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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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纸上谈兵

    大厅当中,王恭身穿着白色的宽袖长袍,正身端坐,陈卓侍立在他的右侧,左侧侍立着四五名军中幕僚。刘牢之坐在王恭左侧最上的席位,一名少年身披着两档铠站在他后面,刘牢之以下是诸葛侃、高衡、刘轨等几名领有刺史或爵位的将军。王恭的右手边则依次坐着孙无终、毛璩、田洛等还未授爵的将军。

    以刘牢之和诸葛侃座位的次序来看,显然二十多天前京口大营的那场军中风波已经有了分晓,刘牢之仍然是北府军的参军,而诸葛侃只能吞下这口气。不过坐在主帅位置上的并非谢玄,而是身穿着文官袍服的王恭,这使得风波似乎又还没有完全底定。

    “谢将军身体大体已经康健,再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到这里,请诸位放宽心。”在会议之初,王恭就先这么开宗明义地告诉在场众将;他本身有建威将军的军职,但没有身穿铠甲,而是穿着文官的朝服,似乎也是在昭告众将他不会占据这个位置很久,仅仅是权一下北府军的统帅之职而已。

    说完谢玄的事,以及近期的勉励嘉奖之类的事之后,王恭神情变得严肃,他先令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距上次秦军入寇淮扬之地的大战已经过去三年时间,当然那一仗打得漂亮至极,但——这三年太安静了,安静地让人不踏实。如果此时秦军入侵,他们一定是预备好要一雪前耻的,又或者不止如此,起倾国之兵来想要灭我国祚,我想知道,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对策?”

    北府军的主将是谢玄,王恭是监北府军事,平常和钱粮后勤交道较多,和前军的交道甚少;他的级别比谢玄高,又在谢玄生病不在时想任命他属意的参军,不少北府军众将心目中都觉得他行为不端,此时见他过问军事,都觉得既唐突,又兼这个问题他是不足与论的,都沉默不语,甚至连诸葛侃在内也是。

    见场面沉默,王恭说道:“诸位将军,这是顶重要的事,不妨畅所欲言。”他又转身看向谢玄的幕僚们,“你们有什么样的想法也不妨直说,今天的不算是个正式的会议。”他冷不防地看见一人,手指那人,说道:“你就是刘裕吧,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了,你有什么想法,不必拘束,尽可以直说不妨。”

    刘裕原本缩在幕僚中打算一言不发的,见居然被王恭点名,心中发慌,忙躬身行礼,说道:“将军,如果我知道,一定会说的,不过现在还没想好。”

    王恭有些不满意地唔了一声,转过身去,望着刘牢之,说道:“道坚,这里作战谋略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你来说说看,如果此刻秦军来犯,你如果是北府军的主将,该如何御敌?”

    刘牢之轻轻咳嗽两声,说道:“末将想,该先拒敌于江北,利用河网地带分割敌军

    ,寻隙歼敌。层层削弱之后,我军退守长江;敌不能过长江,必定后退,我军再视状况追击。”

    这原本是北府军对秦的长期军略,王恭刚刚涉入北府军事时谢玄就对他讲过这些了,刘牢之这么说敷衍的意味甚浓。

    “壮之,你觉得应该如何?”王恭又看向诸葛侃。

    “参军往日和末将谈论过,车骑将军在荆州益州主动出兵袭扰秦国,将战场放在敌国境内,耗费敌国军力,比起江淮地我们把敌军放进我国境内的战法而言,是更好的做法。”诸葛侃转头看了看刘牢之,有些谄媚讨好地说道。

    “在攻守之势的道理上我赞同,但攻出去的战法在荆州益州可行,在冀州徐州兖州方向则不可行,为何呢?因为这三州之地都是一马平川,河流也少,秦军以骑兵见长,在平地与秦军交战,战事稍有不利就很难脱离,而容易被敌军歼灭,这是谢将军为何在江淮定下守势的根本。宁愿糜烂一部分国土,也要把战场设定在于我方有利的地方。”

    王恭这话一出,在座的众将许多人心中都咯噔一下,原来王恭对战事并非一窍不通,而算是素有研究了,那么他此时在谢玄不在时召开军议,其心可议。

    “建威将军说得不错,出击可以由荆襄方向去做,我们呢,就老老实实做好建康正面的防御就够了。”刘牢之说道,他这话算是正说,但语气听起来怪异,像是在反讽一般。

    “我一直以来有个设想,从未对人说过,想在这里就教于各位。”王恭环顾左右,抬手做了个揖状的简礼,说道:“通常我们说北人善骑射,南人善舟楫,但我只看见了北人用骑兵把我们欺负得很厉害,南人的舟楫呢,去了哪儿?只能横行于江河之中的么?”

    众人心中都各自接了一句:“也可以浮于海上。”但此情此景谁都不敢说出来,场面鸦雀无声,等着王恭接着说下去。

    王恭说到这里,停了许久,挨个看两边各人的表情,接着问道:“步兵一天可以行多少里,骑兵又可以行多少里?”

