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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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1章 话语

    脚步声由远而近,到几步外停下,几句王怜之听不懂的话,还有一两声听来生寒的笑声之后,一样东西被丢掷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脚下。他被惊得几乎跳起来,一颗刚刚被割下的人头歪斜地停在他腿边,正是刚刚护送着他逃走的巴农勇士,满脸是血和泥水混合的污物,眼帘耷拉着,似乎还有鼻息一般的鲜活。

    这是想得到的结果,但还是吓坏了王怜之,他立即想到,接下来就该是我了。

    他手撑着地,稍微离那颗头颅挪远了一些,抬头看那几个人。除了刚刚截住他的那名少女之外,另有两个半身赤裸仅着短裙的男子,身材健硕,皮肤黝黑,一人年纪稍大,大约三十来岁,表情痛苦,手捂着腹部;另一人二十来岁,扛着一把长砍刀,神情凶狠地看着王怜之。

    少女说了一句什么,短促而意思清楚,引来那凶狠男子的不满,快步走到少女面前,咄咄逼人地说了好几句。王怜之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呱噪,眼中紧盯着那男子肩上扛着的砍刀,心中一片空白。

    男子朝他冲过来,一拳打在他脸上,王怜之顿时倒地,意识还清醒着。那男子拽着他衣襟朝旁边一块石头拖去,将他的头摆端正在石头上,手在他脖颈后摸了一把。王怜之没见过纳努人砍头,但猜出这正是砍头的行径,心想,这男子的刀应该快得很,男子大概也用得纯熟,砍头的时候不至于太难受。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我这下就要去见识一番死后的世界是如何的了。

    他正胡思乱想,忽听得啪的一声,清脆无比,独特极了,呱噪的争论戛然而止,王怜之颈骨似乎响了一下,抬头去看,那凶狠的男子身体僵硬地停住不动,愣愣地望着少女,尽管他的身材要高出一头,但那少女毫不示弱,昂头望着男子,她的手自然地垂落,显然刚刚那一掌是她打的,打在了那男子的脸上。

    王怜之心扑扑地跳,他害怕极了男子恼羞成怒,向那女子动粗,他想,如果那真的发生了,我就拼出命去扑那男子一下,被他杀了,算是我对这世界最后一点付出,之后的事我可以不必再关心了。

    男子和少女对峙了一会儿,互不相让,那年纪稍大的男子艰难地走过去,在旁边大吼一声,让那男子惊得后退一步,砍刀也由肩上落下,立在了地上。

    王怜之稍微松口气,又觉得失落,这样他想做点什么的契机也就没有了,无谓的拼死是无必要的,他应该在最后时间里表现得坦然,有尊严。他想到这,盘膝坐好,目光平视地望着远处,远处密林中看得见一个湖的边缘,不知道湖有多大,不知道湖叫什么名字,总之,我是死在了这里,名字不名字又有什么重要的?王怜之心想。

    可惜语言不通,他们不知道我最

    后说什么,王怜之心里为这个憾然,轻轻地叹息。

    少女走过来,蹲下面对着王怜之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几句话,王怜之摇头,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少女被打断了一下,依然接着说,说的仍是王怜之听不懂的话,另外加了些手势。王怜之猜想她仍是要自己不可反抗,不可逃走,他们会带着他去一个地方,这是王怜之乐意这么做的。上清垒的人们想过无数次想和纳努人建立起交流来,要派遣使节前往纳努人的驻地去,但总不能成功,最关键的仍然是没有通语言的翻译。

    那男子激动地在那年纪稍长的男人身边说了许多话,显然是不赞同少女要拦下自己斩王怜之的头,还把他带回营地去,那年长男子连连点头,可同时又语气手势都在劝慰那男子顺着少女的意来。

    王怜之想到,如果陆评没有被第一个杀死就好了,他们在这里和纳努人相处时久,语言大概也有相通之处,如果他在,哪怕不尽然可以准确地翻译,总比只能做手势要好得多,可惜他第一个就被杀死了。

    手势表现的意思实在局限得很,根本无法表达王怜之想说的话,他有些担心地想,即便是到了纳努人的营地,仍然只能如此,没有翻译者,彼此误解,自己怀着希望,恐怕仍然是被斩首一途,这大概就是那年长者劝慰男子的内容,不用担心,那个人总会死的,就在这一两天之内。他心里模仿者那两人如此地对话。

    “我会跟着你去,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王怜之对少女说着,尽快无用,他也要说出来,语气和姿态可以表现出善意来。

    少女好像听懂了一般,轻轻点头,也说了几句,王怜之还是听不懂,可看着她脸上的图案——那只狼没之前那么凶狠,而具了几分脂粉似的气质,他的心也更加放下,他想,最好纳努人的营地里有懂得汉话的人。

