨不出认得的人的声音了;又想,这人如果不是孙无终,干嘛要冒充,就算冒充,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区别。他冷哼了一声,问道“好,你为什么要陷害我,我犯了什么罪?”

    笼外那人又叹息了一声,沉默一下,说道:“你犯了什么罪,居然自己不知道,是想要抵赖么?”

    “抵赖什么?”刘裕琢磨着,想要探听对方的虚实。

    “抵赖你携利刃闯入谢将军的卧房图谋行刺的事实。”

    “我没有。”刘裕先说出来,顿时知道这么说毫无用处,无非是不能沉默,不能不这么说而已。

    “你未蒙召而闯入,怀揣利刃,当然是为了行刺谢将军。”

    “是你告诉我将军召见我,我奉召而进,没有带着利刃。”刘裕既然知道外面这人是孙无终,这样说当然都无用,仍然忍不住辩解道。

    笼外那人又再叹息一声,这次却没说话。

    “我是受了谁的差遣,来做这样的事?”刘裕脑中飞转,想要设计套出对方的破绽,求得一丝生机。

    “想要行刺谢将军的人所在多有

    ,最有可能的是秦人。”笼外那人话说得滴水不漏,顿时将刘裕希望听到的希冀堵得死死的。

    “我不认识什么秦人。”

    “你当然不会让我们发现你和谁联络,可以追查得到谁指使你的最好,追查不到也不影响对你定罪,你被逮个人赃俱获,这是怎么也狡辩不了的。”

    刘裕脑中一片空白,深呼吸几下,心跳得自己也听见,凄惶地问道:“定罪,定怎么样的罪?”

    “我不是来问你饿不饿,而是来告诉你,你还有一日可活,明日下午你这个时候就会被处死,这是谢将军亲自做的裁定,不是别人。”笼子外面那个人徐徐地说道,好像在说一件并不多么冷酷的判决。

    刘裕的喉咙被堵住,好一会儿不能呼吸,直到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脸被憋得通红,这才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再深深地吸气,如此连进行好几次,才可自如地通畅呼吸,“我要见谢将军,我要见谢将军,他冤枉我了!”

    “他干嘛冤枉你?”笼子外的人淡淡地问道。

    “他……”刘裕只说了一个字,顿时停住,他知道笼子外的人不论是不是孙无终,自己说出来谢玄在建康自家宅邸中委托自己,如果他被邪魔占据而行叛逆之事,就由自己出手刺杀他这件事,这即便合乎情理,也没人相信,不会有任何帮助,甚至更坐实了自己确实要刺杀他的指控;那样做毫无意义。

    “记得吗,在你进去之前,我对你说过,要小心些。”笼外那人说道,这证实了他确实是孙无终,语气消沉,“我奉命行事,和你无冤无仇,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你只还有一天时间可活了,有什么话要对人说,有什么生机还可以求转圜,都只有在这一天时间里。”

    刘裕脑子又晕眩一下,问道:“怎么说?”

    “我拖家挈口,当然不会放你出去,但可以带话出去,找来你想见的人。”孙无终幽幽地说道,“这是我能为你做的。”

    刘裕在哪儿听过这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