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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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微热

    瑞秋仰躺在床上,气息急促,她的手肘支撑住一部分身体的重量,身体紧绷着,忍住不哭出来,腹中传来阵阵的隐痛。她竭力让自己放松些,但放松似乎更糟糕,她觉得似乎有涓涓的细流在流出身体,这让她更为恐惧,但毫无办法,她睁大眼睛,泪水无声的滑落,等待着也许会发生的厄运发生。

    有一会儿她陷入到恍惚中,觉得自己只是在午睡,什么也没发生,若恩会走进门来,带来不知名的水果,她称之为黑宝石的,酸酸甜甜,喂到她嘴里。但随即她便意识到这里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不是她和若恩一起生活了差不多八个月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除了若恩之外没有任何别人,美好得像天上的世界,而这里她此刻被安放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房间之外是呱噪的众人,每个人都冷漠而自我,她和若恩仿佛被劫持到这里,而随即若恩宣布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合,而那个女人是她曾经那么喜欢和爱护的娜基娅,显然她经历了可怕的事,但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瑞秋一惊,觉得腿间又涌了一股热流出来,她几乎哭出声来,转头看见枕边有一小卷棉布,慌忙折叠一下便塞在了腿间,然后两腿尽可能地夹紧,用手撑着让自己坐得高些。随即她想到这样流血更甚,将身子挪回原处,稍微侧身面对门口。

    一个人走了进来,不是瑞秋满心期待来给她一个解释的若恩,而是刚刚抱着她出来的那个男子,他是若恩的帮凶,拦住了她冲上去厮打若恩和娜基娅。

    “我是塞纳,”那个男子在三步外站住,打量着瑞秋,用拉丁语说道,“是一路从安克雷出来,护送若恩到泰西封的伙伴。”

    瑞秋用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并不说话,同时她的眼神空洞,好像面前根本没有人。

    “你受了伤,在你的心里,以及身体里,那个孩子,我可以帮助你。”塞纳说道。

    瑞秋身体里的某个位置开始收缩抽痛起来,她虽然不懂得,但这比流血更让她恐惧。她面目扭曲,牙关紧咬,不想说话,又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和自己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艰难地说道:“你去找个医生,我难受得很。”

    塞纳轻轻摇头,不论是若恩,还是医生,都没法挽救此刻的瑞秋,而他是米莎达。

    他走到床边侧身坐下,右手扶住瑞秋的髋部,这看起来轻佻极了,是只有丈夫才会做的动作,医生通常也不会这么做,左手托住瑞秋的脸,轻声地说道:“放松点,重要的是,你会活下去,你的孩子也会活下去,你要跟随着我的指引。”

    米莎达地声音不可抗拒,瑞秋像是跌入到一团轻柔的云中,面前的这个人是个云中的美神,他的脸有和若恩不同的俊美线条,有着火焰一般的光芒,他

    温柔的眼款款深情地凝视着她,使她安心;甚至不止是安心,在他的眼神里她感觉到了四季,感受到大海和风,感觉到女人被爱的虚荣,这或许不能完全弥合被若恩背弃的伤口,但止血生肌的作用是有的。他的手似乎也同时探进她的身体里,安抚着陷于惊悸中的孩子,拍他的臀部,使他停止哭泣,沉静下来。瑞秋整个人变得放松,眼睑下坠,想要沉沉地睡去。

    “你要为爱而愉悦,不因爱而沉沦。”米莎达说,通过塞纳的嘴。瑞秋在沉睡去前抓住了塞纳的手,呢喃地说道:“不要离开我。”

    塞纳有些茫然,他任由瑞秋握着他的手,感慨米莎达的力量,琢磨他对瑞秋说的话,心里既空荡荡的,又如野草在夏天的湿润和阳光里茁壮地成长。

    苻馗来过的当天下午,便有几人上门求见若恩,第二天又有许多人来,他们没有别的目的,只说为看看传说中的苻镇长什么样子,一番赞叹之后还留下许多礼金,猪羊肉干,说这是作为宗亲的一点心意。毫无疑问这些人都姓苻,与若恩关系比苻馗要稍远一些,但也都是堂表兄弟之属。通过这些来的人,若恩才知道还有更多还没有上门来的亲人,都居住在这个城中,而他意识到这些人和自己迥然不同,他们无非是通过一个人而联结在一起,那就是他的父亲苻生。

