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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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前夜

    羽西亚诺觉得回到山寨里有别样的舒畅,草木坡坎,田地房屋都觉得亲切,更别说熟识的人们,可以随意地说话,不担心听不懂或者不被听懂,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她很清楚这一点,同时她也清楚地意识到,每一次回来,都是为了离开这里,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即便不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后几次了。

    她一路上和任何遇见的人们打着招呼,像要小上十岁的年纪时那样,奔跑如风地爬上半山腰,进了宗后的木屋。

    平嘉婼微笑着招呼羽西亚诺近前来,将手中一块姜糖递给她。羽西亚诺接了姜糖,喘着气,轻轻地咬了一口,蜜糖被唾液融化入喉,浑身的毛孔顿时都舒展开来,甜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值得为它而战斗,她顽皮地那么想。

    “估计你也该回来了,你就回来了,刚刚你妈妈在我这儿坐了一会儿才走。”

    “啊,真的吗?”羽西亚诺惊叹地说道,她另一只手按抚着跪着的地板,轻轻地移动,想要摸索到妈妈留下的温热。

    “怎么样?”平嘉婼问道,她问的是羽西亚诺这次去中原人的砦子里情况如何。

    “三天后,清早,在他们的砦里,巴农人也会那时候到。”羽西亚诺收敛起轻快,肃然地说道。

    平嘉婼仍是微笑着,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预计我什么时候出发好?”

    “明天清晨出发,晚上就可以到附近,在林中歇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就正好进去。”羽西亚诺已经走过好几次这条路,在平嘉婼问之前她就盘算过这个行程了,唯一的问题是自己会禀报完就回去,还是留在宗后的身边引导陪伴,她当然希望是前者。

    “唔……”平嘉婼沉吟不语,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可以带多少人进去?”

    “最好十人以内。”羽西亚诺自作主张地说道,这和她在王怜之面前说的不同,她此时只想省事。

    “那么,我们进去时,他们有什么人可以交换给我们吗?”平嘉婼指的是人质,这是一个之前从未提过的问题。

    羽西亚诺嗫嚅两三下,为难地说道:“大概没有人。”

    平嘉婼做了个摊手的工作,轻笑一声,说道:“实际上,你不用担心这个。”

    羽西亚诺松了一口气,又咬了一口姜糖,包在口中像一团甜蜜的火,舍不得嚼,但如果宗后阿娘还有什么要问,嘴里包着东西可不好说话,赶忙嚼几口,一小滴甜汁透过嘴角渗出来,她赶紧用手掌去擦,心想,待此间事了结之后,还有点时间可以去看望妈妈,然后就可以返回海边去,回到那个人身边。

    “所有的男人都会去,这里由你妈妈率领着年轻的女子把守,和你一样爱舞枪弄棒的女人也有几十个,何况人人都会射箭。”平嘉婼忽然像是转换了腔调般地说道,既冷酷,又平静。

    “什么?”羽西亚诺惊惶地问,几乎把口中还未嚼干净渣的姜糖落出来,她直接吞了下去。她没有完全成功,不规则的糖渣沾在喉咙的深处,并不算大,但硌得十分难受,她不自觉地皱眉,想要喝一大口水,但动也不敢动。

    “这一次,我们会彻底拿下吴人修筑的城砦,把他们赶下海去。”平嘉婼定定地望着羽西亚诺,“你是最关键的那个人。”

    “我们和他们不是正要和谈,为什么要这样?”羽西亚诺沙哑着嗓子,保持着恭敬说道。

    平嘉婼摇头,问道:“你是宗娘么?”

    羽西亚诺垂下头,答道:“不是。”

    “你年纪小,还不达到参与事务决策的资历,而且你打算离开部族,你很快就不再是我们的一员,”平嘉婼平和地说道,目光一直盯着羽西亚诺,“我不会给你解释为什么,但你必须做这件事。”

    羽西亚诺几乎要哭出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一定是她离开的时候,是谁推动宗后做了这个改变?她不知道,可能是宗娘中的一人,也许是库阿亚的边卓央,宗后的丈夫;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她说不出话来,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平嘉婼,希望她只是在吓唬自己一下子。

    “你必须做这件事?”平嘉婼又说了一遍,语气更加冷酷。

    “什么事?”羽西亚诺下意识地问道。

    “打开门。”

    “什么门?”

