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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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万全之法

    由数名内侍导引着,一队知教徒穿过未央宫的壮丽的东阙门,在宫中甬道上行走,直朝宣室殿行去。道安在最前面,身后一字跟着六名弟子,都身穿缁衣,低垂着头。弟子列中的第二个即便佝偻着腰也比其余人高出一截,头上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更显特别。在他们行经的道路上宫内的侍卫和内官看到,都不免心中觉得有些诧异,觉得好像这人才是这一队人中的主客,其他人不过是导引和随从而已。

    内侍将道安引导宣室殿,不经通报便直接进了,引道安和诸弟子行到内殿堂前,那儿天王苻坚已经等了一会儿,他左右两三名内官,忙不迭地将苻坚批阅完的奏章移开,小跑着送出去,以及在他面前又摊开新奏章。案前有几碟小冷食,杂乱为难地摆放在卷牍堆陈的罅隙间。

    “来了?”耿鹄余光瞥到有人来,抬眼见数人已经行到六七步外停下,抢在内侍禀告前说道。

    “陛下,道安行者和弟子们来了。”那内侍忙闪开半步,让道安亮在苻坚的眼前,他自己站在旁边,行礼对答道。

    “请坐。”耿鹄简略地说道,他飞快地在案前的奏折上批注完意见,让内官拾走;其余几个内官也不再摊开新的奏卷,而是一起将天王苻坚案几上的书牍收拾干净,只留下那几碟冷食。

    道安双手合十微微行礼,便在耿鹄右手边的垫子坐下,几名弟子半环围在他身后侍立。

    耿鹄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和内官们都退下,这是先前就交代好的。待众人走出殿去,那边道安也示意让几名弟子退远远的,屏守在宫门后,只留下他自己和那名裹着头巾的弟子留下,两人更换了座次,那身躯高大的弟子坐在上手,道安反而坐在下手。

    “师尊辛苦了。”耿鹄谦和地问候说道。

    胡图澄摊开双手轻轻哂笑,问道:“这会有什么辛苦的?”

    耿鹄稍微皱眉,接受了胡图澄的嘲讽,说道:“那我们就直说事情,我有许多念头,想要向师尊请教。”

    “我可以为陛下解的惑,道安也都可以,今后陛下不妨以道安为国师,这样他方便时常入宫,陛下也可以随时请益于他,不用像今天这样局促繁琐,劳动老人家的辛苦。”胡图澄既威严,又和蔼地说道。

    “师尊是要远行,离开长安么?”耿鹄觉得胡图澄的话似真似假,更像是一种话术,但他宁愿借着这话术把情况探明,便直接地问了出来。

    “这怎么说得准呢,也许我在的时候,你没什么要请教的,我不在时你又要问了。不过关键在于,我不该被外人看见。”胡图澄前半句略有些戏谑,后面却转为消沉,听起来真诚得多了。

    “是,这是个问题。道安行者的修为以前天王就是很敬重,预备尊为国师的,现在我依然奉行,正是不

    改先君之道,萧规曹随的意思。”耿鹄点头说道。

    道安先前稍微佝偻着腰,听见胡图澄和耿鹄这么说,他坐直一些以作回应,但也没说什么;一直都是耿鹄和胡图澄的对谈,他只是个陪衬而已。

    “该说的话,那天晚上我已经都说过了,”胡图澄接着说道,“怎么奉行,是陛下和道安配合的问题。陛下此刻有什么困惑,不妨就请开口明说。”

    耿鹄并没有困惑想要请胡图澄来给自己解惑,此时胡图澄入宫觐见不过是陌上青之夜行将结束时就已经安排好的,要耿鹄公开接见道安,以及在接见之后就下旨尊道安为国师。这是早就议定的,哪怕听檀摩加若说胡图澄今后会逐步加码要求全民信仰知教,令知教变为大秦的国教云云也顾不得了,谁让他失败了呢?胡图澄问耿鹄有什么疑惑,不过是将他问耿鹄有什么规划反过来问的形式,这一点耿鹄自己心知肚明。

    “苻融确实同意把我当成真的苻坚,他的哥哥来敬奉。”耿鹄把这句说得细如蚊语,唯恐周围有人窥听,接着略微放大声量但依然细小地说道:“他要求我承诺我的继任者不能是我的儿子,而要选一名贤者。他要我和他一起改变自古以来帝位由一姓之人私有,由父亲传给嫡子的格局。”

    “唔。”胡图澄有些意外地沉吟,他思索再三,说道:“这个理由,倒是让我理解他当初为何要那么做,苻坚有这样的弟弟,一点儿也不弱于他,是强过他的。”

    “师尊以为……?”耿鹄踌躇地问道,他大概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但不肯真的那么问出来。

    “你是想做一任的帝王,还是也想要自己的子嗣为帝王?”胡图澄淡淡地问道。

    耿鹄现在没有子嗣,但不排除未来会有,他之前哪怕想过要获得天下,但也没想过要为一个还在虚无缥缈见的儿子谋取权力,但反过来说也同样如此,他怎么能把这个权力确定无疑地拱手相让,而让自己一定会有的儿子归为别人的臣子?这看起来不合情理极了。

