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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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善意

    前面的巴农勇士劈开荆棘开路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一点,不惟是他,连最前面探路的那个也隐现在视野以内,除此之外,王怜之没有感觉到和先前有什么不同;他拿不住陆评是不是更紧张,也许陆评此刻的神情也就是他的样子。

    “我们同纳努人已经交手有两年多,但还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们。他们的饮食是怎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习俗,拜祭什么神灵,他们对死后的世界怎么看待,最重要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开战,也许我们所开辟耕种的土地侵犯了他们的土地,那些都是无主之地,我们没有妨碍他们,但没有交涉,没有谈判,直接就是袭击。”王怜之琢磨着说道,他差不多是有意留了个破绽,纳努人里大概没有像陆氏这样的外来成员,和上清营彼此语言不通。

    “他们习惯用武力解决纠纷。”陆评简略地评论道。

    “我始终在想,有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性,如果我们之间可以,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和别人和平相处,是什么导致这一点?”

    “他们习惯用武力解决。”陆评把这句话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的确入侵了他们的领地,就好像现在。”王怜之有些挑衅地说道,他觉得陆评不仅自己囿于成见,也把这种成见加诸在他的身上,作为双方的使者他当然不该这样说,但他忍不住这么想。

    “也许就在现在,暗中有几支毒箭毒针已经瞄准了我们,只是还没有射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处境。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射杀仅仅是闯进我们地盘的人,我们会设法和对方交涉,让他们退出去。”陆评脸有些发白,但仍耐心地解说道。

    王怜之手捂在胸口,好像那儿中了一箭,轻轻惨呼了一声:“人本来就是会猝然而死的,各种原因都可能会导致,我怕死,但这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刚刚我们说的是要杀光对方,或者被对方杀光的问题,这比个人要重要得多——未来真的只有这一种方式吗?”

    “那就是划定界限,彼此安守在划定的界限内,彼此不相往来,这就是不用杀光对方,也不用被对方杀光的方式,而现在是你们闯入这里,打破了这个界限;严格地说,你们入侵了纳努人的领地。”陆评稍微反击地辩解道,他被王怜之的话激起了一些火气。

    “你刚刚才说纳努人在三十年左右并吞了好几个部族,他们也都闯进了纳努人的地界么,还是反过来?”

    陆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摇头不已来应对。

    “有个人的死提醒我人是脆弱的,我永远都会记得她;使我不那么害怕死,害怕也没法避免。但如果我们是在讨论数千数万人的未来,那我们应该克服此刻感受到的恐惧和仇恨,想想所有的可能性,

    那并不丢人,也不见得都是幼稚的奇想。”王怜之觉得自己对陆评说这些有一点在缘木求鱼,但他忍不住这么做。他想,回到甬东岛我也会对孙泰和父亲这么说,会有更多的甬东岛移民来到上清大营,但不应该完全地诉诸武力,肯定会有更好的法子。

    除非现在就飞来一箭射中我,否则我一定会那么去做;他身体的深处战栗着,实则是用这样的念头来抵御恐惧。

    “你如果再多待上些时候,见过更多的杀戮,感受就会不同。”陆评说道。

    “你和纳努人面对面过吗,和他们交手过吗,杀死过他们吗,哪怕一个?”王怜之又留下破绽地问。

    “我们尽量不和他们接触,我自己……没有很近的距离见过纳努人。”陆评诚实地说道。

    “啊!”王怜之发出感慨的声音,但仅此而已,他没有打算把自己和纳努人交锋,还杀死过一个的事迹说出来,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这证明他站在更接近真相的位置上,也更自信自己是对的。

    “你知道,纳努人为什么比别的部族要更强大么?”陆评冷不防地问道。

    这本来是王怜之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原本没指望陆评可以答得上来才没问,但这么不期而遇,“为什么?”他有些错愕而结巴地问道。

    “纳努人是女人当家,女人可以自由挑选男人配对,生出比我们多得多的孩子,也就有更多的战士。他们的男丁长大之后不用耕种和狩猎、捕鱼,至少多数人不用,所以他们有更多的战士,这些战士以血盟为联结——这是我起的名字,他们自己称之为库阿亚,更专注在作战和劫掠上。这和其他部族完全不同,他们不仅人数众多,还一个能打我们两个。”陆评没有卖关子,而是直接把结论说出来。

    这是王怜之闻所未闻的知识,他觉得陆评说的话自己都听懂了,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不好说都理解了,迷糊地问道:“为什么这样就可以生养更多的孩子?”

    陆评说不出来,那只是他听来的,他楞了一下,勉强地答道:“女人是一家之长,她们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他们可以挑选最好的男人繁衍最好的后代,这像是……。”他说到这里含蓄地停下来。

    王怜之觉得这似是而非,但还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接着问道:“为什么更专注?”