    “他们砦子的门。”

    “他们砦子的门。”羽西亚诺目光呆滞,重复了一遍。

    平嘉婼看出羽西亚诺处在震惊中,她摇摇头,站起身来,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端过来递在羽西亚诺嘴边,帮她喝下。喝下水之后,羽西亚诺神情仍然呆滞,眼珠已经能转动了,稍微回过了些神来。

    “吴人一定会严密地防范我们借和谈的时机发起攻击,他们所有力气都会在那个时候绷紧,但我们提前一点点,那时候反而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刻。而你那时候在他们的砦子里,你来来去去已经在那儿呆了好几天,穿着他们的服饰,是他们头领之一的女人,岗哨不会太为难你,如果为难,在夜里你的本事杀死一两个人也不是难事。总之,你设法打开砦门,举火为号,我们的人一拥而进,他们人没我们多,没我们善战,全靠着地形才让我们两年都啃不下来。”平嘉婼平静地说出这些,一丝凶险也无。

    羽西亚诺连连摇头,她希望口中更为清楚地说出“不”来,但不知有什么钳住了她的舌头,说不出来。

    “我们只想把他们赶下海去,不会杀戮太多,我们不希望他们为此报复,毕竟他们在远方的人比我们多得多。我们会善待生命,只要反抗得不太激烈的人,都会留下他的性命,但赶走他们,这是件必须做的事。”

    羽西亚诺曾经渴望像男人一样战斗,得

    到荣耀,享受割下敌人人头时的狂喜,所以她跟男人们出草。她还没有取得她的战利品,一条敌人的性命,一颗人头,就遇见了王怜之,她像被山神猛地点醒,变回了女人一样爱上他,顿时厌弃了作为纳努人所珍惜崇尚的武勇和野蛮。她想到,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前往的那个砦子,的确和纳努寨子处处不同。她怎么会想要毁掉它呢,为什么是必须要做的事?

    泪水噙在眼中不坠,看到的东西都扭曲变形,平嘉婼也是狰狞变形的,不像往日那个慈和的宗后;羽西亚诺心想,这不是她的主意,一定不是她的,而是边卓央的,他是为了让他自己的权势大过平嘉婼才怂恿她这么做的,他要破坏的是祖先留下的传统,他已经处心积虑许多年。

    “阿娘,你可以把我强留下来,”羽西亚诺鼓足了勇气,她已经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了,并且说出来,“我就不用去那儿打开他们的砦门,这样也好;如果你不强留我,我还是会去,可仍然不会打开他们的砦门。”

    “你一定要去。”平嘉婼有些生气,但仍然态度从容。

    “如果我去了,但是没有开门,会怎么样?”

    “我们来这样假设一下,假设你留在那儿,几年之后生下了几个孩子,那些孩子究竟是纳努人,还是吴人?”平嘉婼忽然话锋一转地说道。

    按照纳努人的习惯,子女从母,当然他们就应该是纳努人,羽西亚诺泪水忽然干了,眼睛红红地发热,她还从没想过那么远的事;她生下的孩子当然是纳努人,走到哪里也是纳努人,不会成为别的什么人,她也这么认为,但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意味着附和了平嘉婼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们可以假装友好,但那个砦子我们一定要拔除,不是现在,就是十几年后。也许不是你,是你的儿女们会打开砦门,迎接他们的母亲的族人一涌而进,杀死他们父亲的族人。”

    “他们……也不会那么做。”羽西亚诺身体颤栗,汗水浸湿她,她多希望流出眼泪,可是眼睛干干的。

    平嘉婼走下她的座位,在羽西亚诺面前坐下,握起她的手,深沉地说道:“我寄希望于你,在现在,在未来,我会寄希望于他们。这是我们的土地,不止是我们的,是我们子子孙孙的,无论如何一定要夺回来。”

