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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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柔肠百结

    端木宏揉了揉眼睛,又抬头看去,几百步外的那个影子开始移动,可以断定他是个并没有骑着马的人,他也没有朝着水口村的方向而来,而是朝着东南方向折去了。整个上午,只有这么一次观察到有人的动静,从半山坡上最高的一棵树上朝东边望见。

    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坐着。谢熏倚在树屋的另一边观察口,她也看着东边偏北的方向,但没有端木宏那么专注。

    “那个人,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送走的?”谢熏冷不防地问道,那会儿她刚刚出门借布料去了,没有亲眼看见后来的变化,只是听说了这个过程,她为此一直揪着心。

    “哪一个?”端木宏楞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哦,那个人,他是走着来的,坐着说了会儿话,头一歪便倒下死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谢熏语气冷淡地问道。

    端木宏能感受到谢熏语气里流露出的厌恶感,和两天来谢熏的坏脾气一以贯之,觉得自己最好少说为妙,便只说,“我不知道。”停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这总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有人死了,怎么能说是好事?”谢熏反唇相讥得也简单。

    “看起来是有些奇怪呢。”端木宏说道,心头迷迷茫茫的,他想不起谢熏从哪一刻起开始变得脾气这样坏,真正的理由又是什么?

    “这不是奇怪不奇怪的事,这是好和坏的事。人死不可复生,但你们居然相信死了那么久的人还可以复活,为了复活,又把好好的一个活人骗来,不知道怎么的让他死掉,仅仅是充作尸体去骗一下苻融。”谢熏的声调不高,但掩不住愤怒。

    “正像你说的,那儿容易找得到恰好适合的尸体,只能用活人了。”端木宏内心纠结地说道,他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十分怪异,简直不是人话;可如果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假如苻大哥真的可以被复活,难道弃之不救么?昨天下午来的那人他看得出清醒自信,明明是为赴死而来,很难说是骗来的。天尊道讲命理,他自己只懂个皮毛,强烈地感受到这人生而赴死是他命理如此——可这怎么讲给比他能言善辩十倍的谢熏?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谢熏说道,胸中气愤难平,“这句话是孔子说的,意思是说以活人祭祀不仁,连用陶俑代替活人用作祭祀也是不仁的,要受到绝后的惩罚。苻大哥说他一生的志愿是要做个好人,践行仁恕之道;你们所谓为了使他复活,却正毁掉了他的努力和清誉!他就算能活过来,也立刻被你们气死了。”

    端木宏缩着脖子,承受谢熏的嘲讽,他想,苻大哥如果能活过来,就算用了一个活人的生命,于天下而言大概也是划算的,哪怕十个人,百个人呢?何况那个人看起来是甘

    愿这么做的。人的生命当然宝贵,但也是倏忽无常的,可以为一念而生而死,没有永恒不变的道理可讲。我也杀了那么多人,我该受什么样的惩罚?

    他心里这么想,当然不会说出来;同时他也觉得谢熏说得也对,天理当然该是那样,生命是应该宝贵的,也该是平等的。

    谢熏心里想的是,端木宏还是太木讷,如果他是个世家子,读过几天书的话,刚刚自己用孔子的话论述,便也用孔子的子不语乱离怪神就可以把自己整个反驳回来,这已经是个乱离怪神的时代,孔子不过是一介腐儒,不值一提。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谢熏又冷冷地嘲讽道:“说起来,那个女人,她要复活苻大哥用的倒正是作茧自缚之法呢。”

    端木宏听过作茧自缚这个词,却没想到用在这里正是贴切,心里先击掌叫了一声好,随即心情就惶惶不安起来。

    姚玉茹昨天夜里在苻锦送走替换苻坚尸体的那人之后,便将苻坚尸体置于地上,她要端木宏和谢熏找来许多布料,将这些布料剪成两指宽的布条,用这些布条将她自己和苻坚层层密密地绑缚在一起。不止是绑缚,而是从头到脚整个地严实包裹在一起,一丝缝也不留。端木宏和谢熏开始不觉得有异,以为只是寻常的绑缚在一起而已,做到后来才发现按姚玉茹的要求,裹得正如同蚕茧一般。在布条裹成的茧里,姚玉茹和苻坚的尸体面对面,贴着抱在一起,那情形端木宏看得心惊肉跳,觉得邪性已极。

