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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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举一反三

    姚玉茹指挥端木宏与谢熏协助她,将她和苻坚的尸体包裹在一起时,苻锦始终远远地站着,她不能不看,但脚下如同钉入了地下一般,一步也移动不得。她不能说不感激姚玉茹这般近乎牺牲女儿家清白地与父亲缠裹在一起,同时也是满心屈辱的,觉得这不过是父亲拥有许多女人的特殊形式而终归一样,她预感到假如父亲得以复活,而这女人大概会成为他身边新的一个,她的妈妈再也没法回到父王身边。

    苻锦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个布茧从无到有,完完全全地裹住了两人。她想,我还是希望父亲复活的,哪怕他会有新欢。

    “苻姑娘,你去忙你那边的事吧,这里我们看住就好,姚姑娘说这要一两天时间,或者更久。”端木宏收拾完多余的布条,走过来对苻锦说道。

    苻锦再三谢过端木宏和谢熏,便出了院子,上马往城中赶去,为了找到替换的尸体,她一天都在奔忙,既没合眼,也没回长安城中和李彦会面,自然也没和他说忽然出现个女子声称可以复活已经死去十余天的父王,这和之前的情况变化不可谓不剧烈,接下来如何,当然要和他重新计议一番。

    她骑马一会儿骑得快极了,想把这个好消息赶紧带给李彦,她自己喜悦得没法承受;一会儿又放慢下来,既是觉得这事殊不可信,同时不知埋藏着何等的险恶,自己应该理清思路之后才见李彦为好。

    这么快快慢慢的变化许多次,她进了长安厨城门,便要往西市摩罗布坊赶去,不过在两条街坊开外的距离上,心中忽然踯躅,勒住马站在原地沉思一会儿,调转马头朝侍中王休的府邸赶去。

    王休的府邸距此不远,转眼就到,苻锦提前下马,将马匹找一处马柱拴好,步行找着王休府邸的后门,对看门人说自己是夫人陪侍丫鬟采萍的妹妹,家里有事要找她,看门人便派人找来采萍门口相见。采萍出来见着是苻锦,大吃一惊,忙把苻锦拉进府中,将她引入到府上一处僻静的房间,然后去找来苻宝在这里相见。

    苻宝对苻锦找上门毫不惊讶,反而嗟叹为何来得这么快,她还没想好怎么给苻锦说未央宫里是假的父王这件事,这件事后来变得更像是错觉,她想起妈妈就坐在父王的身边,她难道也没看出来?

    “你能来,真好。”苻宝匆匆地赶来,喜悦地说道。她已经穿着妇人的裙襦,和短衣紧裤的苻锦完全不像是一对年纪只差两岁的姐妹了。

    相形之下,苻锦一脸的迷惘和愁容,她想和往常那样更加贴近一点给姐姐说话,可又意识到两人差别甚大,再也没法像以往那样亲昵。

    “姐姐,我是来找你商量一件事情的。”苻锦迟迟疑疑地说道。

    “当然好,你说就是。”苻宝让苻锦坐下,她自己也坐下来。

    “那个人……呢?”苻锦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迟疑地说道,“他不会发现我们吧?”她说的是王休,还不习惯称之为姐夫。

    苻宝稍微楞了一下,说道:“他受了点伤,现在在床上躺着修养,你可以慢慢地说。”

    苻锦哦了一声,她稍觉安心,又痴痴地想了一下,说道:“姐姐,接下来我说的,你别太惊讶了,那些都是真的,不是我编的。”她的语气落落寡欢,好像从前她受了小委屈,在姐姐面前倾诉似的,只是用词要稳重得多了。

    苻宝听得揪心,她伸出手拉住苻锦,说道:“你尽管说,我都信的。”

    “姐姐,我没发疯,”苻锦仍觉得不踏实,又补这一句,看苻宝点头,才接着说道:“父王,是父王的事。在宫里的那个父王,并不是我们真正的父王,那是叔叔和大娘联手立的替身,我们真正的父王,在去年就已经被流放了。”

    苻宝的心跳几乎停住,她恐慌地看着苻锦的眼,手脚冰凉,几乎要仰面倒下,恍惚了两下,苻锦后面的话她便听不见,心里只想,原来这件事是真的,我发现的没错,果然父王不是真的父王,原来苻锦逼我先知道,所以她逃离了未央宫;她说这事是叔叔和大娘联手,可是妈妈究竟是没看出来,还是她也有份参与?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苻锦摇着苻宝的手,她见苻宝眼神发直,身体僵硬,吓得赶紧呼唤她。

    “我……我也发现了。”苻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滴泪落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道,“你离开未央宫是去找他吗,你找到他了么,他还好吗?”

