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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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无棋之弈

    王恭猛地推开企图拦阻他的两名黄门郎,其中一个夸张地仰天倒地,发出啊呀呀的惨叫声,走进启明殿正厅,便望见了正披阅奏章的皇帝。司马曜也听见门外的动静,正抬起头来看,两人隔得远远的目光相接,王恭端正肃穆,一往无前,司马曜则是闪躲开去。

    瞬间王恭已经走到司马曜面前,躬身行礼后,便在他面前坐下,坐下之后直言问道:“陛下,你已经知道水军全数撤回的事了吧?”

    司马曜目光低垂,盯着手中的奏折,心慌意乱地扫了几眼,装出没好气地说道:“何时的事?还没人来给朕禀报呢。”

    王恭听出来司马曜语气背后的含义,显然皇帝即便不知道水军已经撤回,而知道一定会撤回的,这言下之意至为显然,也印证了谢石果然只是奉帝命行事,而不是他自行决断退兵的。而司马曜平时都自称为我,此时却用了朕,既生硬又显得别有深意。

    “是陛下下令,让尚书仆射撤军的?”王恭气势咄咄逼人。

    司马曜丢开手中笔,手撑在案几上,尽力抬起头来望着王恭,说道:“不错。”

    “为什么?”王恭也倾前身子,手也按在了案几上。

    “因为……因为甬东岛上的人民也是朕的人民,朕不想生灵涂炭,死伤无算,所以,还是别打了,另做打算吧。”

    “陛下的仁慈之心,臣都感受到了,感激涕零。但打仗会死人,陛下没有意识到不打仗也会死人,不攻灭甬东岛,大晋的海域就无从安宁,他们攻入海边的郡县,劫掠财物和人口,官军与人民死伤累计起来也不是个小数字。今年他们甚至频繁地侵入江河,让内地也惶惶不安。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假如秦国收买了他们,他们为秦军提供舟船之力的话,有一天建康城下忽然出现大量的秦军,也不是奇怪的事!这不是危言耸听,就是未来数月可能发生的事!”王恭盯着司马曜的眼睛,边说,边留意他的神情变化,“这次出兵陛下当时是认可的,为何又中途改变主意,而不找臣等来商议一番?”

    司马曜的目光硬气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变得柔弱,他避开了王恭的目光,语气也一样浮动地说道:“朕当时不一定考虑得周全,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让这件事过去,孝伯,你不要再说什么了。”

    “这怎么能就让它过去!”王恭一下子急得脑子都有些迷糊,抬高了声量说道。

    “那么,孝伯,你是要治朕的罪么?”司马曜反而冷静下来,沉稳地讽刺说道。

    王恭冷汗下来,他身躯收回,变坐为跪,稽首一番,说道:“臣一时激动,冒犯了陛下,请陛下赎罪。”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司马曜放轻松下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陛下,臣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固然

    是陛下下的诏令,但臣不信没有奸佞在陛下耳边进谗言,那奸佞之徒是收了甬东岛的贿赂才设法编排陛下,说服陛下下达撤军的诏令。”

    司马曜苍白的脸露出笑颜来,诚挚地说道,“孝伯,你多虑了,这次没人来说项我,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就别猜忌太甚了。”

    “陛下,剿灭甬东岛实在关系重大,刚刚臣说关乎到建康是不是被暴露在秦军直接攻击之下,还不止如此,臣在北方做了一些安排,就等海路清晏之后,就可以择机而动,进可颠覆秦国,退可保大晋平安,而荡平甬东岛正是所有部署里关键的一步,这件事,我们非做不可!”王恭说得言深情切,但没有刚刚那么咄咄逼人了。

    司马曜有些扫兴,他微微地蹇眉,问道:“什么安排?”

    “臣与长安慕容氏素有联系,许诺他们如果有意复国,我国可以提供支持。由海路出发,数千上万的军队和辎重在乐陵、范阳登陆,助力慕容氏在此集结旧部,对抗秦军,则我国江淮之地的压力陡然降低,而秦国陷入到内乱当中!而这其中最关键的便是我们可以做到远途投送这些兵力而无后顾之忧。”

    “真是个……奇想,”司马曜脸色阴沉下来,有些厌恶之绪,“他们当然是对你说希望复国了咯?”