    王怜之按少女的手势站起来,跟在刚刚和少女吵过一架的男子身后,那人走在最前面,朝山脚下走去,巴农族勇士的头颅悬在他腰间,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的,看得王怜之心惊,他埋低了头,只看脚下。少女扶着那受伤的那人稍微堕在后面几步。

    他们走下山,在幽暗的林中走了小半天停下来,受伤的男人伤势愈加严重起来,越走越慢,少女喊停了前面的凶狠男子,两人商议了一番,但也并不因此停下,换了少女在前,男子坠在后面扶着受伤的男子,仍往东行去。

    天黑时他们便宿在林子里,白天时王怜之没被捆缚手脚,歇下时才被捆住手脚,少女又用梭镖低着他的喉咙,声色俱厉地训诫一番,显然是告诉他不可造次,王怜之连连点头,说道:“我不会逃走,也不会企图做什么,你放心好了。”少女这才放心回到自

    己的位置去躺下。

    夜里王怜之睡得昏沉,做了几个不知所谓的梦,都不在这个岛上,醒来天已经大亮。少女给他解了绳索,给他一捧木薯干,示意他放在嘴里咀嚼,王怜之知道这便是自己这一天的口粮,照做兼致谢;吃完之后少女示意接着上路,依然是男子在前,少女和他相伴而行,不见了那受伤的人。

    王怜之东张西望,不见那人踪影,心中隐隐猜到一些,手捂着腹部,做出步履艰难的样子,开口问道:“还有一个人呢?”

    少女懂得王怜之问的话,咕噜地说了几句,语气中有些难过,手势也凝滞无力,不像是对着俘虏或敌人说,而是自己这边的人;王怜之听不懂也懂得了,那个人定是伤势加重已经在夜里死了。他把手放在胸口,垂头做了一个哀悼的姿势。

    这大概更拉近了那少女和他之间的距离,她走得靠他愈近,甚至稍微在前面半步,身体的一侧毫无防范地亮给了王怜之,王怜之忍不住地想,如果这时我手中有把利器,只消猛地出手抵在她脖子上,不难把她制住——他摇了摇头,我为何会那么想?显然如果不是她阻止前面,自己的头早已经被割下,现在血大概都已经干了,自己居然起了这样的歹意,真是禽兽不如!

    中午之前,他们又停下来,这次是在一处小山阴面的乱石丛中休息。王怜之初时不觉得有异,等了许久也不见上路,又见头顶上的树冠结棚在了一起,遮住了乱石丛的小半,足以遮蔽风雨,仔细看又见遮蔽下的石头虽乱,又在乱石的掩蔽处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泥罐,罐中或盛着水,或黍米,或干肉,以及在干燥的高处,还藏着些柴火,油盐,才想到这里大概是纳努人分队出草时的休整处,而他们在此等候之前分道追另一个巴农勇士的同伴返回汇合。

    等了大半天,不见人来,少女和那男子商议许久,王怜之竖起耳朵听,虽然一句话也听不懂,但从语气的轻重缓急上,猜想分道追出去的那几个人已经回不来,他们需要自行返回营地,返回营地之后,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王怜之禁不止想,少女阻拦那男子杀死自己,也许自己是可以使他们减免惩罚的筹码,或许自己不止可以活下来,甚至是个可居的奇货……

    他想到这儿,哑然失笑,同时禁止自己想下去,那是对前一天死去的陆评和另一位巴农勇士的亵渎,甚至是对另一方纳努族人的亵渎,这样想和刚刚想要制住那少女的也歹意没什么区别。

    他侧躺下来,小小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望见那少女正在几步外望着他,忙坐了起来。

    少女朝他走过来,这次王怜之看见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擦拭去脸上泥灰图案的少女,脸廓修长,鼻梁高挺,眉目俊丽,

    有不可抑制的勃发英姿。她锐利地盯着王怜之,似乎想在气势上压制他,使他臣服。王怜之感觉到了,他尽量挤出微笑来,不卑不亢。

    她伸出手指头,指着她自己的咽喉处,神情庄重地说道,那地一托,伊希亚拉,伊希亚拉,伊希亚拉。

    王怜之觉得她是在告诉他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叫伊希亚拉;他点点头,手按在心口下一分,缓缓地说道:“我,王,怜之,王怜之。”

    伊希亚拉,也许是这个名字的少女,仍然用手指,这次指着王怜之,确认他点头看见之后,将指头又指回自己。指向王怜之时候指头的位置略高,指向自己时候稍微朝下,先划了一番,接着又是一番。

    王怜之心想,这是在说我是她俘获的,所以我是她的奴隶,还是我刚刚想到的那个亵渎的意思?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伊希亚拉楞了一下,她退后半步,也轻轻摇头,口中急速地说了几句,看上去又急又懊恼。