    “急行军一天可百里,平常一天三十里。”有人在席间接口说道;北府军也有骑队,但都是跟随步队作战,行军速度也不过是步兵的速度。

    “不错,但悬挂风帆的船只呢,在海上可以行多少里?”王恭稍微有些激动地问道。

    在座的众人都不知道,摇头不语。

    “在海中,顺水行舟的话,一天一夜船可行七八百里,逆风的话,也可以行三四百里。”

    众人既对这数字暗暗称奇,也皆听得迷茫,不知和王恭先头说的北骑南舟有何关系,只有刘裕眼睛发亮,像是已经受到了启发。

    “这是我的想法,当秦军又再大举集结在彭城,那么他们的乐陵、渤海、章武、范阳一线,空空如何呢?”王恭叹了一口

    气,有些涩然地说出来。

    众人鸦雀无声,但此时的无声和稍前的无声略有不同:外在是安静的,但差不多每个人的耳中都嗡嗡作响,热血澎湃,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像是水陆法场中一般热闹;即便有些人不以为然,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实现,但不能否认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思路,从前晋国历次北伐也有借助水军的时刻,但全都是在江河所及的范围内,而这次王恭设想的是海路,由海路绕一个大的圈子,绕过上千里的陆地,在海上直指向秦国的背心。人人都算得出,水路这边由京口大营出发,只需要三四天就可以抵达最远的范阳郡外的海面,而秦军在发现之后由彭城回援范阳郡,至少要两个月时间。两个月时间,足以夺下任何缺乏足够守军的城池。

    有人也隐隐地想到,乐陵、渤海、章武、范阳一线,从地理上来说算是秦国的背心,但实际真的派遣一支军队奇袭的话,还有很远的距离才可以到达秦国的心腹地带,能否产生攻敌不得不救的结果呢?似乎很难。

    “我们的水军可以这么用么?”刘牢之迟疑了一下之后问道。

    “当然可以,我问过了,他们可以合计运送两万人的部队到范阳外的海面,一次。”王恭答道。

    “连同马匹,粮秣,器械一起?”诸葛侃问道。

    “我还没有问得那么具体,但船只是可以增加的。”

    “渡海,几百上千里,两万人连同粮秣?”刘牢之又问道,他是个急性子的人,想看看王恭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连甬东岛的信众都对付不了,怎么能指望他们!甬东岛水军在我们背后捅一刀子怎么办?”

    “再过几天,甬东岛就不是问题了。”王恭语气悠扬地说道。

    众人又沉默下来,这次的沉默和前两次又不同,是一种肃然;他们当然见怪了吹破牛皮的清谈世家子,但王恭和那些人不同,说出来的话他会真的赌上性命。

    好一会儿,一个人打破沉寂,“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么,攻出去?”这是坐在诸葛侃身边的高衡。

    王恭摇摇头,说道:“这是一个防御的战法,如果秦国不攻击,也就是他们的兵力还分布在各处,没有明显的弱点,我们就不会发起这样的攻击。”

    刘裕先是微微点头,这时候他却开始摇头,他知道王恭虽然脸没有冲着他,但他看得见。

    “刘裕,你说说看,你觉得这样不妥?”王恭扭头说道。

    “卑职不敢。将军的这个想法本身是很好的,足以打破一直以来的僵局。但问题在于我军数量不足,分兵的话就更为难正面的队伍了。秦军如果回援,当然是入了将军的彀中,但如果不回援,而是加大对我军正面防御的攻击呢?要知道,即便我们拿下乐陵、渤海这些郡城,最多勉强威胁到邺城,离洛

    阳还很远,但如果江淮被秦军突破,秦军军势可就进逼建康了。”刘裕语气恭敬,语意却毫不留情地说道。

    王恭一时怔住,望着刘裕,神情既愤懑又失落,像是在思考着如何处置这个说话冒失极了的家伙。

    “足以打破一直以来的僵局,”诸葛侃轻轻哂笑地说道,“刘裕,你是在说反话么?”

    他这话一出,场面顿时一冷,王恭的脸色也更难看了。

    “刘裕说的确有可取之处,末将以为如果谢将军在这里,他也多半会有这个担心。”刘牢之审慎地说道,至少他的语气是为刘裕缓颊的,“也许迂回可以不用那么大,而就在东海郡登陆,也有奇袭的效果。”

    “说得好!”王恭沉默许久,终于开声说道,他站起身来,双掌相击,“刘裕,我知道我的问题在哪儿,但是不肯承认,你能给我指出来这好极了。我要给你嘉奖,不过,我也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鄙人是谢将军的假司马。”刘裕脸涨得通红,鼓足勇气说道:“恕不能接受将军的调遣。”

    “我会对他说。”王恭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消了当众宣布交代刘裕去做的事的念头,“待我和他说过之后再给你交代事情。”