    苻锦点头,说道:“我找到了他,但是,没过几天就……”她盯着苻宝的神情,预感到苻宝如果听见父王的死讯便立即会嚎啕痛哭,这也不必,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出了点意外,现在正在想办法救治。”

    “是什么意外?”苻宝急切地问道。

    “实际上,”苻锦斟酌着,慢慢地说道:“实际上,也可能救不转回来,我们要有这个预备;不论救不救得转,姐姐,我来找你,是为了你可以帮上忙。”

    “什么忙?”苻宝声音低沉而凄切,显然是不论什么忙她都愿意戮力而为的。

    “如果父王能救转回来,我们要帮他重归大位,如果救不转回来,我们要为他报仇,使宏哥哥可以登基为王。”

    “报仇,向谁?”

    “在位的那个人只是个傀儡,算不上仇人,我们的仇人是叔叔,阳平公苻融。”苻锦的语气绵软无力,她清楚地知道苻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可同时又觉得叔叔不图私利,想要为天下庶民好才做这件事的,父王去世前对他也没流露出怨尤,自己所谓的报仇,看起来很像是肆意的胡为。

    苻宝哦了一声,她觉得心头比刚刚要好一些了,可仍然

    迷惑很多,沉思一下,说道:“哥哥们知道这件事么,难道不更应该是他们出头来做这件事么?”

    “这件事,”苻锦叹息了一声,最初她也有类似的念头,随后慢慢明白不论是苻融联手大娘驱逐父王,还是以后的许多事,包括父王他自己的归来,都是以这件事不可张扬,否则将不可收拾来说的,她慢慢地也懂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一个哥哥知道,除了东宫的太子哥哥之外,他是有份参与的。”

    “为什么?”苻宝下意识地问道。

    “因为他们会胡来,”苻锦言简意赅地说道,这句话本身对她自己也不啻于警省,“天下会因此而大乱,就像前朝发生过的事一样。”

    苻宝哦了一声,她立即就认可了妹妹的说法,问道:“那么,我们可以做点什么?”

    “那个人,”苻锦不愿意称之为姐夫,她思索着,说道,“他也是参与在内的,姐姐,首先,你不要让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了真实的状况。”

    苻宝的脸因惊恐而变形,憋得通红,她既难过又失望,嘴角颤抖,说不出话来,只嗯嗯两声。

    “你留意他的动静,探听他的想法,他总会有无意间泄露出来的念头,姐姐,你把有可疑的都记下来,交给我。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别的我暂时还不知道,我想到了以后会设法通知你。”

    “你一直在长安城中么,我该怎么通知你?”

    “你不用抛头露面,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消息就交给采萍送到西市的摩罗布坊去,交给李彦,就等于我也收到了。”

    “李彦,那是个什么人?”苻宝不知怎么就注意到这一点。

    “是我的……伙伴。”苻锦正色地说道。

    “那,宇文奚呢?”

    苻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她目光盯在地面上,良久才说道:“姐姐,你别再提他了,甚至,你都别再想有他这个人,忘记他吧。”

    “哦。”苻宝觉得妹妹离去这段时间,大概的确经历了许多,以前那么依赖着自己,这时候却有分明的主见,她也乐于这样,苻锦不肯说宇文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把这当成个秘密藏在心里就是了。

    “姐姐,就是这些,我要找你的就是这件事,你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同时你答应了参与进来。”苻锦站起身来,她难过又欣慰地望着苻宝,“也许我不该这么做,你要小心些,不要急躁,首先保护好你自己。”

    苻宝叹了一声,也站起身来,和妹妹相拥道别。

    她没法对苻锦说王休待自己很好,比结婚之前预想的要好多了,虽然王休受了重伤还不得同房,但她已经感受到这会是可比拟张敞画眉、文君当垆那样的和谐美好,谁知道他却与父王所遭遇的困厄有关。既然叔叔苻融是为首者,那王休在其中自然占着重要的角色,而自己是妹妹这一边

    暗藏在他身边的棋子。

    苻锦离了王府,上马一路奔回摩罗布坊,将这一天来发生的事,除了和苻宝见面这件事之外,一一地说给李彦和郭昶听,听得李彦和郭昶各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大概需要等上两三天,才能知道究竟会如何,我父王他是复活,还是复活不得。”苻锦最后语气怅然地说道。

    三人沉默良久,李彦先开口说道:“我记得他面容被烧毁了,即便复活过来,又怎么能得到群臣的认可这就是你父亲?”