    听谢熏又说起这件事,端木宏惟轻轻叹息,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以姚玉茹那样年轻美丽的女子,却与既年纪已是中年,又死去许久,被烧毁了面容的苻大哥紧紧地贴在一起,实在是丑陋唐突之甚。实际并不是苻大哥唐突了姚玉茹,是姚玉茹那样抱着他,这令他心中更有亵渎挫伤之感。

    谢熏盯着端木宏,见他揪然不乐,像是有深沉的心事,心中突的一跳,心意缭乱,不知从何说起,怅然地轻轻叹息。

    昨天,姚玉茹叮嘱端木宏守卫着院落,说她需要在茧中呆上许久,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破出;她在茧中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需要守护得严密。端木宏和谢熏商议过后,决定在院子北边的山坡上设置警戒,这样既不惊扰姚玉茹作法,在山坡上又可以站得高望得远,周遭有什么动静可以尽快掌握,想出对策来。

    谢熏看中了一颗十几丈高的大树,认为藏在树上不仅望得远,自己也可以隐蔽得好。端木宏便按照谢熏的指挥,花了小半天时间用树枝搭出一间不算小的树屋来,能容纳两人,还有少许转圜的空间。在这里他们可以目视观察差不多一两千步的距离,离自家的院子也不太远,在百步以内,看得清清楚楚。

    “我爹说,为

    将者指挥作战,最重要的不是谋略,也不是勇气,而是掌握全局的情势变化,这是真正重要的。”谢熏刚刚爬上树屋的时候,一扫阴郁的心情,几乎欢呼雀跃,差不多是她离开建康以来最开怀忘情的时刻。她从小就想要这么一间树屋,长在树上的屋子,但只能想象,在建康也好,在始宁也好,不会有人为她搭一间这样的屋子。

    端木宏不太懂得,但他不会去质疑谢熏所说的,谢熏说的当然是对的,他含含糊糊地说道:“哦,是吗。”

    “可惜这里还不够高,看得不够远,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来袭,我们在这里当然比守在院子里好得多,但也未必能提前很多看到,看到也未必有能力做出反应。”谢熏说着此处,新想着别处。

    “哦,那该怎么办?”端木宏随口问道,他没那么好奇,对他而言,所有的敌人都在他面前三步以内。

    “最好是骑在一只大鹰的背上飞在空中,这样才算看得远。还有一种法子,可以把孔明灯放大许多倍,不知道能不能载起个人飘在空中,这才是最好的斥候。”

    端木宏跟不上谢熏所说的,他思绪飘在了别处,想起在石头津的江面上,那个姓张的渔人所说的关于飞鸟的自由,接着又想起孙玥来,她倏忽地出现在他面前,又永久地消失,不再出现了。

    谢熏本来沉浸思索的喜悦,扭头看向端木宏,欢欣戛然而止。她不知自己为什么看得出端木宏在想什么,虽然确切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是在想着另一个女子。他的眼神完全垂下,仿佛别的时候有根线连在自己身上,而这时候这根线却断了。

    她想起当时看着姚玉茹要自己和端木宏一起将她抱着苻坚的尸体,布条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一直裹成一个茧;做这件事时,谢熏的感受是恶心得想吐。慢慢的这感受却改变。她一再地想,觉得虽然那并不是,但寓示着男与女之间某种亲密的关系,是好的。

    她不在意布茧里的那两个人是谁,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和端木宏也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与端木宏已经有过许多亲密的举动,她看过了他身体,可还没有结合在一起过,想着那个茧,想象着里面正发生着的事,不知为何,她身上起了一丝的颤栗,感到莫名恐慌。

    她的腿搭在端木宏的腿上,她很想移动一下,和他更亲近地贴在一起。她也许动了,但

    不够明显,端木宏聚精会神地望着远处,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什么。

    在夜里端木宏也趴在窗口瞭望着远处,虽然看不见什么,但他相信如果有人来,一定会有火把,他只要守着没有火把来就够了。

    谢熏也瞭望,她就没有端木宏的耐心,看一会儿就发困,心头浅浅泛起的少许情欲敌不过困倦,天黑不久她便飞快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端木宏红着眼睛,但精神奕奕。他递给谢熏两枚熟鸡蛋,那是他黎明时下了树回到院中为她带来的。