    苻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若恩问这些堂兄弟们,得到的回答千差万别,就好像在说完全不同的好几个人。这些人并没有明确地问出来,而是隐晦地提出来,你为什么回来?回来是好事,不回来岂不是更好,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若恩没法对这些遽然来访的陌生的亲人说什么,只笑而不语。

    差不多所有人都既赞美叔叔苻坚,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恨意来,那种恨意因无处落足而显得不真实。其中有一个人对若恩提到,你知道吗,真正的苻坚已经死去,坐在朝堂上的那个天王其实是个替身。

    若恩哦了一声,有些吃惊,他没对这个人说他其实在刚到长安的那一刻就见到了天王苻坚,不管那是真的叔叔,还是假的天王。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帮助若恩了解他才抵达的这片土地上的状况,以及他应该知道而只是知晓片断的过往和传言,这是有益的。

    送走又一个来访者之后,若恩精倦神怠地回到院子里,瑞秋正出了她自己房间的门,和他在过道里迎面碰上。

    “你不带她出去走走吗?”瑞秋神情轻松地先开口问道,面色红润,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

    “啊,什么?”若恩仍旧惭怍,他楞了一下,不知道瑞秋在说什么。

    “我是说,她刚刚来到这里,应该出去走走,透透风,呆在屋里不好。”瑞秋的言辞里或许流露出少许的尖刺,但整个看起

    来像是善意地建议。

    若恩明白过来,他低着头,避开瑞秋的目光,说道:“你呢,你还好吗?”

    “我的家在安条克,那儿太远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得去,”瑞秋说道,带着些许嘲讽笑容,“你的朋友答应照顾我,我会留在这儿,当然不是这里,我们会另外换一个住处,很快。”

    若恩楞了一下,他觉得这样很好,这也符合塞纳的个性,是对他的好的转变,即便这其中有些微妙的内容在,“现在我们还不适合对这件事做出评判,也许以后才适合。”他口中这么说,快走了几步,和瑞秋擦肩而过,到转角处,才松了一口气。

    “你答应和她出去透透气。”声音仍然飘了来,追上若恩。

    “好。”他只有轻声地应道。

    房间里,娜基娅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窗外是半个天空和几步外另一幢院子的墙,与其说她看着天空,不如说她面朝着墙,神情漠然。

    “我们出去走走吧,你需要透透气。”若恩走到她背后,轻轻地说道,这差不多是瑞秋的原话。

    娜基娅身体震动了一下,也许并没有,说道:“没人会觉得我是你的妻子。”

    “我们不是为了给别人看,只是因为你需要走一走,而我陪着你。”若恩知道娜基娅的内心风暴,她被拖欠了太多,自然需要得也格外多。

    娜基娅转过身来,望着若恩,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而你是我的丈夫,该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所有的人?”若恩心里面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就变得沉重起来,“也许我们可以举行一个婚礼。”他不想这么说,但大概非得这么说才行。

    听了若恩这句话,娜基娅像少女那样微笑,她在前一刻还是阴郁的,这时像有一束光落在了她的脸上那样明媚。她没有追究这句话下去,站起身来飞快地——至少对她此时的年纪而言是这样,去换了一身裙襦,这是盖娅为她弄来的;她接受了盖娅的好意,像以往那样的拥抱了一下,但她们既没提起瑞秋,也没有提到若恩。

    “我们怎么才能像一对夫妻呢?”娜基娅有些焦躁地说道。

    “我们不用像,我们自己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不行。”娜基娅有些滑稽地摇头挥舞着手臂,眼神有些凶狠的,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

    他们走出了院子,来到巷陌间,若恩稍微超过她小半步地走在前面,娜基娅容忍了这种超出,她脚步畏缩,像是踩在坑洼不平的地上,而地上随时可能冒出吞噬她的陷阱。

    巷子里走动的人不多,娜基娅开始是畏缩的,很快便适应了,张望四周院落和巷陌,绿树和红花,流露出欢喜的神情,“这儿和泰西封差不多。”

