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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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生死相依

    谢熏后退着离开树屋时,端木宏心里感觉到一丝的放松,就好像阳光被云层遮挡住,一下子变得阴凉。

    他喜欢这种感觉,自己独处的感觉,在过去一两个月里他能独自一人的时候实在太少,他总和谢熏在一起,要么就是还有更多的人。他也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喜欢和谢熏在一起,但那太多了,他需要喘息之机,哪怕是片刻。

    他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只是观察着远处,远处的情景和他的内心差不多,画面差不多是凝固不动的,在田野里缓缓走动的那几个乡民被他融化到了背景中,毫无变化;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蝉鸣间歇,他希望谢熏最好晚点儿回来,她不在的时候,他更加怡然自得。

    片刻是多久?他不知道,总之在某个时刻他心里忽然起了一阵恐慌,她不会不回来了吧?他飞快地驱散了这个念头,又回到空空如也的状态当中,直到他听见自己的腹中咕叽响了一下,他才一下子醒悟过来,立即又觉得这醒悟是错觉,发了一会儿懵,转到另一个窗口往下看,谢熏并没有在从院子里回来的路上。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生气的情绪在他胸口堵住,好一会儿他没有呼也没有吸,沉浸在窒息的微微难受当中,憋不住了,才猛地深呼吸几下,调匀气息。然后,他能确定这是生气的感觉。

    他手脚麻利地下了树,屋朝院子走去,心想,如果谢熏回到了屋内的床上睡着了,他就原谅她,立即乖乖地回到树屋,继续一个人完成监视观察;如果谢熏并不在屋里呢?他没这么想。

    才走到院子门口,端木宏楞了一楞,显然谢熏不在屋子里,院门的锁扣还是他早上离开时扭成的模样,她没法回到院子里同时门锁又被扣好。他的步履猛地沉重,回身看了看周遭情景,周遭也没什么异常,最近的园舍在数百步之外,空旷的田地里他叫不上名字的植株虽然茂密,但都低伏着,没有藏着人的可能;零散分布的几颗树也藏不住任何人。

    他想了想,头皮发紧,还是扭开铁锁推院门进去。院子里和在高处看没什么两样,裹住了两人的布茧摆放在院子当中,毫无遮挡,这是姚玉茹要这么做的,不避雨露曝晒,这些对法术是有利的;正房和两边的厢房的门都开着,一眼便可以看见每个房间里都没人,也没人倒在床上入睡。

    这时候端木宏才意识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他顿时想起这一两天来谢熏对眼下发生着的事情的态度来,她反对令苻大哥复活的法术,反对用一具尸体来替换苻大哥,她为这件事所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担心;乃至于,端木宏这时候感觉到了,她也不喜欢苻锦和姚玉茹,她对她们的态度迥然不同于先前对甘璎。

    端木宏心中下坠,他竭力

    回忆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可能激怒了谢熏,使她对自己不告而别;想了一遍,他大致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觉得自己这下是不是忧虑过度,她自然去办她要办的事,那事不可对自己说,她办完了就会回来,甚至她这时候已经回到了树屋上,却不见自己,心里也会着急。

    他转身望向山坡上载着树屋的那棵树,树叶茂盛,将树屋掩藏得很好,看不见什么。接着他意识到,谢熏没有回到树屋去,她正行走在自己不知在何处的道路上,更重要的是,她想着的事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

    他退出院子,小心翼翼地关上院门,这时才发现自己浑身汗湿,手软脚软。他就这么走回树屋,坐在树屋当中,开始思索,我该放开这儿事情去寻她,还是继续守在这儿?