    “我……”耿鹄敬畏面前这位活死人,他和苻融不同,权宜的说法对他没有意义,他显然是鼓励自己说实话的。“我不知道。”迟疑一番,耿鹄最后这么说。

    “那就是你还是想做一位完全的帝王,而不是被阉割的帝王。”胡图澄又恢复了戏谑嘲讽的语气说道。

    “师尊觉得哪样更好?”耿鹄忍住臊,舔脸问道。

    “对谁而言?”胡图澄正色地问道。

    “对所有人,对天下而言。”耿鹄差不多已经绝望了,死乞白赖地问道。他有些后悔把这个念头说出来,但已经收不回来。

    胡图澄没有立即回答,他双手撑在膝头,偏头沉思,这对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疑问,即便他一百五十多岁,自以为已经经历了人间所有的

    奇事,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可以有这样的机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他觉得就假设而言,显然这是一种更好的制度,他经历了大赵的兴衰,深知权力是一种多么绝对的贪婪与邪恶,君权更所有权力中最为极致的展现,是人间灾难的真正源泉,但知教只敢于对平民说去除欲望,却从来甘心依存于君王的权力,避开去谈论它。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宁愿对耿鹄说,苻融才是智者,自己根本不是,可这又怎么能说出口呢?至少也许太仓促了。

    “师尊,你是认为我该遵守这个承诺吗?”耿鹄等了许久,终于不耐地问道。

    “这大概还有一二十年,你何不等真的到了那个时间再来做决定?”胡图澄说道,他觉得这仿佛不是经他的口说出的。

    “是吗?”耿鹄似乎觉得自己希望现在就有个确定的结论地问道。

    “等等再说吧。”胡图澄含混地说道,他觉得这是最好的,恢复到原本的自己。

    “那么就现在而言,我想要兴兵讨伐晋国,一统华夏。”耿鹄接着说道,这是他原本要问的事,却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其次。

    “不可。”说话的人是道安行者,他飞快地说出这句话来,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接着说道:“大秦之内现在并不稳定,有许多事情还需要陛下一一去敉平,晋国君臣一心,现在出兵,于大秦不利。”

    胡图澄不满地扭头瞪了一眼道安,再转头对耿鹄说道:“他说得没错,此刻兴兵是不妥的,陛下应该着重于内事,安定那些还不服膺你的臣民,哪怕不需要十年生聚,但十年恢复是必要的。大秦压过晋国只是纸面上的实力对比,只要动起了刀兵,即便战事发生在晋国境内,也……”他摇了摇头,转折地说道:“也未尝不会发生在大秦的境内,战事一起,生灵涂炭,极为不妥。”

    “难道仍有中华南北永远分裂会更好,秦不攻晋,晋也会攻秦,就在上上个月,晋国还在蜀地和襄樊主动发兵攻秦。但如果以战弭战,战乱反而会更少些,忍一时的痛,换长久的和平。”耿鹄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

    胡图澄同意这个观点,但他同时忍不住想这也许就是战争根本的源头,每个自以为会赢下战争的当权者都这么想,以战弭战,所以战争无穷无尽。

    “对陛下而言,晋国并不是陛下的敌人,苻融才是。他此时和陛下有了默契,但谁保证这个默契可以稳固?一觉醒来,他的心念忽然变了呢?”胡图澄语气一转地问道。

    这也是耿鹄心中所担忧的,他没有答案,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说。

    “陛下需要有忠诚于你的将军,并且他们手头有兵才好,这才是真实的帝王,而不是虚幻的。”胡图澄继续说道。

    “景茂,道明,不都是统兵

    的良将么?”耿鹄说道,他没有说的是,甚至慕容冲也心知肚明地对他表达了效忠,他会继续培养慕容冲的势力,使他成为自己的卫青,即便自己并没有娶他的姐姐。

    “他们手头并没有兵,有那么一点,也少得可怜,不足以拱卫陛下。”

    “如果讨伐晋国,那他们手头就有兵了。”这正是耿鹄起意征晋的根据之一。

    “即便是那样,他们可以掌握的兵力也非常有限。有天王陛下的儿子们在,伐晋的诸军序列一开,大部分军队都会还在苻氏手中,姚苌慕容垂最多各自成为一军的副统领而已,不算真正的掌兵,甚至他们自己都更不安全了。”

    “哎……”耿鹄叹了一口气,他不是没想过这一节,但想到这里他便不由自主地就避开难题,而胡图澄显然想到了这一点,“那该如何是好?”

    “有一支军团不在此例,陛下可以有所期待。”

    “哦,哪一支?”

    “正在开往征讨西域途中的吕光大军。”胡图澄轻轻地说道。

    耿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立即想到吕光不可能像慕容垂和姚苌一样收为自己所用,那图谋吕光的军团意味着和吕光开战,甚至是杀死他,这在与苻融达成的默契之下,算不算自己首先轻举妄动而毁诺呢?