    长安当然和泰西封大不相同,娜基娅看到的是相似

    的部分,是数十年前泰西封留在她脑子里的印象。

    “我们会在这儿生活许多年,然后埋葬在这儿。”若恩说道,他确定这是娜基娅想听到的话。

    娜基娅没有说话,她知道若恩在刻意讨好她,但他说的都是无法兑现的,或者说她没法看到他兑现;如果不那么认真,她还是喜欢他的,她会沮丧给不了他更多;但她现在除了认真还剩下什么?

    他们在人少的巷子里走了一会儿,来到接近西市的宽阔的大道上。大道上各色的行人如织,马车与驼队如堵,作坊和商店的店招如旗,声音喧嚣。夕阳透过宫城的高楼照在若恩的脸上,这使他看起来是金黄的,娜基娅一转脸看见,不觉有些发痴,她恍惚地觉得自己依然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转眼望见了拉瑟斯,黄金一样的拉瑟斯,而这里还是泰西封。

    “就在这里,你愿意在这里亲吻我吗?”娜基娅忽然站住,对若恩说道。

    若恩楞了一下,马上想起出来前他对娜基娅说的一个婚礼,那是个脱口而出的错误。“当然愿意,但是,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也可以不亲,不用放在心上。”娜基娅神情安详,既没有愠怒,也没有失望。

    “这看起来会有些……”若恩为难地说道,他想象着在这里自己搂住娜基娅亲吻,两个在这里显然是外邦人的模样,一个尚年轻,一个已经老态龙钟,他便不寒而栗,他想说“怪异”一词,但及时地咽下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就说出来,你不用放在心上。”娜基娅用手指擦了擦面颊,好像拭去滑落下来的泪,但并不是,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若恩猛地抱住了她,接着他的嘴唇凑上来,按在了娜基娅的嘴唇上。

    娜基娅任由若恩亲吻,她有些迷惑,不知这是真实的,还是在自己的臆想中,她小心地搂住若恩的肩,又想起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来。她的身体有些发热,但只是微微的热。

    先是只有一两个在他们身边走过的人愣住地侧身看着他们,接下来更多的人看到,他们都驻足观看,这形成了几百人之多的一个小漩涡。一个女人首先尖叫出来,这引导了人们的反应,接着另一个男人出声呵斥,这是伤风败俗的举止;更多旁观者鼻子冷冷地哼出不平之声。恰好在此的有力之人吩咐跟随的小厮飞快地跑去京兆尹府,禀报这种不伦的行径。幸好还没人出手去撕扯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若恩才离开娜基娅的嘴唇,他心里清楚那是已经衰老的嘴唇,毫无令人愉悦的触感,他吻上去才知道自己心里的爱是冷淡的,没法假装的。他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娜基娅,这个女人,难道不会是另一个人么,真正的娜基娅逃开了所有人的追求,包括他自己在内。她是多么

    厌倦这个世界,厌倦所有的人。

    她是一个假的娜基娅,若恩强烈地这么想,“我们,”若恩沉思着,他看起来神色没什么变化,没有厌恶,也没有沉醉,一边说道,“回去吧。”

    “你对他们说,我是你的妻子,你永远爱我,至死不休。”娜基娅的脸湿漉漉的,沉静而执拗地说道。

    若恩曾经说服数万人由逃亡的道路上返回行将被合围的安条克,那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后来回想,与其说他有雄辩的逻辑,不如说他有令人着迷的情感煽动,也许还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作为奥援。他飞快地想了一想,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在这儿也可以,回身环顾围着他们的人群,他在里面挑选着最适合的那个听众,以及那个人周围的人们。

    选择好了,他便走了过去。

    阴云忽然密布,天色黯淡下来,寒意在人们的皮肤上流转,聚集起来而成为冷的风,风刮起来,驱走暑气,令人愉悦,又有少许的不安。这开始只是一小团,接着便扩大来,整个西市的东部都感觉到了,还以为就要来一场暴风骤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