    羽西亚诺鼻子发酸,有一点点被说服,与其是被说服,不如说是被情感打动;但她不知不觉间成了最重要的那个人,要背叛王怜之,杀死或驱逐他的族人,这实在太难了;甚至自己如果不肯做,自己的子女也必定要做这件事。

    “我们不是正在洽谈和平,为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和占据了我们的土地,实力又远远不及我们的敌人和谈?”平嘉婼语气中有些不耐,

    又有些蔑视。

    原来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谈,所有都是为开门的那一刻预备的,羽西亚诺明白了,愿意和解只是阿娘和统领在王怜之面前做出的样子,包括巴钦的妈妈巴颜被斩首也是样子,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送到关键的位置去。

    我不会这么做,即便是死,羽西亚诺心中有了结论,即便是死,我会作为王怜之的妻子而死,而不是纳努人的女儿,我的儿女将会是吴人,不是纳努人。

    心念既定,羽西亚诺点了点头,挤出微笑来,说道:“那么,我尽快回去。”

    “好孩子。”平嘉婼摸着羽西亚诺的面颊,嘉许地说道。

    羽西亚诺没有回家去看望妈妈,她牵着马,在寨子内慢慢地信步走了许久,接着便离了寨子,往海边的上清砦返回去。

    第二天中午,她进了上清砦,和王怜之像是已经分别了一年一样,她已经至少长大了一岁。如前番那般她补睡了半天一夜,第三天的早上,她以为可以和王怜之一起出砦游玩,王怜之却做手势,表示他今天会很忙,她只能一个人出去。

    当然了,这已经是第三天,明天这里就有重要的会议,巴农人会到砦子里,纳努人也会——如果夜里他们不得其门而入,平嘉婼阿娘会随机应变地进砦会谈么?她不知道,平嘉婼没有对她提及这一点。

    她一个人骑马出去,岸滩上太空旷,她怕心发狂,林子里太诡谲,唯有在山与海之间的狭窄缝隙里孑然独行,才会好受一些。

    撑到天黑她才回砦里,她以为这时候陆衍已经来了,这样她郁积了两天的话可以对王怜之说,但陆衍没有出现。王怜之的微笑里带着三分的勉强,显然这是一个相当不好的兆头;也许陆衍明天早上会出现,就像平嘉婼会出现一样,她想,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她没精打采地陪着王怜之吃了晚餐,烤好的一条鱼。

    吃完饭她假装太疲惫先上床睡了,她宁愿快些睡着,夜里也不要醒来,睁开眼已是早上。躺了许久,却觉得心里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好像心中有另一个不安宁的生物,也许是一头豹子,这头豹子会忍不住做点什么,也许这就是她的本性,纳努人的本性就是服从阿娘的安排,在半夜里爬起来,偷偷地去打开砦门,放几十上百头豹子进来。

    王怜之在床下发出轻轻的鼾声,这令她安心,她趴着探出半边身去,用准备好的绳子将她自己的左手和王怜之左手松松地捆缚在一起,然后趴着睡好,左手垂在王怜之手旁。绑住手之后她的心更安定,迷迷糊糊的,不一会儿便遽然跌入梦乡。

    她梦见了早晨的阳光,好几个孩子在沙滩上奔跑嬉戏,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她辨别不出他们的年纪,像是三四岁,又像是六七岁,她想,那就是未来。

    手臂的牵动

    让她穿过黑暗地醒觉过来,随即她听见敲门的声音,门外有人低低地说着什么。王怜之翻身起来,大概才发现手臂被绑缚着,尽量不惊动她地解着手臂上的绳子,同时低声对门外说话。

    王怜之解开了手上的绳索,起身去开了门,就在门口与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羽西亚诺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王怜之语气既惊讶又激动,可也不像是立即要处理的紧急。