    也许谢熏下一刻就会回来,头冒出在树屋的入口,娇嗔地致歉,他此刻所有的担忧和愤怒都是多余的;又或许她真的走了,已经离这里不知有多远。她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内心的不快已经累积到某个程度。

    端木宏心想,她到底为什么而离去,离去又去了哪里?会不会有什么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袭击她,把她绑走了?想到这儿,他又猛地跳起来,撞到了头,但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对,她最后说,我要去得久些,你别担心。这句话是有所指的,不是随口所说。

    他稍微动摇了那么一下子,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依然必须守在这里;等此间事一了,他当然会去找她,问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何什么也不说地离开,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自然要赔礼认错,对她有所弥补。他想到也不一定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是她远离父兄和自己来到北方,不大的疏慢也会令她倍感冷落,伤心难过,说到底还是自己错了。

    他左思右想,眼睛虽然盯在外面,心思却不知在哪里;他意识到这一点,心慌慌地想,也许有许多可疑的人已经接近了院子,可我视而不见,这该如何是好?他拿不出主意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纠醒自己专心。

    天色不可抗拒地变得昏暗,夜晚来临,端木宏眼中不自觉地噙泪,一丁点湿润挂在他眼中,欲哭不得,心中沉甸甸地堵住。

    夜深之后,他精神倦困,先是虚着眼,凝神静听远处的动静,蛙鸣虫唱,身边仿佛空了一块。他坚持许久,终于头埋在了手臂上,昏昏地睡去。

    他像烟雾一眼,又像是流水,从自己的身体中溢出来,回身望着他自己。

    端木宏抬起头,他没有醒过来,只是抬起了头,睁眼看着自己的暗影。他们俩都有些吃惊,可这又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并不那么意外。

    “你出现,是为了保护我。”端木宏说道,他是这样猜想的,但并不那么自信,“我现在没有危

    险,你为什么出现了?”

    “不总是那样。”暗影摇着头说道。

    端木宏承认,金镛城下就不是那样,那天夜里他并没有处在什么危险中,这时也是,“那是为什么?”他问道。

    “种子为什么破壳,枝条为什么伸展,胎儿为什么孕育,赤子为什么长大成人?”暗影一连串地反问,他有着端木宏一样的面貌,但因气息完全不同而像另一个人。

    “我不懂你说的,你该说得更明白些。”端木宏咄咄逼人地说道。

    “我是我,你是你,我是你,你是我。”暗影的话更晦涩难明,说完这几句,他便停下来,望着端木宏。

    两相沉默了一会儿,端木宏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就这么谁都不说话,还是我一句你一句……你不能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么?”

    他已经看出,并不是自己设法拦住了暗影做什么,而是他本来就没有预备做什么,只是变化出来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而这也是他想要的。

    “我不是你的敌人,反过来你也不是,我们是一体的,我们都是同一个。”暗影说得很慢,非常清楚。

    这和端木宏想的相似,但他的不明白也根基于此,“但我们显然是不同的,你控制不了我,我也控制不了你,我们的想法也根本不同,我以前也许好勇斗狠,在比剑的时候伤了不少人,但我不是冲着伤人而去的,我是为了赢。但你不是,你不是为了赢,你就是为了……”端木宏心里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但找不出词句来描述,在这里停了下来,也许愤怒的气势足以说明。

    “种子为什么破壳,枝条为什么伸展,胎儿为什么孕育,赤子为什么长大成人?”暗影说道,和刚刚说的只有语气细微变化的不同,他稍微停顿,接着问道,“反过来呢?”

    “反过来?反过来是什么?”端木宏心忽然慌起来。

    “这些都是生,生的反面是死。”

    “死亡,对,你是为了带来死亡。”端木宏脸上的肌肉乱作一团地说道,抽动着,痉挛着,他既愤怒,又悔恨,又无助,像一脚踢翻了镶星的星灯。

    “死不是不好的东西,只是生的反面。”暗影觉察到了端木宏的措乱,深沉地说道。

    “当然了,对你来说,当然是这样。”

    “生是有方向的,这方向就是死。没有生,就没有死,反过来说也是一样,没有死,也就没有生。”暗影耐心地解说道。

    “好吧,我知道了,但你想要什么?”端木宏知道自己争辩不过对方,退后一步地说道。

    “我说过,我们是一体的,是同一个。”

    “不,我们是不同的,我以前伤人,现在知道错了,我只会保护生命,不会以夺走人的性命为乐。”端木宏激烈地说道,他并不那么自信,按照于宜的说法,桃木剑可以使他减少杀伤,但只是减少而已,

    他命中注定会带来灾祸;他同时知道,暗影威力无穷,他可以轻易使数千上万人的内心恶意膨胀而竞相投入屠戮之中。

    “那不是你,那是别人所塑造的你,你本来的的,是我。”暗影好像沉浸在这些言辞本身的构造上。

    端木宏心中一动,他起了一个念头,这念头还朦朦胧胧的,“如果我是你,为何我和你不同,我不能控制……你的念头?”