    “你说,苻大哥如果能活过来,他要怎么做,才能夺回自己的王位?”谢熏问道,她也不是要问端木宏这个问题,而是希望借着问题来梳理心中的乱流。

    “只要苻大哥活过来,那不就和他没遇难之前一样,他可以直接回到宫里,他弟弟会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只消把那个替身暗暗地扣下,然后苻大哥不就又坐回了自己的王位?”端木宏稍微琢磨了一下答道,他是觉得哪里似乎有问题,但并不知道是哪里。

    谢熏摇了摇头,说道:“不对,依我看,苻融为他哥哥去世而悲伤是真的,他之前请他哥哥回来也是真的,但我觉得大概苻融不会希望苻大哥复活了。”

    端木宏心里一沉,想问“就和你不希望苻大哥复活一样么”,这带着些火气,他觉得不妥,急急地煞住,问道:“为什么?”

    “苻融有他自己的想法,和苻大哥不同。”

    “那该如何是好?”

    “你们都忘记了,苻大哥脸上被烧得面目全非,他即便复活这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苻融即便肯支持他,也有该如何对大臣们解释的难题?如果不肯支持,那苻大哥简直一点可能都没有证明他是他自己了。”

    “这……”端木宏身体猛地向上一冲,头撞在了树屋的顶。他揉着头皮,一边琢磨,说道:“不夺回王位也好,就做个普通人。”

    谢熏冷哼了一声,她觉得端木宏有出自本心的稚拙,这稚拙不是不好,只是昧于复杂的人世间;姚玉茹如此这般的俯身屈就,当然不是为了复生一个普通人,说过想要比肩圣贤的苻坚自己又怎么能容忍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那会比杀了他还要不可容忍。

    “你在想什么?”端木宏见谢熏不语,神情变了又变,怀揣着小心地问道。

    “没什么。”谢熏轻快地说道。她已经暗暗地拿定了主意。

    在这个主意拿定之前,谢熏已经想了许久,翻来覆去地想;既然命数使我在这里而不是别处,和端木哥哥在一起,端木哥哥又挂牵他的苻大哥,我该担的忧已经担忧过了,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苻大哥复活之后保持睿智谦逊也好,变得残暴多变也好,我都支持他从死中复活,以及复活后拿回属于自己的王位,毕竟只有盘踞着王位的苻大哥才是苻大哥,身为平民的苻大哥毫无意义。

    姚玉茹想要复活苻大哥,自有她的目的,我能做的,是使他重登大位,我也会对他有所要求。我的要求是,要他终生不启战端,不论对哪一国。不对任何一国开启战端,天下的生灵可免于涂炭,人民得以休息,我所属于的晋国也就平安无虞。

    而这本身是一场战争,不用死

    许多人的战争,决战于宫廷之中。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他已经老去,没法在战场上指挥作战了,为了他免于担忧和失望,我最好能博得全功;从这个角度说,我惟恐苻大哥不复活过来,惟恐他重登大位得容易,我希望一切都更难些,做到了之后,我才能有底气对苻大哥提出要求,而他不能拒绝。

    谢熏柔肠百结地又想了许久,脸上潮红,想象着一个情景,她对端木宏说道:“端木哥哥,我要一个人回南方去了,你好好地留在这里帮苻大哥,别挂念我。”

    她想象端木宏惊讶地跳起来,他哭丧着脸问为什么,以及恳求她不要走,他想问她,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令她这样伤心失落地要离开。如果她说出来,他一定都改。甚至,当她说这是因为他在苻坚复活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他也会改。

    她喜欢那样的情景,喜欢端木宏对她的情绪表达得更激烈一些,他们之间由最初的含蓄有礼变得有些沉闷,像是陷在了泥淖中,她愿意打破些什么求得改变。苻锦和姚玉茹的出现令她担忧,甚至恐惧,和端木宏单独呆在狭小的树屋里让她稍微安心,可以重整对未来的设想。

    她伏在她的窗口上,望着山坡下的田野地势,树林道路,暗暗地规划。

    “我要下去一下。”谢熏忽然说道,她的脸仍然红彤彤的。

    “你有什么要的,我帮你去拿。”端木宏说道,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远处。

    “我必须亲自去的,你帮不了。”谢熏吃吃地说道。

    “哦。”

    “我要去得久些,你别担心。”

    谢熏倒退着出了树屋,踩着树干上挖好的踏孔,慢慢地爬下了树。她觉得自己像笨拙的猴子一样,爬树屋这件事变得一点儿也不好玩,她再也不会上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