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430章 暗通

    黄昏时,门口有一棵杏树的幽静酒肆内,王恭身穿着素色帛衣,坐在柜台对角角落的一张案几后,面朝外面,案几上摆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四个随从分两拨坐在两旁的案几边上,各自饮酒。

    等了许久,陈卓领着一个布衣男子匆匆赶来,引到王恭案前,那男子也不多说,施施然地坐在了王恭对面,陈卓躬身施礼,退在了旁边一张案几坐下,也是面朝着酒肆外,他们五人如同屏风般将王恭和刚才来的那人与外面隔开,不容易看见,绝听不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石奴大概知道了我在他军中安插了眼线,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你,不过这事情很重要,我非要问个清楚才行。”王恭脸色阴郁,为来的那人斟满了酒。

    “知道也无妨,最多把我贬斥远些,我也乐得这样。”来的人拱手作礼,拾起杯子小啜了一口。

    “所以,你们为什么行到中途而撤军?”王恭直接了当地问道。

    来的人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摇着头晕了两下,这是他回忆和思索的方式,才说道:“并不是行到中途,而是前锋已经和甬东岛水军交上了战,在宝华岛附近海面上,敌军攻上了谢阳的座船,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攻,最后只能用船交换了谢阳回来。”

    王恭打了个寒战,理解了谢石为何那样激动,但疑惑未解。

    “但这不是撤军的理由,交换过后,仍然可以再结阵攻击,为什么后撤?”

    “卑职只是说,不是行到中途时,而是两军已经接战。”那人有些吞吞吐吐,意味深长。

    “那突然撤军的理由,据你的观察,是为了什么?”王恭心中有些火气,脸上仍保持着平静。

    那人摇了摇头,沉默一下,说道:“卑职那时正好不在都督的座船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撤军的令在谢阳统领的前军接触敌军之前就已经发布了,别人只消遵命就是,只有谢阳不肯,他率领着两百多艘船的前军不退反进,在宝华岛海面捕获对方船队,正在展开队形即将发起攻击时,被不幸甬东岛水军以俘获我军的战船混入序列,在队列中向谢阳的座船突袭得手,不然,都督的撤军令未必可以贯彻得下去。”

    王恭心中想见那海战的情景,谢阳违令不尊的情景,不由得心驰神往,心头火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清凉,那人言语平静,却隐藏着无奈与愤懑;王恭伸出手去,轻轻在那人手背上扣了两下表示安慰,接着又问道:“我想,如果不是你们的都督自己改变心意撤军的话——那他需要在皇帝面前给出很好的理由才行,那一定就是皇帝本人亲自颁发了诏令,下令撤军,但这诏令怎么才能送到都督的手中?既然你们已经在海上。”

    那人有些迷茫地看着王恭,又思索了一下,摇摇头,

    说道:“由建康出发,快船大概不行,没有那么快的船,即便有,那艘船在茫茫海上要找到我们,那也太难了。”

    “都督提到了鸟,我还以为他说的是鸽子,鸽子可以由建康放飞,在海上找到船只么?”王恭问道。

    那人又摇摇头,肯定地说道:“不能。”

    当然不能,即便能,鸽子身上最多绑缚一张小纸条,最多传递信息,怎么可能用来传递尊贵的诏令,那样简陋的诏令谁都可以变造,谢石这样的宿老又怎么可能听命?那么,既不是船,也不是鸽子送去了皇帝要求撤军的诏令,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使谢石转变了心意?王恭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失望极了,即便他极为克制也流露出不少来,唇齿生涩地说道,“那么,麻烦你随后留意一下,这是个很要紧的关键,建康发出的诏令是如何到船上的,如果有所得,设法通知我。”

    那人点头,又坐了一下,便起身告辞而去。

    陈卓过来,对王恭说刘裕已经带来,正在外面等候,王恭忙让陈卓引进来。侍卫麻利地将案几上酒杯撤了,换上一个空杯。不一会儿刘裕进来,王恭起身恭迎,牵着刘裕的手引他入座,才又回到自己位置坐下。

    “将军,虽然是说过的话,但卑职还是情愿再说一遍,卑职是谢将军的幕僚,将军有事找卑职询问,卑职绝不敢藏私,但将军要安排卑职做事,最好是谢将军知晓并许可的。”坐下之后,刘裕先说道。

