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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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9章 恶意

    王怜之到达罗罗山的巴农部族寨子的下午,风就刮了起来。在夷洲岛上有风就有雨,他怀着担忧落雨会极大地影响第二天他回程之旅地过了一下午,没想到接下来会更糟糕。晚上狂风肆虐,随之而来的暴雨一连下了三天,由山上倾泻而下的洪水漫出河岸,涌进巴农人的寨子里,浸没了半个寨子,猪和牛比人更优先地被转移到稍高位置的棚子里,然后是木柴和存粮。人们脚浸在水中,用削尖的木头掘地为沟,引导积水流出寨子,加固被洪水冲刷而变得危险的地基,除了王怜之之外,所有人都有干不完的活,即便是酋长和家眷们也得亲力亲为地参与到救灾当中。在这种天气下,留在寨子里是不得不的选择。

    第三天天光放晴,巴农部族的酋长迪巴井诺才同意陆评护送着王怜之离开,返回他在海边的营地。他已经耽误了两天时间,势必不能原路返回,而必须穿过纳努人出没的区域,这才能赶在约定的十天内回到上清垒。

    “其实不用赶这个时间,”王怜之搓着手,对这个新的安排感到不安,对陆评说道,“你告诉酋长,你父亲在上清垒很安全,即便我们晚回去几天,他也不会有事的。”

    陆评摇头拒绝了这个要求,说道:“他不喜欢别人质疑他的安排。何况——”他停下斟酌了一下,接着说道:“中原人应该表现出对承诺的信守,总不能第一件事就不按约定,那双方接下来怎么还能有信任?”

    王怜之觉得中原人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他从来觉得自己是个海岛上的人,不是个中原人,但在陆评和巴农部族这些人看来,他就是中原人。

    “如果大雨没有停下,我们也必须要出发吗?”王怜之本来已经被陆评给出的理由击败了,仍有些不甘地抵抗。

    “我想,那会是个更糟糕的结果。”陆评艰难地说道,仿佛他用力地吞咽下了不能说出来的黑暗。

    王怜之只好接受这个安排,即便经过纳努人的区域危险极了,他自己可以做主的话绝不会这么做。

    一年前他由甬东岛渡海来到上清垒支援,亲身经历了十余次纳努人对上清垒的明攻与偷袭,这段时间上清垒死于纳努人袭击的人接近三十人,伤者数十。他是幸运的,不仅自己没受伤,还亲手杀死一个纳努人,那是他头一次杀人,难受了一个月才熬出来。总而言之,他对纳努人的战斗手段和缠斗不休的意志有近似梦魇的恐惧。穿过纳努人控制的区域,他想也没想过,那意味着没有堡垒的遮蔽,没有足够多的伙伴,不是以逸待劳,而是可能在疲惫失察的路上步进纳努人所设的伏击中,他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时就会被一支毒箭射倒。但陆评提出了事关双方信任的问题,他没法不从命。

    酋长迪巴井诺为他们

    安排两名部族中的勇士沿途护卫,王怜之骑一匹马,另一匹马载着两个竹筐,盛放着迪巴井诺回赠给上清垒的礼物,陆评步行跟在王怜之的身边,两名勇士一人在前面探路,一人在左近游荡护卫。

    寨中的十余人为他们送行,王怜之与迪巴井诺相拥,互道祝福之语,陆评在一边为两人翻译。礼毕之后,王怜之先乘上马,回头看见有四五个巴农人围着陆评,一个老妇人拉着他的手切切嘱咐,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他们身边,怀中抱个婴儿,身边还有个六七岁的男孩,不时也说上一两句。老妇人另一边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扶着老妇人的手,身上装束不似陆评般类似汉人,上身横穿收纳采摘物的胸衣,臂膀和背都袒露着,皮肤晒得黝黑。

    想到那是陆评的母亲,陆衍在巴农族中的妻子,也是酋长迪巴井诺的妹妹,王怜之不由多看了那老妇两眼。那老妇意识到,也抬眼看向王怜之,目光顿时变作刀子一般,刺得王怜之心惊,赶忙装作无事地转过头去。

    这眼神令王怜之心怀别一种的恐惧,他们离了巴农的寨子,往北行了小半日,停下歇息时,王怜之才试探着对陆衍说道:“你的妈妈似乎不喜欢中原人?”