    “因为……”陆评想了一想,说道:“因为女人把男人的事情做了,男人只能战斗,战胜才能体现出他们的存在价值来。”

    王怜之仍然觉得这似是而非,但比前一个要略微说得过去些,他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们的酋长也是女人么?部族的治理也是由女人来决定的么?”

    陆评摇摇头,说道:“不,他们的酋长和长老都是男人,我提到的血盟,就是他们治理的形式,对,

    没错,血盟是对外的。内部的治理是女人们决定的。”他也是循着王怜之的提问才想明白这一点的。

    王怜之觉得又多明白了一些,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纳努部族的这种组织结构是更合理的,假如不是有什么误解的话,的确更有利于作战,但这是适合借鉴的么?

    “这和我的常识是违背的,女人应该更喜好和平,为什么纳努人热衷于征服和吞并?”王怜之问道,他几乎立即就想到了,这其实还是男人——血盟的问题,表面女人是部族中地位更高的人,实际始终并非如此。

    “女人。”陆评嗤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王怜之理解陆评表情后的含义,那大概来自于他的妈妈,王怜之自己也有一个要强的姐姐,她们都不那么喜好和平。

    前面那个巴农部族的勇士忽然蹲了下来,他望着前方,手伸向后面朝下摇了摇,陆评忙拉住马,同时示意王怜之停下来,两人各选择一匹马藏身其后。

    “如果,”陆评并不那么慌张,他指着一个方向,似乎漏掉了一句话,郑重地说道:“你立即上马朝那个方向跑,跑一天以后再停下来,然后再朝北去,到海边再说。”

    王怜之轻轻点头,他尽力望着树丛罅隙里最前面那个人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希望他没事,蹲下观察的巴农勇士仍然凝神观察着,好一会儿过去,他站起来转身冲着后面摇手,示意可以继续前行。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牵着马继续前行,最前面的那个勇士也重新出现在王怜之的视野里,似乎只是虚惊一场。

    “不一定他发现了什么,可能只是……”陆评闷哼一声,忽然向前倒去,一柄竹枪插在他背上,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王怜之大惊,扭头朝后看去,两个身材魁梧的纳努人站在十余步外的树后,一人空着手,一人手中持着一柄竹枪,正作势要递给空手的那人。

    一瞬间王怜之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但实际动作却是没有经过脑子的,他反手抄起承载着礼物的那匹马的缰绳,扯动着马转个弯护在他的面前,然后猛地抽出插在陆评背后的竹枪,握在手中,两三点鲜血随着枪尖挥动溅在王怜之脸上,这是恰恰好的。

    他分开心神,各自紧盯着那两人,手朝前牵着缰绳,使马匹遮住自己朝那两人走去,口中轻念坤幻咒语。

    他不确定自己可以让两个人同时入幻,所以用马匹权作遮蔽,行了几步,已走到那两人面前。

    那两人只觉得眼前发花,前面的景致忽然变了,那还站着的人不见了,反而一匹马朝自己俨然地行来,大为惊讶,面面相觑,又想上前查看,又想逃走,又想呼喊,正迟疑间,在空中忽然出现一条黑隙,黑隙中递出一物来,不那么迅疾,可也不慢,噗的一声戳入手持这竹枪那人的喉头

    ,那人啊的一声大喊,双手抓住竹枪倒在了地上打滚,鲜血横飞。另一人见势不妙便要逃,。一柄剑雄浑地横挥出来,斩断那人的手臂,那人也啊的一声尖叫,身体趔趄,翻了两转地向前扑倒在地上,怀抱着断臂处高声痛苦而唤。

    王怜之收剑在手臂后,扭头四望,见四下丛林中人影奔忽,不知还有多少人藏着。前面两名巴农勇士听见后面的尖叫声,飞快地跑来,见陆评身卧在地上的血泊之中,知道已经不免,毫不停留地跑到王怜之面前,打量着地上躺着翻来滚去的两人,叽哩哇啦地说许多,王怜之一个字也听不懂,也张手乱比一通,便奔回自己的座马旁,飞身跨上,不管那两名巴农勇士听不懂地喊道:“你们回寨子去,我一个人朝前走!”