    “你是领北府军的俸钱,还是谢将军的俸钱?”王恭觉得不该这么说,但被刘裕再三的推诿有些激怒,有意迎难而上地说道。

    刘裕想了一想,说道:“是北府军的俸钱,不过我是谢将军募来的,只听他的调遣。”

    “这听起来好像在说谢将军假公济私。”王恭微微笑着说道。

    “将军,这个问题争论下去是没有答案的,不论如何,我不会改变我的坚持。”刘裕正色说道。

    “好,好,好,”王恭连说三个好,沉吟一下,问道:“你觉得利用水军运载军队由海上闪击秦国的后院,是不好的战法么?”

    这是白天军议时的议题,刘裕下来之后又再三想过,已经有了一些成见,这时他又低头思索一番,抬头说道:“这犹如邓艾偷渡阴平,一举而灭国,好处显而易见,不必多说。不过具体以我对秦而言,我弱秦强,如果我们分出一部分兵力能够闪击长安或是洛阳,那当然值得冒险;但水军到不了那些地方,水军只能投送兵力到东海、乐陵、范阳郡的沿岸,威胁最远及于邺城,这就未免太隔靴搔痒了。而同时我军分了不少兵力渡海作战,那正面更加无力抗衡强秦了。所以,卑职想,以此时此地论,这大概不算个好的战法。”

    “乐陵、范阳、邺城,是鲜卑人的故地,如

    果鲜卑人以此复国,对秦国而言,还能说是隔靴搔痒么?”

    “这……”刘裕楞了一下,觉得王恭说得有理,但这是他没想到的算计,说道:“这是军事之外的因素,卑职不了解,判断不了了。”

    “所以,即便要分兵,也分不了多少,只消数千人就好,燎起遍地烽火来,半壁江山都震动,秦国还能不救?这些我不便在众人面前说,只给你说一下,你不要说出去。”王恭笑吟吟地看着刘裕,停在这里,等他的反应。

    “上午将军说,有件事要交给卑职去做,只要这件事谢将军知情,而且他也不反对,卑职就乐意去做。”刘裕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燕国旧地和鲜卑人复国这个方向,顿时王恭的设想其实极具深意,自己的反对差不多平庸无奇,顺势便让了半步。

    王恭点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一下,说道:“你提到一个要害的,那就是防守,在分兵之后,我军兵力就更薄弱了。在敌军分兵回援之前,又或如你所说他们并不回援,而是孤注一掷地攻击江淮之地,进逼长江的话,我们该怎么以手头仅有的兵力守御江淮地,以及该怎么凭借着长江据守,等待着,苦熬着北方的事情发生?”

    刘裕觉得自己听懂了,又觉得依然含糊,问道:“那我要做的事情是?”

    “我听诸葛侃和刘牢之分别说你在前次军中纷乱做的事,觉得有趣极了,赞赏极了,你是个大才,不该只做谢将军的假司马,”王恭凑近刘裕一些,低声说道:“我要你专注于守御战法的钻研,小到千人规模的队伍在挫败后如何结阵自保,大到战区军砦如何利用山川河流做布局,以守御为你的法度。”

    刘裕觉得意外,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心中还额外有个疑惑,这使他没有急着拒绝,稍微思索,说道:“这不是整个中军幕僚都在做的事?为何专门提卑职去做?我不知道这件事真交给我来做的话,又该从何入手。”

    “他们什么都做,反而什么都做不好,你专心做守御战法钻研,可以分拨你一营的士兵专做攻防演练,器械装备一应你申领,方法你也自行摸索着来,只要研究出一套可以以守待援,以守待变的战法来,一两年内大战爆发,你就会是我……还有谢将军最倚重的人。”

    “卑职还是不太明白。”刘裕明白了七八分,还有三两分不明白。

    “这件事我会和谢将军去说,他一定会同意的。如果你还不信任,那我就请他亲自来给你安排,只是要晚个几天;我想这事情极为重要,还是先和你说说我的想法。”王恭又为刘裕吃下一粒定心丸。