    “不能这么做。”耿鹄生涩地说道。

    “当然可以,这是陛下唯一的机会,如果想不依靠苻融的念头而活着的话。”

    “苻融不会觉察不到我们的动作,就算我们用手段杀死了吕光,这支大军也不可能交到景茂手中,道明当然更加不可能。而同时……”

    “同时苻融也会死在我们的计策中。”胡图澄飞快地接口说道,“那就有可能了。”

    耿鹄僵住,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胡图澄,心中既是喜悦,又是迷惑,也有隐隐的恐惧,好一会儿才问道:“具体会怎么做?”

    “这个陛下不用知道,只用等凉州传来的好消息就是了。”

    耿鹄心中不乐,但也说不出别的,只好问道:“师尊,这是你进宫之前就已经想好的么?”

    “要早得多呢。”胡图澄身体的姿势明显轻松多了,语焉不详地承认,“这样,陛下你也就可以安心了。”

    耿鹄没有想过那么快要和苻融开战,按照就在刚刚他和胡图澄的说法还是,苻融和他的约定可以等个一二十年后再做决定,但随即胡图澄已经提出要翦除苻融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同时将为姚苌铺路,使他得到一整支军队的指挥权,没记错的话,那足有七八万之众,那是一股足以立国的精锐军势。

    “我不觉得这样就可以安心。”耿鹄压抑着不满的情绪说道,“没有这支军队我反而会更安全,我不会想着拿它和苻丕、苻晖、苻熙、苻睿的部众来对抗,我会借助苻融的支持,把天王苻坚的角色妥帖地扮演下去

    。有了这支军队,我就会难免想着要把它派上用场,这就是大秦内战的起源。战事一开,正如你所说将会生灵涂炭,死亡无数,你所谓的理想,就是这个么?”

    “永远都会有这样的两难,没有力量受人宰割,拥有力量使用它需要无上的智慧,否则就会玩火自焚。你不可能既有力量,又没有力量,根本没有这样的存在。你不能指望不发生战争,即便是苻融,他的理想就会和平地实现么?他现在是软禁了苻宏,但我听说苻丕已经因此而蠢蠢欲动了,他即便相信你真是他父王,但他起了要做太子的心,你怎么去断绝这样的贪欲?他手头可是有十万之众,如果他和苻晖联手,足以遮断大秦的东西,进逼长安,把你和苻融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胡图澄耐心又威严地解说,他前一生经历过的所有风云事端都变成他的智慧历练,早就不算是一个知子门徒,身边的道安行者才是,但道安是他公开行事的傀儡。

    “我,”耿鹄心念转了又转,终于横下心来,说道:“师尊说得对,那就烦请师尊把这件事落实得妥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及时言明,我一定无有不从的。有师尊和道安行者的指路,我会成为一名知子的信徒,在未来某一天会如此。”耿鹄说到最后,心中已经浑然有些不顾羞耻了。

    “不必强求,随缘吧。”胡图澄淡淡地说道。

    “是。”

    “陛下提到的南征,我并不全然地反对,但应该等自己的根基打牢之后再做讨论。”胡图澄双手合十为礼,先站了起来,道安也知道此间的讨论已经结束,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耿鹄撑案站起身来,也学着双手合十行礼,说道:“师尊有劳了。”

    胡图澄和其他行者们离开,内侍和内官从宣室殿外进来。耿鹄对内官口授,由内官书写了拜道安行者为大秦国师的诏书,由掌印内官盖了玉玺,送去尚书台发布,令择日成礼。

    接下来他继续处理许多积压的奏折,王休新婚请假,苻融也有意这么安排,让耿鹄真正地熟谙政务。忙到晚上,简单用过膳,耿鹄仍然回到清凉殿乌云阁上,葛月枚侍寝。

    一番缠绵过后,葛月枚见他脸色仍是阴沉,问有何不妥,耿鹄想了想,反问她道:“你说,这世界上有万全的法子么?”

    “万全的法子?”葛月枚眸子转动,思索着说道:“当然是没有的,万事总是有得有失的。”

    “如果只想得,不想失呢?”

    “那就也不会得。”葛月枚尽量谨慎地答道。

    “我想要一个儿子,我想把王位传给他,这样想有错吗?”耿鹄轻轻地问道,他同时轻轻地吻葛月枚的面颊。

    “我们不就是在做这样的打算吗?”葛月枚沉静地说道。

    “我不想失败,不想功亏一篑,不想……”耿鹄觉

    得自己在说完全无用的废话,差不多是在女人面前撒娇。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等我怀孕之后,你就把我送出宫去,我找一个地方隐藏起来,好好把孩子带大,等着你的消息。”葛月枚温柔地说道。

    “如果是女儿怎么办?”耿鹄问道。

    事实上还有许多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当她离去,他又宠信了别的夫人生下了别的儿女又该如何?解决一个问题又会产生更多的问题,幸好夜还漫长,他和她可以慢慢地合计。

    (本章完)