    “只要他还是他,自然能说服众人认可。”苻锦觉得事实根本就是如此,只是她表达得不够有力,像是在胡搅蛮缠一般。

    “所以我们最好放过你叔叔,我们不能杀他,而是要依靠他,如果你父亲得以复活,我看他也是期待你父王复活的,不会阻挡他复位,只要他认可这就是你的父王,群臣也不会有异议。”李彦说道。

    “大概,是这样的。”苻锦有些明白过来,她同时觉得如果父王复活,本来也没有必要杀叔叔复仇,李彦所说的十分奇怪。

    “如果失败了,我们同样也不该杀他,以我所知,他是个不错的人,由他来统领这个国家,比你的哥哥,”李彦顿了一下,给了措辞更多的时间和韵味,“要适合得多了。”他对苻锦低了低头,表示对说出这样的话的歉意。

    苻锦一愣,随即她理解了李彦前面的话,他希望她置身于事外,不论结果是什么。

    “你是说,由我叔叔来继承王位?他对我说过,他没有这个意愿,他要做的是选择一个好的君王,唯独不能是我的哥哥,不是宏哥哥,也不能是别的哥哥。”苻锦对杀死一个人来泄恨并不执着,至少此刻如此,相形而下,她在意的是父王的遗志,她也不真的知道那是什么,但让皇位传到太子手上是传承的惯例。

    “一个好的君王,同时,不能是你的哥哥。”李彦有些迷惑地重复了下这两句,先前苻锦没有说出这一点来,但现在也不晚,他几乎是即刻便理解了苻融大部分作为的动机,他觉得浑身有些烦躁,身体里有些东西仿佛在涌动。

    “你是……”苻锦从李彦的表情里听出些异样来,虽然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只觉得有些怒气在心底升起,“你是觉得他的想法是对的吗,你赞同他,会站在他那一边?”她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耸起,像只好斗的小公鸡。

    “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但你叔叔,他的想法是值得尊敬的想法,我真想知道他以后打算具体怎么做。”李彦慢慢地说道,神情凝重。

    “然后呢?”苻锦怒气稍微泄去一些,但仍然手握着拳头藏在背后。

    “我想知道在他身边有谁帮他做这件事,以及如何确定一个人是适合做一国之君的,如何挑选,以及如何保证这

    个人,不是你的任何一个哥哥而能服众,同时确保下一个君主也这样遴选出来,顺利地即位,长长久久地不改变。具体地想一想就知道,这件事实在太难了。”李彦思索着说道。

    郭昶轻轻地嗤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李彦注意到了,扭头看了他一眼。

    苻锦叹了一口气,茫然地说道:“我希望他能活转过来,能顺利地回到宫中,如果活不过来,那也只有这样了。”

    李彦紧盯着苻锦,既是热切的,又是冰冷的,苻锦偶然抬头才注意到,问道:“什么?”

    “我在想,我在想,我在想,”李彦连说了三遍,才下定决心说出来:“如果你的父王活过来,他应该册封你做他的继承人,如果他没能活过来,我会去对你叔叔说,他搞错了,一个替身并不是他设想的这种体制的好的过渡,而应该是你。你是最好的过渡,也会是最好的王,一个女王。”

    苻锦觉得这是认识李彦以来他说出最离奇而孟浪的话,连声说道:“你疯了,疯了,你疯了吗?”她望向郭昶,希望在他脸上看出同意她观点的表情来,但郭昶的脸似乎隐藏入阴影中,什么情绪也没流露出来。

    “每一个值得去做的改变都是发疯的,”李彦眸子明亮,同时又是温和地说道,“你是一个好人,善良,单纯,也是理智的,我不是说但凭这些就可以坐上王位,而是说坐上王位地人应该具有这些品质。可惜现实不是这样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苻锦觉得李彦是认真的,她心底里起了恐惧,脸色变得苍白。

    “我并没有说这就是我的决定,因此就成为你的决定,都还没有,这只是一个念头,我们可以继续思索,继续讨论,如果不可行,就抛弃它,如果可行,干嘛不去做呢?”

    “想也不可以!”苻锦颤着声说道。

    “就因为你是个女子吗,就因为传统如此么?”李彦轻轻摇头,他原本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但苻锦转述她叔叔的想法在一瞬间激发他,点燃了他的原野,举一反三不过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