    “他们没有死心,不会死心。”

    “慕容氏中的哪一个?”司马曜问道。

    “臣不能说。”

    “连我也不能说?”司马曜皱起眉头。

    王恭摇头,即便被司马曜说成是自己捏造,纯属子虚乌有也不能说,这关乎着数百条人命和信诺,何况司马曜才毁了进军甬东岛的诺,而且一人扛下,未知背后的隐秘为何。

    司马曜倒也不十分坚持,自嘲地摇摇头,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报复杜子恭的那次作乱,但杜子恭本人已经伏诛,这段时间甬东岛的人也老实得多了,你真的想在海路有所作为,也不用非要拔掉他们吧?”

    在王恭听来,这句话便是有人在联结甬东岛和皇帝的明证,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来不及细想,已经伏倒稽首,起身后正色地说道:“臣请陛下重新下旨,令水军不就地拆分,发出犒赏之后再次出发,进军甬东。这次,臣请为水师监军。”

    司马曜愣愣地看着王恭,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说道:“孝伯,你这是要跟我作对到底么?”

    “臣请陛下重新下旨,令水军再出发,剿平甬东。这次,臣请为水师的监军!”

    “啪”的一声,司马曜脸色发青,右手猛地挥出,一件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摔在案几上弹起,落在王恭身后四五步外的织毯上。“王恭,你想造反么?”他站起身来,浑身哆嗦,大声呵斥道。

    王恭有些回不过神来,迷茫地仰望着司马曜,他以为皇帝要么就同意,再下诏

    令,那是最好的;要么就将自己斥退,以前不乏这样的例子,三两天关系就恢复如初,而这次司马曜问他,你要造反么?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你还不退下。”司马曜见王恭顽冥不应,跺着脚又补充了一句。

    王恭对司马曜再三稽首,站起身后,又再躬身行揖礼,这才后退着出了启明殿。

    他觉得自己如魂魄一般飘摇不定,踏不在实地上,出了台城,站在御道上,却不知该往哪儿去,是回自己家中,还是去丹阳尹署视事,又或者还是赶往京口和暂时寓居在那儿的谢石商议。但显然皇帝是强硬的态度,即便谢石被他鼓动起来,也根本不会再有发向甬东岛的水军,至少短期内是如此。

    踌躇再三,他上了陈卓亲自驾驭的马车,“我该去哪儿?”他茫茫地问道,声音虚弱而苍凉,像大病了一场。

    陈卓小心地看着王恭,想了一想,说道:“不如去青云棋馆。”

    王恭完全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此刻意气消沉,根本无力思考什么,此时去弈棋的话下十局会输十局,对此时的心境毫无补益,同时他也不想回家,不想去丹阳尹官署,更不想去京口。他挥了挥手,示意陈卓去棋馆。

    此时青云棋馆中无他人,所有棋室都空着,本来这样他就该走了,但他却舍不得,走进一间,在棋枰旁坐下,心中忽然一动,对陈卓说道:“你去,找着王国宝,说我请他在此弈棋。”

    陈卓一愣,问道:“他是个不入官署的闲人,建康城那么大,我该去哪儿找他?”

    “去吧。”王恭只这么说道,推着陈卓的背,推他出棋室去。

    他一个人在棋室里待了半天,像个放逸的文士那样披散头发,解开衣襟袍带,袒身露足地躺在胡床上,放浪形骸,不饮而醉。

    天黑下来,陈卓还不回来,棋馆的小童来送过两次水,一盘小食,热毛巾,最后打着哈欠说棋馆是要闭门的,王恭只是不理。

    过了子时又许久,棋室外传来脚步声,王恭半梦半醒地坐起来,抬头便见烛光中陈卓领着季子推进来,在棋枰另一边坐下,深沉地看着自己。

    “师尊,你知道我此时困惑,所以是来给我开解的么?”王恭心头既明白,又迷糊地说道,“我不知道,原来你是平西将军的后人,所以才那样勇毅果决,和你相比,我才是个腐儒。”

    “你对我说过,要以常人之心为心,但什么才是常人之心?”季子推开口问道。

    王恭都快忘记了自己说过这句话,这话听起来乖谬极了,哪有什么常人之心,不论再怎么归纳,也不过是坐在明室中想象出来的东西,可以是这样,也可以是那样,任人捏弄的泥巴团而已。“我说过这句话么?”他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季子推微微一笑,仿佛发现

    了什么,“常人之心在于常变。”

    “我会变成什么样?”王恭有些羞涩,像是在问一个神明,他想到自己这是在做梦,但为什么是季子推?

    “你不会变成什么样,一直都会是你本来的样子。”以季子推形象出现的神明,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恭听了,稍感欣慰,但同时心中一沉,他想,即便是“本来的样子”也可做多样解,而并不是只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含义,就和常人之心一样,此一时彼一时,此人彼人也都有不同的看法,什么是本来的样子?

