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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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子嗣们

    “我记得,你本来不会波斯语,但现在你的波斯语讲得比我还要好,这是你们在里面呆了十几年确切无疑的证据。”檀摩加若语气飘忽地说道,他面前站着的是盖娅,盖娅愤恨地瞪着檀摩加若,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沙普尔在旁边拽住了她的胳膊,只是微小的力度,但构成了微妙的平衡,使盖娅保持着仪度,不至于越来越激动地扑向檀摩加若。

    “我想让孩子们也一起出来,他们找不到我们,还以为我们失踪了。他们会离开家出去找我们,他们没有足够的经验离开家。”盖娅虽然愤怒,但仍然有条理地说道。

    “我们也可以回去。”沙普尔在一旁说道。

    “不。”盖娅简单地拒绝了丈夫的提议,“他们应该出来,而不是我们回去。”

    沙普尔没再说什么,他有些忧郁地望着檀摩加若,指望檀摩加若能说出点好消息来。

    “不是我放进去的,我也取不出来。”檀摩加若已经把这句话大概已经重复了三次,他觉得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但盖娅拒绝接受,他们在这上面已经纠缠了好一会儿。

    “一定有一种办法,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你要告诉我有哪些办法可想,有些是你可以去做的,有些或许你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去做。总之你不能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盖娅眼睛想要冒出火来,沙普尔感觉到她胳膊上正在蓄积力量,像是随时可能对着檀摩加若脸上抽上一记。

    “我可以把瓶子带回到知子座前,请长老们一起来解决这个难题,我回到迦毗罗大约要十天的时间,但问题在于——”檀摩加若说到这里停下来,忧愁地望着盖娅和沙普尔。

    问题在于当他回到迦毗罗,盖娅和沙普尔的孩子们在瓶子里的世界又过去了十余年,盖娅担心的事情如果会发生,早就发生了;如果没有发生,他们也都各自长大,大概不再需要父母了。

    盖娅楞了一下,刚刚想问,心头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脸飞快地变得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懊悔。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的眼睛发红湿润,转过头对沙普尔说道:“不然,我们还是回去。”

    就在片刻之前建议一起回去的沙普尔,他的心意变得完全相反,摇摇头,说道:“不。”

    “为什么?”盖娅徒劳无益地问道

    “也许他们本来就属于里面的世界,而我们属于这里,这个世界。”沙普尔勉强挤出微笑来说道。

    “你这句话,去对着多米娜说。”盖娅说道,多米娜是他们最小的孩子,今年才五岁。

    沙普尔摇摇头,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我一个人回去,师尊,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我回去守着他们,你这就以最快速度地赶往迦毗罗。”盖娅飞快地有了新的主意。

    “事实上这不可行,”檀摩加若苦涩地说道,“你再

    进去并不一定回得到那个地方,甚至不是不一定,而是一定不能。我再让你进去的话,你最可能会落到类似于娜基娅所处的环境里,甚至那里的时间是如何流逝的我也不敢说有把握。瓶中界非常大,一点儿也不比这个世界小,甚至要大得多。实际上,当你们出来时,你们已经和孩子们永远地分开了,除非我能找到令他们也出来的方法。”

    盖娅抽动了一下,她一直坚持着雍容的面孔失去了牵扯的力度,褶皱在一起,无声地哭泣起来,身体摇晃,像是狂风中的树。沙普尔刚刚已经脱开他的手站在了一边,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浑然不查妻子的悲恸,她只好慢慢地蹲下,用手指尖支撑着地。

    “不管怎么样,我这就去迦毗罗,我正好也要去那里。”檀摩加若说道,他身体转过一半去,好像说走就走,但又停下。他扶起盖娅来,对她说道:“也许我不该提,不过,洛里斯,他死在了泰西封,为了阻止人们的蠢动,事实上他也没能阻止,他只是做到尽力去减小可能的伤害。”

    盖娅错愕地抬起头,望着檀摩加若,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已经忘记了,正在仔细地回想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一丝刺痛在她心里的心里,“是吗,我猜想也是这样的。”她说道,稍微有些苦涩。

    “他在最后时候还念着你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猜他一定把你看得很重,他喜欢你。”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檀摩加若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对她说,他只是遇见了洛里斯的尸体,而附着在洛里斯身上的诅咒转到了他的身上,他因而具有了洛里斯所有的记忆。也许还不止如此,也许洛里斯附在了他的身上;他既是檀摩加若,同时也是洛里斯,洛里斯藏在他的身体里,挣扎着,竭力地想要对盖娅说,他爱她,把她看得很重。

    但他不能对她这么说,檀摩加若不能对她这么说。

    “我猜,他想让你知道。”