    “我们可以融合在一起,只要我变成你,你变成我,我们合而为一个就可以了。”

    “你可以变成我这样,我是不会变成你那样的。”端木宏说道,心里想的却是,这有何不可?

    “我前面说过,你不是你,至少不是本来的你,而是你按着别人希望你成为的那个人的样子塑造而来的。你是个假的,我才是真实的,是原本的你。”暗影的语气既不激烈,也不局促,像是在陈说一个显然的事实,“你只消承认你此时愤怒,痛苦,而不是别的,自我安慰、辩白,下跪,认错,就足够了,去除掉这些,你就接近了原本的你,那也就是我。”他的声音有些扭曲刺耳,像是没有上油的车轴。

    端木宏好像听到自己内心中发出一声哀鸣,像一声叹息,也像是一把锁被打开。他能感觉到,那些因谢熏离去而为她辩护,责备自己的言辞理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根本什么也没做错,一点儿也没有,她不告而别当然是因为她自己背叛了她所说的。当那些辩护的理由都消失,他心中只剩下被欺骗后的怨恨。

    接着他想起了更多,从他记事起到今日之前,他这一生里经历过的所有愤怒的时刻,他从未意识到竟然有那么多,无处不在,无刻不有,无人不怨,而从前平衡着这些愤恨的力量全都消失了,剩下只有单纯的恨意。这些恨意聚集凝结成浓烟一般,压在他的身体里,使他凝重无比,看起来更接近暗影了,从内到外。

    “那些你尊敬的人,教化你的人,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应该去做,什么不该去做的,正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使你离开原本的你,把你塑造成他们希望你成为的那个人,恰恰不是你自己,和你原本自己相距得最为遥远。”暗影接着说道,不容置疑的。“张昭成,季子推,他们不知道你是谁。”

    “那些人世间的道理,难道也都是错的么?”端木宏冷淡又激越地问道,暗影没有提到父母,他们共同的父母,如果暗影说师长们都是错的,那么父母所教的道理和师长们也是相通的,他该作何解释?

    “那是俗人们的见解,俗人们如同夏虫不知有冰,知道生却不知道死,论及死也只到祭祀和礼仪,是俗人们的教化而已。他们不知道死和生是相生的,死就是生,生就

    是死,死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暗影铮铮地说道。

    端木宏觉得听懂了少许,大部分还是混沌的,不能说不懂,但也很难说明白;但这些和胸中的所有愤恨是贯通的,令他将信将疑,信而不疑。

    “她也是这样,她不在意你是谁,只把你变成她想要你是的那个人。你可以从很多地方感受到这一点,当她发现你没法是那个人,就断然地离开你,连句托词也懒得去想。你也并不真的喜欢她,你喜欢的人是孙玥,她只是孙玥的影子;相比起来,在这个世界上,苻锦都比她更适合你。”暗影压低了声音说道。

    端木宏不自觉地摇头,暗影口中的谢熏和他熟稔的谢熏绝非同一人,他想要否认,却又觉得真相也许正如他所说,如果自己连自己是谁迷失了的话。

    “你并不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他们联起手来,做得很成功,几乎成功了,但不会真的成功,因为你始终是你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你。”暗影转成了赞美的语气,气息弱下去。

    “我要杀死你。”端木宏宁愿自己是普通的芸芸众生,他浑身颤抖,咬着牙说出,微弱的怒气更像是在求饶,这是他差不多弃守前的最后挣扎。

    “实际上,你没法杀死你自己,即便你试着这么做也办不到,你是,”暗影似乎提前预知了端木宏的想法,嘲讽地轻笑了一声,“因为,你就是死的本身。”

    接着,他便消失了。树屋中只剩下端木宏,黑暗中他像一尊雕塑般长久地静止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动了一下,哆嗦着,在腰间摸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投出了窗外。

    那东西轻飘飘的,无声地跌落在杂草丛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