    “我本来是个什么样子?”王恭继续问道。

    “弑君者。”

    王恭哆嗦了一下,但还没有醒来,“怎么会?”

    “生命只有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以往的种种,尽是迷惘,尽是有意的掩饰。”季子推废然而叹,目光期求地望着王恭,像是期求他理解这句话里的含义;这句话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他自己,而不是某个托身在他身上的神明。

    “我不会……”王恭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他不知道自己不会什么,既然司马曜亲口对他说,你要造反么,这等于他已经做出了令司马曜认为不可容忍的事,比他犯了别的罪行而被敕令处死还要令他觉得冷彻入骨,令他闻见泥土血腥气。

    季子推说以往种种尽是有意的掩饰”,他也无言以对,什么是掩饰,他的三十几年的清誉是掩饰么?什么又是有意的?掩饰是为了最后一刻忽然变脸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么?季子推的一生王恭在钟山道场事变后才了解一二,本来只有怜悯和敬佩,此时却觉得和自己有出奇的相似,在这里梦见他不是没有缘由的。

    “我没掩饰什么,我一路走来,始终如一;我也不会弑君,把所有人都算上,我也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如果我动了那样的念头,立即横死沦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得轮回,不得解脱!”王恭愤恨地望着季子推,牙关紧咬地说出来。

    “去对谢玄说,说你不会……”季子推说,接着他仿佛倒了下去,整个空间被折叠,逐渐变暗,王恭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见黑黢黢的画框悬在晦暗的墙上。

    微光在棋室外的走廊里由远及近地变亮,随后王恭又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两个童子各秉着一具点亮的烛座走了进来,布设在墙边,屋子一下子变得亮堂,接着进来的是陈卓,身后的人比陈卓高些,走得有些微微的踉跄,王恭认出那正是王国宝,脸上醉眼惺忪之态,不知陈卓是在哪家的宴会上,如何地将他请来。

    陈卓也不多说什么,请王国宝坐在刚刚季子推坐着的那位置,便躬身行礼退下。那两名童子也退下,室中便只剩下王恭和王国宝两人,两人坐在胡床上,都面朝门外,并不面对着。

    王恭原本有些迷迷糊糊,闻到酒气,顿时心

    生的厌恶令他飞快地清醒过来,说道:“我等了你半天,如果陈卓早些找到你,或许有时间可以弈上一局。”

    “改天吧。”王国宝的喉咙有些沙哑滞涩,显然是不情不愿到这里的。

    “昨天我在京口大营,今天早上我在陛下那儿,有件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二。”王恭扭头看了一眼王国宝,王国宝没在看他,他便又转过了头,仍是面对着前面。

    “你说就是了,何必用弈棋的名义。”

    “呵,”王恭嘲讽地呵了一下,说道:“三天前水师全军出阵,朝甬东岛进发,预备犁庭扫穴,一举全歼甬东乱贼,但谁能知道,昨天上午他们竟退了回来。”

    “有这样的事?”王国宝微微地哂笑,王恭听来却像是他显然知道,因为他语气里半分惊讶也寻不见。

    “在海上谢石收到了陛下的诏令,严令他们退军,他们不得不半道撤回。”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王国宝呛道。

    “除了你和会稽王,谁会在陛下面前为甬东岛的贼人说项?”王恭越说,越觉得事实分明,不仅是谁会,还有谁能的问题,除了会稽王司马道子,数遍朝中,还能有谁说服司马曜敢于收回王谢两家联手推进的事?

    王国宝嗤得一声笑,说道:“还有褚蒜子老太太啊!”

    褚蒜子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堂嫂,当今大晋的皇太后,当初是她听从桓温的意见册立司马曜的父亲为帝,这才有司马曜的帝位;她如果出面,当然是可以劝阻住司马曜的,而褚蒜子众所周知是信天尊道的。王恭一下子愣住,他算来算去,却没算到褚蒜子,而那也是他完全没办法的一个……对手。

    “真的不是你?”王恭气焰已经减了三分。

    “如果不是……”王国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过头,挑衅地望着王恭,“我真的会劝阻陛下发兵,甬东岛是什么?孤悬海外的疥癣之患罢了,把他们打散,让他们回到陆上四处点火,那才是我们的自取覆亡之道。”

    “那么,也不是司马道子干的?”

    “我想,如果不是我,大概就是他了;他不见得如我所想,能劝阻陛下的,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你们这次如此保密,太后她老人家大概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吧?”

    王国宝诡异地微笑,王恭转过头时看见了,他也没有收起笑容,这犹如在对王恭说,就是我们做的,你又能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