    盖娅面无表情,她短暂地脱离了对子女们的焦灼,回到再之前许远的岁月,远得像上一次生命。“我知道了。”她说道,轻轻地摇头。

    屋子里似乎起了骚乱,有女子的尖叫和扑打撕扯的声音,盖娅听出那是瑞秋的声音,屋子里只有瑞秋一个女人,娜基娅虽然也是女人,但已经老得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塞纳搀扶着瑞秋从屋里走出来,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半抱着瑞秋,将她强制着推出房间。瑞秋奋力挣扎着,半边身子朝屋内失声地喊道:“骗子,你是个骗子!你们太让人恶心了,我诅咒你下地狱,只有火地狱才配得上你俩。娜基娅,你是个婊子,老婊子,你没有几天可活了。”

    盖娅有些厌恶地看着瑞秋,她猜到屋里发生了什么,她对娜

    基娅也怀着歉疚,丝毫没有想过去安慰瑞秋的意思。瑞秋一下子转身,眼神和盖娅相碰,挣扎才猛地停滞下来,但眼神继续凶狠地和她对视,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敌人,她不会对任何人示弱。

    塞纳继续半扶半推着瑞秋,他的手把她的身体固定得很好,即便是推,也是保护的。他把瑞秋扶到另一个房间,在床上躺好。

    檀摩加若走进屋内,见若恩仍半跪在地上,头埋在娜基娅的膝上,娜基娅的手握着他的手悬在半空,两人保持着奇怪的姿势,既是亲密的,又是疏远的。

    “发生了什么?”檀摩加若气息低落地说道,他也没真的在问这个,他走近若恩,对他说道:“我要回迦毗罗,离开这里。”

    若恩抬起头,说道:“好。多谢你。”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出错。”这句话他是对若恩说的,只是他想说的话的一半,他不能说得更多,更多就是对旁边的人的冒犯了。檀摩加若望着娜基娅,他还记得她年轻时候绝美的容颜,此刻苍老的脸令他触目惊心,他停了一下,才对她说道:“对不起。”

    娜基娅轻轻地点点头,并不说话,刚刚她也没有对若恩说愿意,只是接住了他伸来的手。

    “你的叔叔,大秦的天王大概会再召见你,你要准备好在合适的场合下对他说的话,同时你要小心那个人,胡图澄。”檀摩加若说道,这是他走之前对若恩必要的叮嘱。

    若恩点点头,他实际上已经在为这件事做预备了。包括刚刚做的,令瑞秋伤心,令她远离自己,他自己宣布和垂垂老去的娜基娅结合,那当然是为了以往的爱,是因为愧疚,但更多的是为展开迎战的姿态,应对接下来纷乱的局面。

    “我以为我去罗马接你,是因为我为了劝阻大秦的天王陛下对龟兹息兵,这听起来很怪异,现在更奇怪了。我想还有别的缘由,只是我不知道;我也不是总做我知道原因的事,而是盲目地服从着别人的意志的驱使。”

    “万事总有确定的缘由。”若恩淡然地说道。

    “我意识到,哪怕我不去泰西封,你也会来到长安,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檀摩加若问道,他没有等待若恩的回答,因为嘴里说出来的未必真实,而是转身就走。

    檀摩加若走之后,屋子里只剩下若恩和娜基娅。娜基娅抽回了手,轻轻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我会用生命来证明这一点。”若恩说道,他痴迷而依恋地望着娜基娅,就好像时光什么也没从她脸上带走,她依然是他黑暗中的光。

    “瑞秋说得对,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你应该回到她身边去。”娜基娅平静地说道。

    “我说的是,我爱你,作为你的丈夫,直到我的生命也结束。”

    “我希望我没有去安条克,就没有后来所

    有的一切。”

    “那么我们会以别的方式,在别的地方相遇,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别的没那么重要。”

    娜基娅长久地看着若恩,她回想起自己随着叔叔前去安条克的市政厅,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想起拉瑟斯死的那个夜晚她做的梦,想起自己为了逃离泰西封而答应他的示爱,通过一个长相凶狠的迦南行者的嘴,这既怪异,又现实。“好吧,我愿意,这两个字刚刚我还没有说。”娜基娅语气僵硬地说道,她的表情也很木然,至少没有年轻人那样容易看得出心中的情绪。

    若恩探头过去,在她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面颊上湿而冷。娜基娅也抬头,吻了吻他的下巴作为还礼。

    他们仅止于此,不能做得更多了,她已经太老了,稍微用力就会被折断,看上去也绝不般配。

    一个人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是兰道尔,敲了敲门,说道:“若恩,外面有人找你。”

    若恩再轻轻拥抱了刚刚愿意成为他的妻子的娜基娅,起身出到院子里,院子当中有个身穿着华丽的本地服饰的年轻人站着,仪表堂堂,几个显然是他的随从的人立在院门外。

    “你就是苻镇?”那个人见若恩出来,谨慎地问道,他说的是汉话。

    若恩对这个名字还有些陌生,但立即回过神来,说道:“我是。”

    那人脸上表情十分怪异,像是不愿说,但又不得不说,表情扭曲了一下,才说道:“那么,我应该是你的哥哥,我是苻馗。”

    若恩心怦的一跳,他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但他假设过自己有兄弟,现在他自动上门来了。若恩镇定下来,谦和地问候道:“你好吗,我的哥哥。你有什么事情找我?”