    “你是想要我成为你的奴隶吗?”王怜之说道,他心里想的时候觉得有这个含义,但说出来顿时知道必定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另一种。夷洲岛上没有哪个部族有蓄奴的习俗,而昨天出事前陆评才给他讲过纳努族的习俗,纳努族女人挑选男子成亲,女人拥有着主导权,这似乎是更合理的解释,即便王怜之是个外族人。

    他盯着伊希亚拉的眼睛,想要在她的目光中瞧出端倪来,同时心想,我横竖被纳努人俘获,已经不做生人之想,就算和这少女结婚,又有何为难呢,只算是死了重新活过来,换个身份再苟活数十年;而这伊希亚拉的模样不弱于我见过的任何女子,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她英武而仁慈,是个好女子,她要娶了自己,自己才说得上是因祸得福。

    他脸上发烧,一边觉得羞辱,同时又觉得有趣极了,想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只是昨天的惨剧仍然如在眼前,甚至自己也出手杀了对方两人,难说伊希亚拉没有看见,这令他实在没法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伊希亚拉又连串地说了几句,意识到这样是徒劳的,脸色变得难看,步伐不自觉地朝外走,似乎便要抽身而退。王怜之心中忽然一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先举手点头,连声地说道:“好,好,好!”

    伊希亚拉脸色稍缓,低声问了一小句,王怜之猜想那是“好什么。”

    “不论什么都好,我但凭姑娘处置,”王怜之说到这儿,脸红了一下,陆评的死让他深感歉疚,仿佛他是踩着陆评的血才走到这儿的,他也想,也许我完全会错意了,伊希亚拉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又能是什么呢?他想不出来。

    伊希亚拉神情更为舒展,脸上甚至露出了微微的笑涡,连说了两三句,接着连连摇头。

    王怜之有些发懵,

    他想不出对方明明是带着笑意,却又摇头否认了前面的话,能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摇头,问道:“你是在说,我们明明不懂对方的话,却叽哩哇啦地说,好像懂得一样?”

    伊希亚拉眉头微皱,双手扼住自己的颈项,稍微用力,停了一下,又连说两三句,再用手做了个劈斩的动作。

    王怜之心里一惊,问道:“其实你是说,我是想被砍头,还是扼死,我要在这里面选择一样么?”如果非要选择,他宁愿是前者,前者意味着战死,对胜者和败者各有荣耀,是男人该做的选择,被扼死至少在巴农族里是无力作战的妇孺的死法。

    他也用手做了劈斩动作,无精打采,灵魂出窍。

    伊希亚拉左手掌摊开,右手手指在上面画了几下,又轻轻摇头,似乎为难极了。

    王怜之隐隐想到,伊希亚拉是说用画图的方式来沟通,只是这里没有纸和笔,画图无从谈起。而画图固然可以简单沟通,但既容易会错意,又没法传达复杂的意思,最好还是找到翻译为好,可他简单地想想,觉得可能并不存在着这样的人。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有意义了,说什么也和什么也没说一样,自欺欺人,他心念转动,随口朗朗地说道:“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段文字,天尊道弟子修习《老子想尔注》时必背,王怜之滚瓜烂熟,不自觉地念出一句来,不知自己何以念这句,念完才忽然惊觉这句话在此时此刻是有意义的,并非随意吟出;意义就在于不自生,故能长生;我是想得太多了,此时该什么也不想。

    他大概因此变得澹然安详,沉着地望着伊希亚拉,看得她先是惊讶,随之变得喜悦,接着沉静,然后红霞飞上面颊,原本舒展身姿变得好像稍微有一点扭捏起来。

    他猛地被由后而来的一股力量撞了个趔趄,踉跄几步才站住,正好避开伊希亚拉,刚刚不在的纳努男子站在了他刚刚的位置,显然他是有意重重地推了王怜之一把,是为私愤,而同时也确实有正经的要事对伊希亚拉讲。

    他讲得急促,伊希亚拉面现惊惶之色,推了一把那男子,要那男子快走,那男子拾起砍刀转身去了。她自己转身拉起王怜之的手便走,先是朝外走,走了十来步又改变主意,反过头往乱石的深处走,在一处巨石的穹背,有三四棵只一人多高的矮树密集地攒在一起,当中有个大概仅容得下一人的空隙。伊希亚拉指了指那空隙中,示意王怜之钻进去。

    王怜之心中怪异,他先猫腰挤了进去,挤进去不难,但几乎没有转圜空间,他正要调整姿势,找个方便看出去的位置,接着伊希亚拉也钻了进来,两人头对头地顶在一起,各自哎呀一声,伊希亚拉用力推了王怜之肩膀一把,他整个身体都压在了身后那棵树上,这样伊希亚拉才挤了进来,进来之后她稍微转身,坐在了王怜之的腿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