    说着他打马便走,朝着先前陆评所指的方向去,只是这里地势虽然平坦,可树木藤蔓甚多,他又慌不择路,没跑两步便被先被好几丛枝叶打在脸上,既疼痛又狼狈,睁不开眼,紧接着被一根横着的树枝拦腰截落,重重地跌下马来,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腰上剧痛,顿时爬不起来。

    那两名勇士听不懂王怜之在说什么,但猜得出他预备冲出伏击,赶忙跟上,正好赶上王怜之从马上坠下。一人将王怜之抱上马做好,牵马疾行,另一人则朝另一个方向奔去,不时发出呜噜声,想要引开林中追来的伏兵。

    两人一马在树丛中走也走不了多快,王怜之伏在马颈子上,只见地上的树根越来越粗而密,地表崎岖上升,马行得愈慢,显然这是在朝山上走。牵着马走的那巴农勇士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身上的疼痛渐渐消去,王怜之在这紧张的时刻竟有些渴睡之感。这也是对的,刚刚他施用幻术接近并杀死那两个纳努人,消耗精力甚巨。他迷迷糊糊地想到分开引敌的那勇士多半已经殒身,而这边有不止一个纳努人在林子里始终不离地追着他们,但并不急着下手,等着巴农勇士气力耗光再动手,这么走下去这几乎是注定的。

    “你一个人逃吧,没必要为了我丧命。”王怜之知道这是徒劳的,但仍然说出来,起码他尽了心意,“他们也许只是要抓住我,不会伤我性命,我正好想去见见他们的头领。”王怜之不自觉地吐了实话,这话可不能对陆评说,对一个听不懂汉话的巴农勇士说则没有问题。

    那勇士朝地上吐口唾沫,呵斥了一句,让王怜之闭嘴;王怜之安静了一小会儿,又接着说道:“我们不会和他们结盟,不会受收他们的礼,纳努人的礼;回去之后,我把陆评的念头转告给我们的统领,接下来……”他的眼睛迷离地睁不开,手掌柔软地握不住缰绳,身子晃了几晃,一头栽下马来。

    这次坠地和前次干脆地落地不同,

    似乎落得非常慢,仿佛他的身体没有重量,轻飘飘地下落,而下面也是无穷的深渊。悬在半空中电光火石间,他恍然看见一个曼妙的女子,不是他在坠落,而是那个女子,他好好地站在悬崖边上,望着她落下漆黑的山崖,像羽毛一般散发着熠熠的光辉。

    那是甬东岛上的一处悬崖,他记得,他也记得那个女子,和他关系至深;如果不是那次意外的坠崖,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以为自己没喜欢过她,未达的婚姻只是命运的一个乖谬的安排,一年后一个晚上他忽然想起了她,想到她已经去世了两年,不由得怆然坠泪。

    那时他比她小一岁,此时他比她大了两岁。

    接着他落了地,不止落地,还向坡下滚去。他闭着眼,忍受石头和盘错的树根硌得他身上疼痛。落地前他已经想好,想滚得远一些,最好可以直接滚到追赶的纳努人的手中,最好拼死护卫他的巴农人看到这样会明智地选择脱逃。他同时也想,世上的事哪会如此尽如人愿。

    不知滚了多久,他被一块翘起的物事阻挡下来,接着一只脚踏在了他的脸上,淤泥糊在他眼角上,令他忍不住地伸手去抹,同时睁开了眼,看见了踩着他的那只脚的主人的另一只脚,小腿上由红色的细绳捆着一块麻布,小腿以上到大腿都是光着的,比男人要纤细修长得多,显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王怜之有些害羞,偏开目光,生怕看到不该看的地方,朗声说道:“我是北边海上汉人的使节,想求见你们的酋长,请不要伤害我!”

    他话音未落,踏在他脸上的脚挪开,他刚想要坐起来,头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鞭,火辣辣的疼,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又被揍了一拳,顿时又倒下去。一个女子呵斥地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王怜之听不懂,只猜那是让他好好呆着,别乱说话,他当然顺从。

    接着那女子抓起他的胳膊拖着挪了两步,令他背靠在一棵树干上坐好。手中握着一把磨得尖利的梭镖抵在他喉头,手上做了几个动作,显然是让他安静不发出声音。王怜之当然愿意照做。他乘这时看看那女子,那女子十七八岁,头发披散由一根带子系着,脸上涂抹了拟狼的花纹,眼神凶狠,看不出美丑来,身材高挑凸凹,束着短开襟的无袖麻衣,下身围着草编的短裙,身后背着弓箭,十分英武剽悍;他印象中孙玥也是如此英武的。

    王怜之听见山坡上传来打斗之声,心中又不由一沉,心想那巴农的勇士显然并没有见机逃走,而是追了下来,和周边纳努人迎面碰上,两边打了起来,而显然在山坡上的纳努人不止一人。

    这时巴农的勇士显然已经退无可退,要么他被女子的同伴杀死,要么他冲过来连这女子一起杀死,救下王怜之;王怜之脸偏在一边,余光忍不住偷偷看那女子,心里为难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