    刘裕躬身行礼,退了一步,藏进人群中。

    正此时,一个建威将军府的侍卫匆匆地由外跑进来,在陈卓耳边窃窃私语了一下,陈卓大惊,赶忙低下身子,在王恭耳边也低声说了几句话,王恭听了脸色大变,站起身来,想要对众人说些什么,却似乎又忘记了该说什么,嗫嚅一下,挥手自嘲,说道:“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各位请回吧,我有了紧急的事情。”

    众将以及谢玄的幕僚齐齐地躬身行礼,鱼贯地退出席次,出了大厅,只留下陈卓和刚才进来的那个侍卫。

    “怎么回事?”王恭侧着身,冷声地问那侍卫。

    “水军全数船只都撤回了。”那侍卫有点儿战栗地答道。

    “确实吗?”王恭有点儿多余地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尚书仆射呢?”

    “尚书仆射的座船也回来了,卑职在水军大营数了一下江面的船只,小船不计,大船少了一艘,其余全数撤回。”侍卫答道。

    少一艘大船毫不稀奇,可能在海上的风雨倾覆,甚至新造的船操纵不灵,浸水自沉都不奇怪,但只有一艘则很出奇,这是水军此番出去连接战都未曾有过的证据,他们根本就没到甬东岛,从时间上来说也到不了,而是临阵就折返了!

    王恭怒火中烧,表面沉吟不语,在心中恨恨地骂了句“狗日的”,这是他刚刚从桂林郡任上回来述职的侄子那儿学来的脏话,有着别具一格的发泄快感。

    “可有打听到是为什么么?”王恭心中无已经有了定见,随口问道。

    “还没打听到,将官以下大概都不清楚,将官以上

    卑职还未敢去问。”

    王恭点头,“跟我去水军大营,”他对陈卓说道。

    两人由军令署大厅出来,侍卫牵马过来,两人上马离了北府军大营,朝着东北方向江边奔去,不多时便到了水军大营,果然望见江面上船只塞江,旌旗漫天,心中又恨又怒。

    辕门外的守军认得建威将军,忙唤来巡骑引道,将王恭和陈卓两人领到码头,码头旁边设了一个临时的中军营帐供刚下船的将官们休憩,水军大营幕僚指点说谢石也正在其中。

    穿过许多在地上或坐或躺着饮酒的将官,王恭进到营帐最深处的一间单独的帐室中,谢石躺在胡床上,一手扶额,一手压在身下。两个侍女正给他按摩腰腿,一个侍女在一边打着扇子,案几上摆着加了冰块的葡萄酒。

    王恭咳嗽了一声,谢石睁开眼睛快速地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

    “都督,”王恭轻声唤了谢石一声,“是我。”

    “孝伯啊,你来做什么?”谢石仍是眯缝着眼睛,口中含混不清地问道。

    “都督,你身上受了伤?”王恭小心地打量着谢石身上各处,看上去一切都好,侍女在给他轻轻捶打的地方无非是老年人坐久了或者躺久了就容易酸痛的位置。

    谢石轻轻叹了一口气,反问道:“孝伯啊,你究竟想问什么?”

    “交战已经结束了么,甬东岛被我们夺下了么?”王恭恭敬地问道,此情此景让他想到刚刚刘裕所说的打破僵局,带着某种故意。

    “你明知……”谢石只说了这三个字,就不想多说什么了。

    “为什么?”这次王恭直截了当地问道。

    “为什么?”谢石也反问道,好像是责怪王恭为何如此不通事务。

    “都督,在启碇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在外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王恭这时候才真正平静下来,他已经差不多猜想到,即便自己和谢石严守秘密,但消息还是走漏,给了王国宝和司马道子等人上下其手的空间,而他们确实得手了,这引起了王恭另一重好奇。“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你是在海上,有谁的诏令可以追得上你呢?”

    “鸟。”谢石看上去身心疲惫,他不想多说一个字,王恭心想,他实际说的是鸽子?鸽子可以找得到已经到了海上的船?又或者只是一句骂人的脏话,这倒不太像。

    “我不明白。”王恭说道。

    “我也不明白。”谢石脸上抽动了一下,他挥了一下手,示意他要安静。

    “都督,你好好休息,我去问问谢阳。”王恭说着便转身要走。

    “你敢!”谢石猛地坐了起来,愤恨地大声说道,蹲着给她捶腿的侍女猝不及防,顿时摔了个脚朝天,王恭赶忙避开目光,免得不小心窥见不该看的地方。

    “他没出什么事吧?”王恭退了两步,望着谢石愤怒的目光,他自己的愤怒仍

    然在,只是隐藏了起来,望着谢石的目光是澹然无波的。

    谢石手上捏着一根玉如意如同执着铁锤,面容狰狞,须发迸张,沉声说道:“你去问你在水军中设下的间客,发生了什么他们都知道,不全知道你也可以拼出来。敢找我阳儿,就问你的头够不够硬!”

    王恭点头噤声,脸色铁青,不发一语地退出了帐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