    “为什么这么说?我爸爸可就是中原人……的后代。”陆评有些惊讶地反问道。

    “唔,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凶。”王怜之说出后就觉察到自己的幼稚,顿时后悔,这样的事难道值得一说么?她儿子要穿过纳努人的地盘是因为自己,她当然会憎恨他。

    陆评哦了一声,说道:“这是可以理解的,我爸爸在你们的手中,就算是使节,我妈妈她也会担心他出意外。”

    “所以我们要穿过纳努人的地带,原来是你妈妈要求她的哥哥这样安排的,就为了我们及时地赶回去,救出你的爸爸?”王怜之一下子想到了这个,觉得这是最可能的,顿时舒了一口气,揶揄地把重音放在“救出”上。

    “与其这么说,还是如我说过的,不如说是我们对说过的话要信守。”陆评没有否认王怜之的推断,稍显得尴尬地答道。

    王怜之觉得这是对的,海上的人对彼此约定的事就没那么信守,因为海浪和风的变化大极了;但即便有洋流和风的因素,他也会承认守诺是好的品质,比不守诺要好。

    “我们会信守诺言,向贵方提供足够的铁器。”王怜之说道。实际上这是不必要的,在寨子里待的三天里,他看得出陆评在巴农部族里没什么地位,只是酋长迪巴井诺的外甥,对他这么说并不足以让信任更稳固。

    “当然,我们也会按照约定来提供帮助。”陆评礼貌性地答道。

    到目前为止,王怜之觉得陆评就是小号的陆衍,谨慎周全,忠耿谦顺;他和他父亲生活在异族人中,这

    些都是必要的品质。

    山路湿湿嗒嗒,王怜之骑的马打了几次滑,在马匹受伤之前他识趣地下马,和陆评并肩而行,这并不会行得更慢,甚至也不会更累,只有拉近他和陆评的距离的好处,他这么走了一会儿,觉得之前自己高高地坐在马上,由上清营到这边的几天路程路对此毫无察觉,简直是惫懒懈怠,不可原谅的愚蠢。

    “那个人,是你的弟弟吗?站在你妈妈身边那个。”半天之后,王怜之依然在想着这个问题。

    陆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他叫巴彦希。”

    王怜之依稀记得陆衍说过他的巴农部族的姓氏就是巴彦,陆评这么说,自然是承认那就是他弟弟,也许他自己就叫巴彦评,以及他的弟弟实际也叫陆希;这看起来像是他们的父母约好,由陆评继承中原人的血脉而巴彦希继承巴农部族的血脉。王怜之即便年轻,也深谙这其中会有无数恩怨情仇的故事,兄弟俩即便是同一个父母所生,在这种情况下也是相互不能融洽的,陆评的语气正说明这一点;他忍了忍,没有继续问下去。

    两个勇士都光着上身,一个在他们前面大约百步的距离,在树丛中穿行快速地而过,观察好情势后便停下等后面的人跟上,然后再前出探侦,另一个坠在后面,在草木茂盛处用砍刀斩开藤蔓枝条,稍微拓宽一些,便于后面两匹马两个人通行。

    “他们经常走这条路吗?”王怜之望着前面那个勇士在草木间隐现,问道。

    “当然不。”陆评干脆地答道。

    “你们回来的时候,最好走安全的那一条。”王怜之心动了一下,他不那么肯定地接着说道:“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在外面了,不用听你妈妈和舅舅的安排,我们可以再折往西边的道路,就算稍微迂回一些,那又有什么关系,安全是最重要的。”

    陆评鼻子里轻轻地冷哼了一下,摇头说道:“他们不会听我的。”

    “真糟糕。”王怜之喃喃自语地说道。

    他懂得这种状况,穿过纳努人的地界是有危险的,他返回上清垒误期也是有危险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孰轻孰重不同的人的判断标准不同。他自己觉得误期根本不会有严重的后果,显然陆评的妈妈觉得那有危险,同时穿过纳努人的地界即便有危险也是可以承担的;两相难以沟通,或者说,并没有沟通过。王怜之有些伤感地想,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相关的人们并不会坐下来把优劣危机都讨论一番再进行,而是一部分人不假思索地单方面决定,由另一部分人承担危险。

    “中原那么糟糕,为什么你们不干脆到这里来?”陆评接着王怜之的那个词问道。

    “这不是已经来了么?”

    “还远远不够。”陆评跟着父亲陆衍到

    过上清垒,他知道上清垒的状况,才不过两百来人而已,而他同时也听说甬东岛有着上万人,加上周围的岛屿和陆地上的人,天尊道徒数以万户,几十万人之多。

    王怜之听得出陆评有更多的话要说,这和他之前表现出的样子大不同,他稍有戒备,整肃面容地说道:“哦?”