    苻馗没有立即回答,他打量着若恩,像是在他脸上找着什么,若恩也由着他看。这会儿他已经想到,这就是檀摩加若说的天王苻坚会再召见他的前奏,苻坚指派了他的异母哥哥来探他的虚实。

    “你的确长得很像父亲,不过是和我不同的像。”苻馗迟迟疑疑地说道,“我在长安有一处私邸空着,你刚刚才来,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搬过去住,不用住这里。”

    “接下来我大概会需要一块土地来修建阿卡夏的神殿,但我不需要私邸,短时间我在这里住下就好。”若恩说道,等于是回绝了这个提议。

    “你会想到父亲的坟前祭拜。”苻馗飞快地换了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

    “我会去的,但不一定是你带着我去,我可以自己去;你是苻坚的使者吗?哥哥。”若恩有些语气尖刻地问道。

    “这样是不妥的,你不该直呼陛下的名讳,”苻馗纠正说道,语气正如哥哥一般,接着语气缓和下来,说道:“陛下希望你祭拜过父亲的坟茔过后,进宫谒见,陛下对你的故事感兴趣,

    他想亲自问一问。”

    “哥哥,你一直在这里,一定知道我们的父亲当年是怎么去世的?”若恩直直地盯着苻馗的眼睛问道。“他是怎么退的位,又是怎么去世的?”

    苻馗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看看身后几步外的随从,神色慌张地转回头低声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问,父亲是怎么去世的,他留下的遗言是什么?”若恩毫不退让。

    “你疯了么,还是有什么意图?”苻馗额头上汗水渗出,他朝着若恩走了两步,企图把他逼得离院门远一些,远离那几个随从,但这只是令他们两人几乎面贴面,若恩一小步也没有退。

    “哥哥,你去回禀你所效忠的陛下,告诉他我就在这里,他要问我什么事,随时都可以上门来问。但是你,哥哥,你别再介入进来。”若恩也压低了声音,倨傲地说道。

    苻馗目光畏避的,又是严厉对若恩,他的弟弟苻镇,低沉地咆哮:

    “我并不想来这儿,甚至不想告诉你这一点,你这样做很疯狂。在我看来,你从罗马来这件事本身就好像是自投死路一样,自称是父亲的儿子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你佯作张狂,不止是张狂,简直是疯狂,这固然可以引来关注和议论,这大概是你想要的。但现实也许是另一种,你会被抓捕起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几个月以后,也许有人还记得你,议论你几句,骂你几句是疯子;但更可能的是根本不再有人记得你,甚至我也并没出现在这儿。”

    疯狂,这是若恩想要的。离开安纳托营地之后,当他独自一人,他就开始设想真正到达了塞里斯的长安之后,用什么样的方式宣告阿卡夏教来到这儿。疯狂,以及戏剧性和牺牲都是必要的元素,这些元素和他的王子身份叠加在一起,将会构成许多故事构成和传播上的可能性,虽然这些可能性在最初还是脆弱的,不可靠的,近乎蹩脚的戏法的,但在他被盖娅杀死又被戈德复活的过程中得到了某些能力的赋予,这些可能性变得现实;甚至不仅现实,而且是具有真实的意义的。

    “别用这些陈旧的话语来威吓我,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若恩对这个自己刚刚见面的哥哥低声地,凶狠地说道。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你面对的,是全新的,从未见过的……力量。”

    若恩分明地听见,除了他对苻馗说的这句话,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身体内也在对他说同样的话,既是重叠在一起的,又显然可以辨别开来,像怪异的共鸣。这使他悚然而惊,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那个说话的声音又是谁?

    在屋里瑞秋已经安静下来,躺在床上睡着了。塞纳交叉地抱着手,靠在门上,望着几步之外院子里和一个陌生人对谈的若恩。他并非有意偷听,但即便再远一些他也听得到,同时他也听得懂他们正在说的话,甚至若恩内心里蹦出的那句。

    米莎达不觉得那是幻听,那是真实的,也是合乎逻辑的;他吹了个唿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