    刘裕差不多完全明白,仍有些疑惑,但决定不再等,开口说道:“卑职才入伍不久,没有上过阵,那天制止诸葛将军和刘将军的争端,不过

    是街头斗殴时的经验借用上而已,卑职如果没有许多年上阵厮杀的经验,又怎么能蒙将军错爱,让我钻研守御战法,我闭门造车能想出来的东西,一定会被别的老兵们哂笑不已。”

    王恭轻轻摇头,他觉得自己的念头已经被刘裕识破,心中踌躇,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将军大概会向谢将军说这件事,谢将军一定会同意,他大概猜测得到将军为什么这么做,但懒得追究,听之任之,而大概就在下个月,将军或许会为我另开一笔俸钱,悄悄地送到我家里,于是我就成了将军的人,将军在北府军中的眼线,部署在谢将军身边的间客。”

    “也算是精彩的猜想。”王恭冷着脸说道,并不否认。

    “卑职听说水军征讨甬东岛的事情了,这事情的确早就该做,但可惜他们回来了。即便他们没回来,我军攻克了甬东岛,既解除后顾之忧,同时又壮大了水军,那也不意味着将军真的打算通过海上,由东海、乐陵、范阳登陆,挥军直指邺城,又或者扶持鲜卑复国,在秦国的后方开辟一个战场。真要那么做的话,好处固然大,但同时难度也太大了。”刘裕侃侃而谈,还偷空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坐着的那几个侍卫,都面朝外坐着。

    王恭心中愠怒腾地又起,这一天来他连番受挫,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好消息也没有,强笑着问道:“那我想要的是什么?”

    “将军,请屏退侍卫们。”刘裕压低了声音说道。

    王恭冲着陈卓挥了挥手,陈卓起身招呼着侍卫们出了酒肆,只留下他自己在王恭与刘裕的坐席外三四步处面朝外地站着。

    刘裕直起身,对王恭行揖礼,恭敬地说道:“卑职猜想,将军是在实施欺骗的意图,在众人面前说出来这个战法,目的其实是为了让秦国知道,一旦他们决心攻晋,要小心自己的背后,在许多个郡他们最好留下足够的兵力镇守,否则我们是有能力发起突袭的,这样他们敢于集结到前线的兵马,无形中就少了,我们在江淮间的压力也就同样的小了。这是这个战法消耗最小而换取利益最大的分寸,能而示之的谋划。”

    王恭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喃喃说道:“我没这么想,我没这么想。”又点头说道:“你说的的确是消耗最小的法子,甚至可能会有些效果。”

    有些效果和想要达到的效果根本是两回事,王恭心中有一局棋,一局或许足致秦国于覆亡的棋,出于爱惜刘裕的才华勇气而给他稍微掀起一角来,既是启发,也是示好,但刘裕毫不领情,揭穿了自己想要结交他的意图,甚至卖弄见识,嘲讽一番由海路出击的战法,实在令王恭心头恼火。

    “陈卓,你也出去。”王恭心念转了许多转,想出的是这么个主意来。

    陈卓一惊,转

    过身来望着王恭和刘裕。“去吧,”王恭说道。

    陈卓躬身行礼,沉稳地转身也出了酒肆,酒肆大厅中空空如也,刘裕和王恭十步之内没有一个人。

    “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不用拐弯抹角,浪费时间,你直接想好了对我说,要如何你才会站在我这边。”王恭目光阴沉,像变了个人一般。

    “将军,我想知道,你要对付的敌人是谁?”刘裕早就准备好了问题。

    “这是——你非要知道的么?”

    “我非要知道。”刘裕挤出微笑和谦恭来,但辞意上一点儿也不相让。

    王恭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做,刘裕固然是个非凡的人物,值得网罗,但也他桀骜不羁极了,勉强结交,还不知道是福是祸。

    “在外就是秦王苻坚,在内是……”他认真权衡了一下顺序,“会稽王司马道子、秘书丞王国宝。”

    刘裕轻轻吁了一口气,低下眼睛,说道:“卑职一定要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卑职走到此时虽然还什么也不是,可也受了不少人的恩惠,即便愿意投效将军,也绝不肯背弃恩人。”

    王恭点头,并不言语,等着刘裕接着说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