    “这是一片丰饶的土地,可以养活许多人。如果下定决心,你们能来足够多的人,一万人,一万人就够了,带着你们更先进的兵器,足以荡平这里所有的部落,建一个国。为什么不这么做呢?”陆评像是变了一个人般的,既殷切,又大概意识到这句话对他自己的身份就是背叛,语调不由地低徊,像心中有鬼,像鬼魅。

    这本来是王怜之由甬东前来上清营的目的,他要了解夷洲的情况,回甬东岛之后帮助决策决定究竟是撤离上清营还是进一步向这里增加人力。毫无疑问,仅凭上清营剩下的那些人根本无法在夷洲上长久生存下去,更别说拓展势力范围;他们需要增兵,也需要在本地的盟友,尤其是陆评这样的合作者。

    王怜之沉默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即便影响不了以后的大局,但会对这个比自己要大十岁的人影响巨大,他是巴农部族酋长的外甥,有自己在族中的一家人,他口中所说的建立一个国家和他自己所属的部族有什么关系,他心里究竟明白还是糊涂?

    “国的意义是什么?”王怜之问道,然后不等陆评回答便接着说道:“是为了保护人民免于外人的侵凌,这是好的,但好坏相生,好也会变作坏,这坏就是它既会侵凌别国,也会侵凌自己的人民,否则你以为甬东岛上的人民是怎么聚集在那儿的?他们是在陆地上活不下去,才逃到了岛上。”

    “你们不想这么做么?”陆评立即就明白了过来,脸红起来,仍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我们一直在想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王怜之诚实而又笨拙地说道,甬东岛太小,容纳不下稍微大一些的野心,这野心是杜子恭和孙泰的,作为王道及的儿子他对此向来冷眼旁观,但他还是不免地卷入了这个。

    “你们可以想想我说的。”陆评悻悻地说道。

    “我们现在联手是为了对付纳努人,是为了大家都能在这儿生存下来,不是把他们赶尽杀绝。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有一个国在这里,你不会担心么?”王怜之有些诱导地说道,他觉得自己和陆评相似,也稍有背叛自己身份之嫌,两人不如互换身份,那大概要合乎情理些。

    “我是个中原人。”陆评似乎看出了王怜之这么问的用意。

    “可你也是巴农人。”

    “我是为了保护巴农,也许再过几年,巴农就被纳努人给消灭了,这种事情每年都会有几次危险的时刻

    ,不然你认为我们为什么找上你们?”陆评稍微有些火气地反问,用的是刚刚王怜之一样的逻辑。

    王怜之忍住了反驳以陆评是为了他自己的恶念而出卖部族的冲动,那指责当然足以一击致命,但并不见得真实,从情感上来说陆评大概会把自己自外于巴农人,而更倾向于是个中原人,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是个背叛者不假,但从理智上来说,他当然也会恐惧巴农被纳努人灭亡,这同样是真实的。上清营可以从这里撤离,但陆评没法离开,至少作为巴农人他没法离开。同时,王怜之也能想到,他内心不愿让天尊道到这里扮演暴虐的角色,但暴虐在这里本身就存在着,并不是外来者带来的,自己那种担心实在矫揉了些。

    “我只是个使者,传递消息回去,说什么都不重要,”王怜之语气软了下来,“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甬东岛的统领们,他们会做决定。”这是针对要不要派更多的人到夷洲而言,铁器和联合行动是本地的指挥官就可以决定的事,双方已经谈妥抵定了。

    “你是觉得我在勾引外人来入侵自己的部族吗?”又行一会,陆评语气僵冷地发问,不管怎么说,他需要给自己做一番辩白。

    王怜之觉得就是如此,但他不会那么说,斟酌了一下之后说道:“弱小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并不是越强大越安全。在我看来,如果我们到这里,把几十万人真正聚集地在这里,那么对于我们反而是危险的,把自己置于无法被中原的君王忽视的位置,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现在甬东岛是靠不那么重要才存在着的。”

    “对我来说,过去二十年有好几个部族被纳努人灭掉,那更加现实,其中一个有和巴农差不多多的人口,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杀,妇孺分配。”陆评连连摇头,绝望地说道,“如果注定要灭绝,我宁愿巴农被中原来的人所征服,中原人仁慈,活下来的人会多些。不论被谁征服,活下来的人今后都不再是巴农人,几代之后他们就会完全忘记自己是巴农人,即便这样也比死了更好,那是我们的血脉,那就是我们。”

    王怜之并不怀疑这一点,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一种元古就存在着的恶意,引诱着向善者选择向下折堕,在经过比较之后,他们不得不选择并非最坏的但依然很坏的可能性,比恶行或许略好一些,但比善行要坏得多,就比如说陆评似乎在邀请甬东岛的军队前来这里灭掉自己所属的巴农部族,这比巴农部族被纳努人灭掉要更好——这不是特别的的规律,而是时时处处皆是,概莫能外,甚至自己处在陆评的位置,也未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一个巴农勇士由前面飞快地奔来,对陆评简略地说了两句,陆评点头,那勇士又转身返回前面的位置。

    “我们已经走进了纳努人的区域,接下来要更小心些。”陆评对王怜之说道。

    王怜之不由得呀了一声,他还以为早就进了纳努人的地界,先前已经稍稍放下的心又一次地悬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