    两人在门口低语几句,王怜之便推着那人往外走。羽西亚诺完全清醒过来,她想也不想地下了床,光着脚出了门,接着微茫的星光望见王怜之和那人并肩朝着一个僻静处行去。

    她此时犹豫了一下,她跟过去也听不懂王怜之他们在说什么,被发现了更不好,最好还是好好地回到床上去,等一会儿他就会回来,不会让她等太久。她摇了摇头,如果没有纳努人在图谋的事,也许她就这么做了,但现在宁愿跟过去看看。

    那两人在草垛隔成的僻静处停下,叫醒王怜之的人噗通地跪在地上,压低了声音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王怜之任由那人跪着,自己站着,听完那人说的,气愤难填地想要抽那人一击耳光,但立即便忍住了,抬高了音量说了一句。跪着那人顿时磕头如捣蒜,口中发出乞怜的声音。

    羽西亚诺蹲在暗处完全看见,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有所猜测,心想,这人一定是做了极大的错事,来找王怜之忏罪,又觉得不对,忏罪又不是坏事,该是在白天,不敢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做。

    她听见远处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稍微扭头便见三四个人由另一头快步地走来,像是在搜索什么人,很快便与王怜之和那人对上,打了声招呼之后便似乎一时尴尬,面面相觑地说不出话来。

    王怜之先开口说了几句,一手指着先前那人,语气已经没有刚刚那么激烈;后来的这三四人中的一人出言说了几句,像是在辩解什么,语气也和缓。两三番往来,看上去争端已经解决,要各自原路返回了。

    羽西亚诺猫着腰,朝自家木屋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听得锵的一声响,随即便听得一人发出痛苦的闷哼,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晰瘆人,心顿时慌了,泪水飞溅出来,她心中念叨,那上门的人是个叛徒,找王怜之忏罪,终究还是被杀了。她这么宽慰自己,走了两步,脚沉重地提不起来,心中沉甸甸的,气也提不上来,转身向惨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人倒在地上,一人跪在地上,那站着的几人显然都不是王怜之。羽西亚诺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被坠得更深,撕扯得疼痛;跪着的那人当然不该是王怜之,王怜之没有任何理由跪着,反而先前那人是跪着的。她想明白这一点,眼前一黑就要摔倒,凭着身体里一股不知哪

    里来的气力才站住。

    两个人弯腰去抬倒在地上的那人,一人指着一个方向,对另外两人低声做着交代。羽西亚诺顿时醒悟,她转身就逃,逃了两步觉得方向不对,又折向另一个方向,她脚下搅拌,恍惚地走了十余步,心中忽然敞亮,张望辩明砦门的方向,飞快地奔去。

    她对砦内布置已经十分熟稔,稍微绕了些路,在射靶处寻着一付弓,立靶上拔下三支箭携在手中,飞奔到离砦门二十余步外,望见瞭望塔上有一个哨兵正望着砦门往的方向,她张弓搭箭,一箭射出不中,飞快地搭上第二支箭,开弓射出,那哨兵先听弓弦响,还在懵懂当中,第二支箭已经疾如闪电地飞来,贯穿了背心,顿时向前跪下死了。

    羽西亚诺见瞭望塔上的兵士已经倒地,快跑几步到砦门后,那儿有两个天尊道徒正背靠着睡觉,羽西亚诺由两人身边经过,取一根木棍用力顶起砦门后的闩杆,再用力地开了半扇门,吱吱呀呀的响声令她毛骨悚然,唯恐不远处的那两人惊醒过来,她已经想好,手中还有一支箭,争取射倒一人,再用木棍对付另一人,那几乎是必败之局,因为会有更多的人循声而来。

    幸喜那两人酣眠不醒,羽西亚诺开了小半扇门,取来一支火把点燃,出了砦门,将火把举在了头顶之上,轻轻地摇晃,在黑夜当中,在数百步外的林中如果有人,当然望得见这火光。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的脚步声在砦门前的坡路下由远及近,那是数百人之多的阵仗,羽西亚诺心中祈愿,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